太阳快要落山之际,云锦书便领着一行人去往东西十二宫。
临行前,她无意瞥了眼姚淑月送来的食盒,思忖片刻端来些许点心放里。
琥珀见状,泛起了嘀咕:“司灯,您怎么提了个盒子,是要还回尚食局吗?”
锦书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并不明说食盒的去处。
豫王顿顿都吃不饱,这点点心就当她于心不忍,做善事吧。
跨过月门就是分岔口,锦书忽而停步,吩咐道:“今日我去李美人那处,你们跟着琥珀去其他地方。”
说罢,云锦书随手挑了几位见习女史,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李美人处所位于西面的延庆殿,和长明殿相隔不远,云锦书顺道便可以将这些东西递给豫王。
侍女通报过后,云锦书将食盒递到女史手中,微微提了提衣袍,跨过门槛。
甫一入殿,幼孩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李美人坐在软榻之上,手里正捏着拨浪鼓逗弄儿子。
见到她来,李美人侧眸含笑,温柔和善的模样很是让人喜欢,锦书躬身问安:“李美人。”
“一早便听闻司灯司新换了女官,如今一看,云司灯果然出类拔萃。”
怪不得人人都说李美人是个性情极好的人,云锦书这才和她初见,便已然觉得她亲切。
宫中最重尊卑,李美人位居三品以下,原是用不着云锦书来侍奉的,她也用不着对一个女官如此亲和。
但在宫里,谁都可以是戴着面具粉墨登场的角儿。
更何况,李美人眼角眉梢的精明,又岂是伪装可以盖过去的?
云锦书沉下思绪,恭谨垂首:“负责延庆殿的女史身染微恙,怕病气过给皇子,下官便领了她们的差事。”
宛如心灵感应,五皇子在母亲怀里闹腾得欢,乌黑澄澈的眼眸倒映出李美人发间的珠钗。
似是不满母妃注意力被分走,小手一抻便将那串流苏攥在手心。
“哎哟!”
在场宫女都七手八脚地上前,李美人低声痛呼,场面一阵混乱。
云锦书正端着烛台预备点芯,侧身望见摇摇欲坠的五皇子。眸底闪过犹豫,继而放下物件,阔步上前将他护在怀中。
幼童在怀中胡乱蹬着小腿,云锦书从未干过这等差事,只知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动作很是生疏。
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冰凉坚硬的触感在此时抵上脖颈,锦书蹙起眉头垂眼探寻,无意对上皇子颈间的羊脂玉项圈。
李美人后知后觉,连着精心梳就的发髻也变得凌乱,望见儿子被保护得安好,当下便松了口气。
云锦书将他递过去,李美人有些后怕。抱着儿子哄了几句,不忘道谢:“真是多谢云司灯,若不是你,景煜怕是要摔跟头了。”
锦书自是不敢居功,随着李美人寒暄几句,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那个无论是成色、雕工都上佳的项圈之上。
方才看见,那项圈闭环以黄金封口,上面还雕有各色图案。
只是她不曾看清,皇子便被李美人抱了回去。
压下思虑,锦书微微笑道:“五皇子颈上那个项圈倒是特别,瞧着应是宫里的手法?”
李美人愣了片刻,垂眼扫了眼,继而端着温和的笑意:“这是本宫当年生子之时,德妃娘娘派人送来的。本宫瞧着质地上好,就当他保平安了。”
高位嫔妃赏赐东西给皇子公主本就是常事,云锦书也没有立场多问,只当自己多想。
没了继续呆下去的理由,云锦书停留片刻便抬步离开。
行至延庆殿门槛,守门的小太监俯下身,低声道:“云司灯慢走。”
云锦书侧眸,目光在他的身躯上扫了一圈。
小黄门,很高,很瘦。
莫非?
锦书抬眼,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随后挑唇一笑,像是回应了他方才的话语。
须臾,小太监直起腰身,确定她已走远,这才关上门,直奔内殿。
宫女和李景煜正玩闹得起劲,李美人坐在一旁看得甚是开心,瞥见他的身影,抬眼递了记眼神。
殿内恢复沉寂,她执起杯盏呷一口茶水,淡声道:“让你办的事,如何?”
小太监微弯着腰,态度恭敬:“按照您的吩咐往玉婕妤的汤盅加了关木通,但...她似乎并未喝下。”
玉婕妤这才入宫便越过了她去,要是怀了孕,这宫中只怕连她和儿子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若不是德妃点醒了她,只怕她现在还毫无警戒之心。
李美人思忖片刻:“剩下的关木通放好,别让人察觉,春禧殿只怕有了戒心,待到时机成熟再动手。”
小太监应承说是。
杯中的茶水升起袅袅热雾,李美人单手支颐,眸色微暗。
*
在延庆殿耽误的时辰太久,出来之时天色已隐隐有些暗沉,云锦书加快了脚程,拐向长明殿的方向。
抬手正欲叩响门扉,紧闭的门却像是预料好了一般由内打开。锦书有些奇怪地探进一颗脑袋,庭院内不见人影,寂静得紧。
云锦书一路无碍,甫一走到内殿,恰好对上里头问诊完毕的太医。
“付闻之?”
年轻男人闻言,对上锦书有些惊喜的眼眸,当下拱了拱手,笑着回应了她的问好。
云锦书和付闻之原是没有什么交集,除了那次她吃了姚淑月送来的膳食,闹肚子闹了一宿。
当夜太医院只有他一人当差,这一来二去的,云锦书有个什么小病小痛都会找他帮忙。
“你怎么会在这里,豫王身子不好吗?”
付闻之摇摇头,面庞闪过踌躇,拣了几句中肯的回应:“我与豫王有些交情,他的身子一直都是我在暗中照料。”
未曾多想,二人寒暄几句,云锦书便抬步进了内殿。
李景晏正襟危坐在书案前,清俊的面庞隐隐透着苍白,像是即刻便要倒下去似的。
云锦书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只知他常年在冷宫吃不上饭,身子会比寻常人更弱,不曾想竟成这样。
做好该做的一切,长明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景晏的视线始终注视在书本之上,不曾挪开。
云锦书缓步靠近,将手中的食盒推到他跟前,李景晏微微扬眉,像是在等她开口。
“尚食局的司膳是下官好友,这些是特意拿来给您的。”扭捏半晌,她如是说道。
李景晏静静地凝睇着她,意图从她真诚恳切的面色上瞧出一丝别样。
他可从来不信有什么天上掉下的馅饼,这样名为关心、实为暗害的手段,他见得太多。
云锦书被盯得有些莫名,须臾回过神来,取出糕点一一摆在他面前。
都摆到他面前了,总不至于还要她喂进去吧?
待全部摆放完毕,锦书福了福身,继续说道:“那些送来的泔水就不必吃了,以后若是吃不饱,派人来只会下官一句便是。”
左右李景晏对她有点拨之恩,她好歹是六品女官,在吃食上照顾着他也没什么。
李景晏目光微凝,直起身子,扫了眼精致的糕点,思索着她可能会需要的回报。
毕竟没有白拿的好处。
只是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金银首饰没有,银子更是不见踪影,可谓是囊中羞涩。
眉宇略松,李景晏忽而想到其他,缓声问道:“玉婕妤被害一事,云司灯查得怎样?”
姚淑月借着送膳的名义给她递了消息,那金吾卫已经查出青黛和莲心家中收了巨款,可以确定是受人所托无疑。
今日云锦书又亲眼见了李美人宫中的小黄门,和豫王所瞧见的人影没有太大出入。
但他会不会武功,这点还未曾得到验证。
云锦书:“殿下可曾见过您的五皇弟?”
当今圣上子嗣并不算太多,除了早逝的太子,如今宫中便只有楚王、豫王,还有不曾封爵的五皇子,以及随着太后在外修行的三皇子。
公主则更是凋零,宫中也只有贵妃所处的大公主、淑妃所出的二公主。
李景晏敛眸,认真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忽然显出前些年见过的婴孩,颔首道:“已有几年不曾见过了,当初他还尚在襁褓。”
当时,他的母后也还没有去世,李景晏随着她见过李景煜一眼,小小的一个。
经年已久,想必他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锦书压下思量,轻轻颔首。
“若你疑心李美人,大可将她的手段再用一回。”
锦书回神对上他颇具深意的眼眸,明明她还什么都不曾说,但他总能一眼看穿她背后的所思所想。
和这种人对上,他的对手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景晏拿出油纸包推到云锦书跟前,缓声:“我已提前让人把关木通磨成了粉末,你找个时机用掉便是。”
默了默,李景晏抬眸,认真地与她对视:“就当是给这些糕点的报酬。”
也当他提前试探她了。
一直到出了长明殿,云锦书都在感叹于李景晏的城府。
李景晏面色无波,注意力却一直在云锦书的身上,刻意伪装的看书也在此刻有些维持不下去。
放下书册,李景晏抚了抚空空如也的肚腹,转而看向一旁摆放精致的糕点。
明明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她倒是还有心思记挂他有没有吃饱。
李景晏兀自嗤笑,刚想起身去寻其他东西果腹,可他忘记长明殿本就是偏殿,谁又会专门记得给他送新鲜的吃食?
习惯了被冷落的日子,如今骤然被人关心,李景晏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
他与她本就毫无关联,他也不过是随口点了她几句,她便乐得如此报答他?
李景晏望向糕点的眼色隐有动容,原本打定主意不吃,可想到方才云锦书那诚恳的态度,莫名地又害怕她失望。
也罢,总不至于毒死他。
这么想着,李景晏随手捻了两块,启唇咬下。
看来那泔水,以后都不必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