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

    夜色沉寂,明月高悬于苍穹随云流动。

    小径无灯,唯有星月投下的点点光亮映衬着长明殿落灰的匾额。

    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答,豫王莫不是睡下了?

    锦书抬眼注视着紧闭的门扉,心中不自觉泛起嘀咕。

    云锦书双掌攀上围墙,脚上借着树干的力,本想一鼓作气翻墙而过。奈何距离过高,她尴尬地坐在矮墙边不知所措。

    “什么人在那里?”

    火光炽热,云锦书心下惊慌,一个悬空便直直摔下了墙沿,跌在院落中很是狼狈。

    四肢百骸传来痛意,云锦书不自觉拧眉倒吸一口凉气,遽然抬眼,素色的衣角径直映入眼帘。

    李景晏居高临下,唇角似有嘲弄,偏偏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若是正门没开,长明殿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进来,云司灯不必如此。”

    云锦书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借着殿内的光恰好看清他所谓的,可以进来的地方。

    一处狗洞。

    来不及发作,紧闭的门扉忽而传来敲击之声。

    金吾卫粗犷的声音透过门板,沉闷而清晰:“方才见到可疑黑影出现在此处,不知豫王殿下可曾看见?”

    见是冲她而来,云锦书不自觉绷紧了神经。

    李景晏轻瞥一眼,眸底漾着浅淡的情绪,宛如在欣赏她的不安与焦灼。

    云锦书心里没底,李景晏行事作风太过诡秘,她现下就是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

    久久不得回应,金吾卫提高音量,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势。

    李景晏抬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简单二字带有不容置喙的力量:“未曾。”

    金吾卫说了几句场面话,整齐划一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耳畔。云锦书身体骤然变轻,呼出一口浊气。

    李景晏侧身,挺拔的身影走在前头。云锦书快步跟上,循着他的步子入了内殿。

    虽然不似第一次来那么紧张,但云锦书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只远远地站在书案边,听着他悉悉索索的动静。

    烛光明灭,眼前偶有黑影闪过。

    云锦书心感好奇,正欲说点话打破沉寂,目光恰好落到他书案边未动的饭食。

    现在估摸着也是子时了,他还没吃饭呢?

    虽说宫里人都把他当空气,但也不至于一口饭也吃不上吧...

    云锦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李景晏却在此时开嗓道:“漏夜前来,云司灯有何指教。”

    思忖须臾,锦书抬起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桌案前执笔书写的男子:“下官今日带着疑问前来,还请殿下解惑。”

    李景晏笔下不停,只略略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向前两步,云锦书条理清晰,用最简短的话语表达出了今日种种,仿佛只是在进行最简单的汇报。

    说罢,李景晏搁下笔杆,抬眸与其对视:“长明殿中的关木通不是用来害人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却很好地撇清了他的嫌疑,也让云锦书心中明朗。

    宫中虽是个拜高踩低的地方,玉婕妤此前更是在李景晏回宫的必经之路上嘲讽于他,用心何其险恶。

    但李景晏自小见惯了宫里人的趋炎附势,听过最难听的话只怕更为诛心。

    况且玉婕妤与他本没有利益纠缠,根本不值得他费心。

    云锦书低垂着头没有回话,李景晏不咸不淡的声音便继续说道:“你应是想问,为何长明殿中有关木通。”

    锦书惊讶于他的料事如神,但也仅是一瞬,便恢复了方才的镇定。

    能在毫无母亲庇佑的情况下顺利长大,李景晏的耐性与城府只怕是她想象不到的深。

    云锦书敛眸,真诚地回应道:“殿下英明。”

    李景晏擦拭干净指尖残留的墨渍,微微抬起下颌,似是在审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那日我撞见了一个太监,身量很高,很瘦。”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却比云锦书的问题更为明晰,直直地缩减了寻找的范围。

    那夜他正在省经阁苦读,归去的途中夜已深沉,连御园里的虫鸣鸟叫也更为清晰。

    小径幽深,借着黑暗的掩护,林中传来的交谈之声也更为清晰。

    李景晏起初猜想是哪个宫里的太监宫女耐不住寂寞,毕竟在宫中当对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也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

    抬步欲走,耳畔传来的声响很快便让他推翻了猜测。

    “你只管做,若是出了差池,娘娘会保你一家子平安。”

    李景晏心里存疑,侧身躲进高大的菩提树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听声音是一男一女,但他并未看清宫女的身形,只有那个小太监被看得明明白白。

    距离不远又黑灯瞎火,李景晏几乎是听完了整场对话,当下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又是宫中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害,只是此人背后的主子颇为高明。

    关木通在宫中明令禁止,若是下令搜宫,长明殿里正好有,恰好可以祸水东引。

    好个一箭双雕。

    李景晏对宫里的腌臜事本无甚心情去关心,但也不会容许自己成为他人的替死鬼。

    她若想查找真凶,他帮她两把也是无妨。

    云锦书自是不知李景晏心中思量,她要为了自己和姚淑月的性命负责,自是不允许有人踩着她们的命去换取荣华富贵。

    既然豫王给了查找方向,她不妨借着他给的线索追查。

    锦书拿定主意,垂首道谢:“多谢豫王殿下,此事就当奴婢欠您一个人情。”

    说罢,她转身就想离开,身后李景晏却不咸不淡地提醒道:“你刚刚差点露馅,现在出去是嫌自己命太硬?”

    她的命硬不硬不要紧,别把他牵连进去才最重要。

    云锦书止住脚步,颇为为难地看向殿中的陈设,白净端庄的面庞隐隐闪过犹豫。

    这地儿只有一张床,她总不能吊在房梁上睡吧。

    李景晏坐回书案前,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茶汤早已被冲淡,又或许是茶叶本就是残次品。

    云锦书深吸一口气,正想提了铜壶给他掺些热水,目光落到他不曾动过的饭食,犹豫道:“您没用膳?”

    李景晏低垂着眼,似是在假寐,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泔水。”

    还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毒。

    唇瓣不自觉翕动,云锦书诧异地探究了碗盏两眼,倏尔便对他有些同情,连带着眸色也柔软两分。

    尚食局那群人倒是会当差,苛刻皇子做得顺手,害人也害得脸不红心不跳。

    云锦书:“不然,我去给您做点吃食?”

    撩开眼皮,李景晏对上她格外澄澈的鹿眸,不知为何心感别扭,仿佛自己潜藏在最深处的阴暗都被她看了个彻底。

    他不曾应答,云锦书把这当成默认,当下便要转身去寻吃食。

    方才迈出一步,李景晏启唇叫住,锦书回眸,似有些不解。

    须臾,李景晏说道:“云司灯,你若真想还我的情,不如做好你的差事。”

    他的睡眠本就差,时常因为睡不够而头疼,本以为顽疾无药可治,直到那夜云锦书第一次来长明殿点了灯。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灯油,他却比平时睡得都要好。

    今日她没有来,点灯燃烛的活计便落到了其他人手里。

    李景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就因为他睡不着,所以才会遇见深更半夜爬墙的云锦书。

    云锦书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心里虽然奇怪,但也不曾开口询问。

    四下一阵沉默,李景晏还想补充点什么。原本尚且还算明亮的烛火却闪了一瞬,须臾便化为零星的光点。

    长明殿陷入一片黑暗,两个人的呼吸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在寂静的夜中催生出了不明的情愫。

    “灯灭了,睡吧。”

    她听见他说。

    *

    尚寝局。

    云锦书猫着腰推开门缝,望见里头黑沉沉的一片,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她在长明殿约莫只睡了一个时辰,顾念着卯时的差事,心绪不宁,一直睡得不大安稳。

    司灯司的差事并不是只有晚间的去各宫上灯,更为紧要的便是每日卯时早朝,她们需要在此之前换掉宫道上和宣政殿中的灯油。

    云锦书摸到自己所在的居所,省着力道推开门板,宛若宫中游走的猫,敏捷而无声。

    顾不上其他,锦书快速翻出官袍,又点了灯让屋里变得亮堂,而后便坐到梳妆台前整理着装。

    半个时辰后,司灯司动静声渐起,不过须臾,门前便传来了琥珀叫她起身的声音。

    云锦书撩起鬓发别到官帽之后,扬声道:“我就来。”

    整理好所有物件,云锦书便领着一队人,踏着夜色将朝臣所经之处的宫灯逐一点亮,而后又换掉了宣政殿中的灯油。

    待一切差事做完,天边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朝臣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前朝。

    昨夜不曾睡好,这会儿精神放松,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困意。

    云锦书本欲返回处所倒头昏睡,甫一走入尚寝局,阮尚寝便直直地杵在院落中央,神情颇为严肃。

    不仅如此,院落中央甚至还围了许多小宫女,场面一下变得格外肃穆。

    瞌睡虫霎时跑得精光,她阔步上前正欲询问,阮尚寝先发制人道:“有人检举说你昨晚彻夜未归,此事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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