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许鸿也是回府之时才知晓,韩太傅口中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家血脉,竟是位女子。

    他一来虽有些惊讶,但料想原先小公主入宫后家中无倚仗,是以红颜命短,想必福薄生下位女子,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他当年是正统科举出身,曾是大梁的年纪最轻的状元,熟通经书史册,也知晓历朝中偶有女帝——倒也不是没有,大梁总归有血脉传承便罢了。

    是以他更衣完毕,到庭院之中,便迎了靳云骁与宋吟秋。问题还是主要出在宋吟秋身上,他先前备的物件可都是给男子的——皇女就算是未来的皇帝,可终究是个女人,与男人同堂,像什么样子?

    许鸿还是有些忐忑,但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说是男女有别,可他听说皇女与靳云骁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兴许是照着男儿的样子养的吧?

    他捉摸不透,照皇女的吩咐只拣了清粥小菜,最后思虑着也添了些家常的荤菜,好歹是摆了普通的宴席,便让下人引二位入席了。

    既是如此,便免不了他的夫人作陪。

    主位自然是给皇女留着,许夫人坐在他手边,等人入席时低声问了一句:“听我身边的婢女说,那皇女,可生得一副好容貌,当真是正统出身?”

    许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想,原先大梁哪个官宦不说自己是正统出身,到最后不是连国都丢了。原先的大梁皇族被杀得连个偏房都不剩,好容易找出个带着点皇家血脉的皇女,此事自然另当别论。

    然而宋吟秋真正走进庭院时,许鸿却蓦地愣住了。

    他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当然不可能是单为着她的相貌,宋吟秋想。她沐浴后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裙装,这样的素雅的颜色在姑娘家的衣裳里很少见,她也是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了这么一件,无端惹出些对曾经的记忆来。

    也衬得她有些清冷。

    她坐上高位,垂眸打量许鸿一眼,见许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方回神。

    然而却脱口而出:“世子殿下!”

    宋吟秋罕见地不知如何作答。

    许鸿竟是见过她的。

    想来也合理,或许哪一年入京述职与豫王世子偶然见了一面也不一定。宋吟秋被拘在那方天地之中,难以辨出朝臣繁多而复杂的样貌。

    她稳稳地端起茶杯,不经意间遮住了下半张脸,一双桃花眼微调,语调似乎觉得有趣:“许大人,您可瞧清楚了?”

    许鸿被这轻柔的音色唤回了些许神智,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跟着入了席:“哟,许大人,别来无恙啊。”

    许鸿方才从怔愣中真正回神,他先是凭着位置判出宋吟秋想必便是皇女了,他朝二人施礼,道:“见过皇女殿下,靳少侠安好。”

    靳云骁胡乱应了一声,也没等宋吟秋动筷便自行动起桌上为数不多的荤食。宋吟秋瞥他一眼,不作评价,倒也默许了他的行为。

    反正他从来不拘管束。

    “许大人安好,”将靳云骁此人当作不存在,宋吟秋呷了茶,品出杯中是上好的新茶,她搁了茶杯,道,“我与许大人此前从未相见,可隐约听得大人方才说了一句‘世子’。”

    她顿了顿,方道:“不知此为何意?”

    “殿下恕罪,”许鸿的语气中还有些惊疑,“微臣眼拙,方才见殿下容貌惊为天人,想有倾国之色,不想误以为殿下为一位故人。可否请教殿下名讳?”

    这本是逾矩之事,但也在情理之中。

    宋吟秋再次端起茶杯,她道:“我本无福承梁朝旧姓,故而随了父姓宋,名吟秋。”

    许鸿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了桌上。

    许夫人不禁失声道:“宋吟……那不是……”

    “夫人莫慌,”宋吟秋微微一笑,“不过名姓略有相似罢了,我与那位被废为庶人的大夏世子,除此以外又有几分相似呢?”

    相貌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鸿心想。

    但这又能如何呢?

    良久,他舒了一口气。

    他举杯道:“殿下说得甚是。拙荆失礼,臣代其为殿下赔罪了。”

    “无妨,”宋吟秋大度得很,她亦举杯道,“往后有劳许大人与夫人照拂。”

    一顿饭吃得明面上宾主尽欢,实际诸人都满腹心事。宋吟秋开诚布公地谈了韩太傅的计策,与北边的狄人里应外合,致使大夏南北受敌,拉长战地范围与粮草运输路线。她言语间的大气,倒是让许鸿又一番讶异。

    “我原先以为皇女不过是韩暮手下的一枚棋子,可从今日看来,她也并非以为自己身陷囹圄,”散席后,许鸿送走两尊大佛,与夫人回房,途中心有所思道,“她若是有自己的想法,这倒也算得上是互惠互利之事。”

    “老爷,那我们当如何?”许夫人忧心地问。

    “我原以为是个傀儡,糊弄过去也就罢了,没想到也是个腹中有些东西的,”许鸿叹了口气,道,“这贼船现下是不得不上了,且看他们今后如何行动吧。”

    他何尝不想求一个安稳,不过前朝旧臣这样一个身份让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罢了——从皇上对他愈渐冷淡的态度和与日俱增的猜忌便可知,他们这些旧臣,除了依附前朝而反,没有其它的归宿。

    而另一面,宋吟秋一行人踩着月光,回到了卧房。

    她见靳云骁久未挪步,便知这人定是要跟了她一道回房。果不其然靳云骁趁她关门前闪身进屋,宋吟秋关好门回头看时,他已经颇不客气的倒了桌上的茶喝。

    “方才席间还没能让你吃饱?”宋吟秋白了他一眼,“又有什么事?”

    “什么事?”靳云骁笑了一声,“挺能藏啊皇女殿下,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藏什么?”宋吟秋当然知晓他话中的深意,然而她只是淡淡地道,“有的人一上桌便饿死鬼投胎只顾吃,更何况,以后主事的不是我,难道还能是你不成?”

    “别看我,我可不想领这苦差事,”靳云骁向后仰倒在椅子的靠背上,“皇帝不好当,你当真要坐龙椅?”

    “这倒是你的不是了,”宋吟秋缓声道,那声音听着竟像是安抚,“怎么能说是我坐龙椅呢,合该是大梁的嫡系皇族才是。”

    “呵,”靳云骁嗤笑一声,“你分得清楚,筹谋已久了吧皇女殿下?”

    “互惠互利的事,”宋吟秋耸了耸肩,“你们不过想复兴大梁,而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干而已,被迫做到这一步已经很给情面了,你待要如何?”

    “错了,”靳云骁看不清阴影下她的神色,但仍道,“不包括我。”

    “无所谓,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响最终的结果。就算没有我,也有其它合适的人,”宋吟秋道,“你不过怨我没有与你事先商议,便占据了主导权——但席间总要有说话的人,我不可能一辈子站在韩暮身后。”

    月凉如水,靳云骁沉默着与宋吟秋对峙。但宋吟秋清楚靳云骁必输无疑,因为比起她自己,他才是那个更加没有归处的人。

    “你赢了,”良久,靳云骁笑了笑,“你说得对,没有人能一辈子躲在庇佑之下,我识时务,今后跟你混。”

    宋吟秋见他起身欲出,最终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靳云骁反问了一句,他似乎真如宋吟秋所想,是无归之人,但他停下脚步,似乎思考了片刻,“留着吧,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虚掩上门,转身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宋吟秋见门仍剩着一条未能关紧的缝隙,她上前察看时,却见地上是先前放着异族文字协议书与传国玉玺的包裹。

    包裹显然被拆开过,宋吟秋想破脑袋也不知晓靳云骁是什么时候将这个包裹带到她房间门口的。她拣了包裹,从内里反锁上房间的门,确认门窗都关好后,拆开了那个系着凌乱死结的包裹。

    里面飘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宋吟秋捡起纸条,上边的字迹张扬飞舞,字如其人,一看就是靳云骁的亲笔。

    “拆完包裹复原也不知道包得像一点。不值钱的玉和废纸罢了,送你了。”

    她不禁失笑,再看时,却见木匣子底下除了原先一式两份的议事书,还多了她那天在马车上翻看的当今大夏境内各个官员的情报,以及近些年来的简要战报,甚至还有些官员之间私下流传的、据说是真事改编的话本。

    她翻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册最底下,发现还有一张字条。

    议事书上提及的二十座城池,分别是哪二十座,列得清清楚楚。卷轴式展开的地图末端,绘着一把异族样式的锋利匕首。

    宋吟秋心下了然。

    没有人能够云淡风轻地做到拱手将二十座城池让给外人,世人皆知荆轲刺秦的最终结局是壮士一去不复返,那么既然如此,将“荆轲”的身份换一个国别,故事的发展自将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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