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你不高兴?”靳云骁瞧宋吟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趁机夹走盘中最后一块肉片,囫囵不清地道,“你不会是昨晚没睡,在偷偷研究当今大夏形势图吧?”

    宋吟秋面无表情附赠他一声“滚”,舀了一碗汤喝,懒得跟他计较夹菜这种小事。

    靳云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又不是我。”

    宋吟秋蓦地顿了筷子:“你监视我?”

    “哪敢,殿下,我不过随口诈了这么一句,”他往近处凑了些,观察宋吟秋青色的眼眶,“真没睡?”

    宋吟秋抬头瞥他一眼,忽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着?”

    “不是太傅让我跟着的吗?”靳云骁答完,方反应过来宋吟秋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跟着韩太傅,他道,“太傅当年待我家有恩,我自当报答他。”

    宋吟秋端起茶杯,淡淡地道:“哦,是么?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便甘愿将自己困于樊笼数十年的人。”

    靳云骁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不就是想套我话么,殿下。你既贵为皇女,哪怕直说,我也没有拒绝你的权力。”

    “闲得没事干而已,”他褪去了外表那层用以示人的锋锐性,倒显得有几分世家风流公子的贵气,宋吟秋瞧那气质并非正统出身,该有的仪度却也分毫不差,“总归套着这么个壳子,想做点什么都被户籍限制着,倒不如干脆放肆一回。”

    他神色不似作假,似有淡淡的醉意。但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捉摸不透和善于掩饰是他向来的保护色,他道:

    “殿下不会仍在纠结大梁复兴一事吧?”

    他道:“这天下从来都是有能耐的人来坐,想必殿下定然清楚这个道理。”

    但这不代表为了一朝复兴,她便能够与外族人相勾结。

    无论是大梁还是大夏,这片土地的主人再如何变动,终究是汉人之间的斗争。倘若让外人掺和进这场争斗,那不就天下乱套了吗?

    更何况她昨日看见的那份议事书一式两份,以汉文书写的那一份上边清清楚楚地写了,若是事成,便将当今的领土二十座城池划与对方——这岂非是将国土拱手让出?

    宋吟秋越想越是以为荒谬。她在这三年中想尽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在这之前她从不认为一个人的出身能够限制住什么,可如今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问题,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更不可能助纣为虐。

    “殿下,您琢磨出什么来了吗?”靳云骁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可要结账走人了。”

    还好靳云骁是个心大的。

    亦或者,他只是并不关心事情的走向罢了。

    今日雨势渐小,倒是等到明天,指不定就能动身了。

    宋吟秋打量一眼他的背影,从窗口向外望去,能够一眼望到湖对岸的垂柳。

    南疆,她想。

    ——————

    沈知弈难得没在下朝后被朝臣缠住做无意义的寒暄,他快步走出紫宸殿,周遭人皆识得这位太子手下新晋的将军,见他行色匆匆,出入宫殿之中行动自如,不免感慨也不知这样的风光能够持续多久。

    说起来,太子也算是有好一番手段,在天子眼皮底下都敢正大光明地将人纳入麾下。皇帝素来多疑,可却偏偏不知晓太子的暗中动向,他也顶多从朝臣的谏言中窥知一二。但党政一事,诸臣的折子都真真假假混杂不清,谁又说得准?

    太子一发话,各个机构的大臣都争相向皇帝上书陈明利弊,不过是为了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更有不明其中就里之人,只懂得趋炎附势,也跟着上书劝皇上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此时太子再度召集人手从反面劝谏皇帝三思——总归是上演了好大一出戏,竟是为了演给皇上一人看罢了。

    巴结太子的人越发多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皇权不过是在皇家内部轮转的东西,当朝皇帝已然被蒙蔽,此时还不讨未来主子的欢心,更待何时?

    但总归有反对的声音。

    三皇子与常山王世子的阵营也在这浑水之中越发显露出来,明面上看并不占据上风——嫡庶固然有别,但传位还是篡位,此事绝非皇帝一人能够决断。

    沈知弈心中揣着事,出了皇宫门坐上马车。车夫早前知道他报的地名,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去了。

    途中不免经过一片冷清的宅院。

    沈知弈掀帘朝外望去,前尘旧事已成过往,朱红的大门已蒙上灰尘,他似乎瞥到角落的蛛网,各扇门处都贴了封条——不用想也知道,内里定是衰败的繁华,草木枯萎或是疯长,掩盖住所有不堪的过往。

    他动身来京城之前,最后一次独身去了豫王府。那座庭院的修建是他亲手操办,一砖一瓦都有刻意模仿京城豫王府的模样——当初不过为了讨她欢心,现在想来,她大抵是厌恶这座樊笼至极吧?

    豫王府占地广阔,马车行了好一会儿才将府苑甩在身后,似乎也甩掉了四年前的过往。沈知弈让车夫在一条小巷的入口停下,什么也没带,径自下了车。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摸到四年来没变的那扇木门,轻叩两下,却没想直接推门而入。

    “早知你要来,”木弦惊坐在桌边,手边的茶还冒着袅袅热气,他见沈知弈推门进来,并未流露出惊讶,“茶方泡好你便来了,如今算不得冬日,但喝些热茶暖身,也还算好。”

    沈知弈谢过,解了披风欲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但他生得高,一眼就瞥见上边堆积的灰尘,犹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复又将带子系好。

    “将军身体瞧着愈发硬朗,”沈知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远在北疆,素不知晓京中境况。将军在京中住得可还舒坦?”

    “你看到这架子上的灰了?”木弦惊呷了一口茶,四周打量了一圈,沈知弈见这陈设与四年前无异,被灰尘蒙得只剩出他们现在坐的这块地方用以落脚,“我并不常住京中。当年你去了北疆,我自然卸甲归田。好在皇上顾念旧情,这些年的俸禄也攒了些,足以养天年,回老家住了几年罢了。”

    沈知弈默然。

    “听说你从北疆归京述职,我想你定会来寻我,”木弦惊微微一笑,一如当年一样,似乎足不出户便能窥探全局,“朝中局势已不似当年,你万事小心。”

    沈知弈颔首,若真是方从老家过来,那么木弦惊未免也太过料事如神,连他何时会来造访也能猜到。不过想来也是,近来他忙于太子党派中周旋,加上应对来自朝中其他势力的压力,看似并不挂个一官半职,实则比在北疆还要忙得晕头转向。

    但他心中仍有疑问。

    “宫廷秘辛一事,我也不甚清楚,”木弦惊皱起眉,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宫中答应诞下的孩子么,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为公主。后来再听说时,就成了母子双双逝去,但这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再后来,就只听说后宫逝了位答应。”

    他思索一会儿,道:“但此女若是仍存于世上,也不会又皇宫中养出的风华气度。就算临时给了封号,于仪态之间,北狄可汗若看不出,他们不还有一位国师?那国师狡诈,也定能瞧出端倪。”

    “此事尤其要防浑水摸鱼之人。当年之人皆已散,当年之事亦无明文记载。男女之事,不过全凭故人一张嘴,你需得多加提防,”木弦惊似想起什么,“说起来,你在北疆这几年,可与那国师交过手?”

    虽不知木弦惊为何突然提起这事,沈知弈愣了一下,方道:“有过一两次。除却第一年,后来与北疆签订休战协议,两族暂且休战,协议签订时,他曾代北疆可汗前来赴约。”

    还顺道让他确认了,那名叫阿古拉的少年正是将时疫传去北狄的源头。

    “你有所不知,当今北疆可汗并无理政之能,全凭国师主事……你虽在京中,但将来却是要辅佐新帝,免不了接手诸多事务,四方异动均要心中有数。”

    沈知弈就知道,他已归顺太子手下这件事瞒不过木弦惊。

    “我只听说太子从万军之中选了你,但以你的性子,又何尝不是你选择了太子,”木弦惊摇了摇头,道,“你可是心中有所求?”

    “是,”沈知弈沉声道,“我心有牵挂,且已被隔阂占据,早已做不到与从前一样,只为大夏皇帝而战。”

    “当朝太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木弦惊宽慰道,“他虽不受皇帝重用,却能把握时机与限度,在这个位置上稳坐数年,除了背后何家的支持,倒也有自己的谋略在。”

    “你心有牵挂,又何必来问我,”木弦惊起身,负手走到窗边,“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既身世清白,又何愁不见柳暗花明。”

    沈知弈心中一动,抬头望向木弦惊时,却见他转身,满头华发。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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