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沈将军说笑了。”何彧没想到他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同是太子阵营的人,沈知弈却好似要与他针锋相对。何彧不屑于跟小辈正面交锋,却又不好撕破脸皮,只好勉强赔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来。

    “能够嫁入皇家,乃是小女三生有幸,老夫也不过沾了小女的光罢了,”何彧料想沈知弈是外男,想必见世子妃的机会也少,这一问题本就不过是制造一个合适的搭话理由罢了。他顺着沈知弈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

    “将军从北疆回来,可对北疆近来的形式有何了解?”

    沈知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他猜到何彧知道自己定是对当年之事心有不满,而同为太子幕僚,日后难免共事,更何况他近来越发受太子器重,既在此时站稳了脚跟,想必未来朝中地位置也不会低。

    但他没想到何彧会提起北疆。

    自太子手下的人明着暗着轮番劝过皇帝后,皇帝大抵是彻底不再可能放他回去,却又难以腾出一个合适的、拴在身边的将职,方才让他如今的处境尴尬至此。而如此一来,北疆无疑是在战前缺了主将,连皇帝都还未有决断的事,何彧又能提前打探到什么风声?

    “我来京城,已近一月,”沈知弈如他所愿,放低了身段,“虽然曾是北疆主将,如今未得圣旨,却只敢尽做臣子的本分,未曾与北疆相联系。”

    他短短几句话将自己从北疆之地推得一干二净,又道:“何大人可是新得了什么消息?你我同为天子脚下臣,还是应相互扶持才是。”

    此言一出,何彧原先有些犹豫的神色彻底缓和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才道:“其实这也并非是完全可靠的事。只是老夫掌礼部之事,前些日子,却接到皇上的旨意,说是要修这一脉的皇家血亲宗谱,查查有无遗漏的皇室宗亲。”

    “民间修谱尚且为大事,更别提皇家,”何彧对沈知弈递眼色道,“何况,现下并非祭祖或是什么重要的日子,钦天监那边也没传来星象异动的消息。这好端端的,你说话皇上怎么想起修宗谱来?”

    着实蹊跷。

    沈知弈想,但礼部修宗谱尚且需要有依据,钦天监监测星象异动却只凭他们一张嘴——白纸黑字写着的未必就是真话,说到底都是为皇上做事。皇上是天子,难道还不能凭着几句话改了如今的星象么?民间有几个百姓真有观星的能耐?

    “何大人,”沈知弈想清楚其中关窍,淡淡地道,“说话留一半可并非为人之道。”

    “沈将军果然是明白人,”何彧笑了一笑,他道,“除了修宗谱一事,老夫还听说一事,不过这事,可就是从兵部听来的了。”

    “北狄欲与我大夏开战,却感念天威,自请为臣,希望求取朝中公主,”何彧摇了摇头,“我看皇上的意思,大有汉元帝当年昭君出塞之意啊。”

    当朝皇帝膝下少子嗣,唯一的公主甚至不满周岁,自然是无法前往和亲;而皇帝的诸多兄弟在当年夺位之争中,流放的流放,被赐死的赐死,这不前两年才杀鸡儆猴了一个豫王么。更别提豫王世子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不过朝中无人敢提起此事,只盼望着皇帝早日忘了这个已被废为庶人的侄子。

    若是有郡主或是亲王之女,为她加一个公主的封号,草草了事也就罢了。但如此一盘算,血脉较近的亲属中竟当真没有能够被派去和亲的适龄女子。北狄可汗又不是空有壮硕的体魄,能坐上王位的,谁又甘于像当年呼韩邪单于一样被一个宫女糊弄?

    难怪皇帝要重修宗谱,哪怕是从旁支中挑一个适龄女子出来,封公主也算说得过去,总归好过直接从宫中指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既然皇帝要修宗谱,那也总归是还有女子可挑了,这算不得什么坏事。何彧总不可能特地来与他说道此事。沈知弈知他还有后文,便没接话,只是等着。

    何彧会了他的意,又走远了些,方道:“只要知晓皇帝的意思,礼部这边修订宗谱也还是好的。但这问题就在,当今国中,的确应是有适龄的公主的。”

    沈知弈挑眉,道:“这是何意?”

    何彧吞吞吐吐半天,终是道:“沈将军,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就直说了。当年后宫之中有一位答应,入宫时年岁甚小,出身也不大好,没什么靠山。岂料皇帝只偶然召幸了她一次,可就有了龙胎。不过这孩子福薄。”

    他顿了顿,似有不忍:“后宫中争风吃醋之事古来有之,只是这位答应,揣着龙胎就因此受尽□□,而因其出身卑贱,当时又恰逢灾年,皇帝久忙于前朝政务,这一来二去,她怀有龙胎一事,竟是没让皇帝知晓。”

    沈知弈听及此,已经知晓何彧口中的适龄女子约莫便是当年那位答应腹中的孩子。他料想既然这位公主如今并未出现在诸人的视野中,那么她的生母多半也是凶多吉少,问道:“那么,这位答应小主与其孩子,现下在何地?”

    “这便正是难办之处,”何彧面露难色道,“答应据说是被人下药陷害,以至于诞下龙胎便撒手人寰,而蹊跷的是,那刚出生的孩子,也随之不见了踪迹。”

    这边多少有些神神叨叨的色彩了。

    “当年,太后为不使皇帝在前朝伤心,极力瞒下此事,是以皇帝只知道宫中暴毙了一位答应——反正后宫中答应多的是,皇帝日理万机,又怎会关心这等小事呢?现下重修宗谱,这事不就瞒不住了么?”

    不知所踪的皇女,沈知弈想。

    他想不通其中的动机。若是位皇子,从宫中劫走,也还有几分养虎的利用价值在内里。但皇女不过一介女流,既不能为官也不能袭爵,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联姻以笼络人心,抱走一位皇女,能够给那人带来什么?

    “沈将军,还望你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礼部如何定夺……”何彧见他走神,又唤了一句,“沈将军?”

    沈知弈回过神,不知为何,何彧听着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发冷。

    他宽慰道:“何大人放心,想必此事,太子自有定夺。”

    ——————

    宋吟秋听见屋外的敲门声,她心知这种散漫得有一下没一下的敲门声定是承袭了它主人的风范。她不紧不慢地等敲门声响了一会儿,方才走进里屋,隔着老远应了一声:“谁?”

    “我,”靳云骁的声音隔着木板和水雾,听不真切,宋吟秋猜想他干脆没骨头似的靠在了门上,“你洗好了没?好了快把东西给我。”

    “你且等一会儿。”

    宋吟秋慢吞吞地披上外衣,又磨蹭了一会儿,将双手沾湿热水,又用干毛巾擦得一副半干不湿的模样,方从桌上拿起那个被她复原得有九成九分相像的包裹,走到门口。

    她一拉开门,倚在上边的靳云骁没了支撑,差点顺势跌进屋。宋吟秋往旁边一侧身任他往下倒,靳云骁单手扶住门框,好歹是撑在了半空。

    他站直身子,目光向下打量。宋吟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看什么?”

    “你走路没声音?”靳云骁疑惑。

    宋吟秋看他嘴里吐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皆是些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语句,也懒得听他废话,面无表情地准备关门。

    “你等等,”靳云骁突然反应过来,“东西还没给我。”

    宋吟秋无语,倒忘了这茬。她将包袱递还给靳云骁,见靳云骁迟迟未动,不耐烦道:“还有事吗?”

    “无事,”靳云骁笑了一笑,宋吟秋觉得他大抵今日是被雨淋坏了脑子,那笑颇有些瘆人,“往日让你拔个箭你都八百个不情愿……今日怎生如此爽快?”

    四目相对,一时间陷入寂静。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再也受不了靳云骁片刻,她猛地关上门,冷笑道:“我将某些可疑之人关在门外的举动,也很是爽快。”

    宋吟秋踩着木屐回了房间,她听得靳云骁似乎在外面笑了一声,不解其意。等靳云骁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想,她向来难以理解这人随性的喜怒无常。

    但她突然意识到,她分明穿着木屐,靳云骁怎会说她走路没声音?

    窗外雨声渐大,掩盖了街上原本应有的摊贩叫卖声。依着雨势看。想必一连好几日都赶不了路,暂且在客栈中住上几日罢了。反正这等幽静的南方小镇,距北疆跨越了大半个大夏,豫王世子的悬赏想必也没那么大吸引力。

    世人皆不知豫王世子是个女人。

    她心中烦闷,不知不觉被杂乱无章的思绪占据了所有的神思。半晌,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与周遭隔绝开来。

    流莺与流木都不在。

    与她同行的,只有说上两句便难免吵起来的靳云骁。

    那么谁又会知道,北疆从不会下这样连绵不断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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