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疑

    宋吟秋方离开北疆的那些日子,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也就只有从小带着的流莺与流木能够给她不多的慰藉,或者说,她从根本上感到惶恐,她在摆脱豫王世子这个本是强加于她的身份后,摊上了前朝皇女这么个更为扑朔迷离的身份。

    豫王世子尚且可以通过性别来判定真假,可前朝皇女呢?

    她回想起幼时爹娘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态度——可天下女儿,有多少即便是亲生子嗣也过着此般的生活呢?

    更何况她的幼年记忆模糊而残缺,她不记得自己的籍贯,甚至,她想,自己原先,是没有名字的。

    她从记事起,就是豫王世子宋吟秋。

    她跟着韩暮太傅读诗书,明礼乐,知王朝兴衰之事,纵览历史长久数不尽的星河,知道天下不只有大夏、北狄、南蛮……这些不过是大夏为他们取的名字,天外有天,没有人知道陆地到底有多广阔,海外是否有与他们相似的国家。

    而她知天文、明地理,却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所归。

    她知道当今天子暴戾,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她却不知,在太傅等人的扶持之下,自己若是上位,功过又将付与何人说。

    她陷入长久的迷惘,而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靳云骁日日指导她的射艺。她被弓弦打了臂,方才如梦初醒。靳云骁却已先她一步上前掰开她的手腕:

    “伤着了?”

    宋吟秋轻蹙了一下眉,还没能完全从方才的思绪中抽身,她愣了一下,有些烦闷地低声应道:“没,你别……”

    靳云骁却已先一步松开她的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道:“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蠢到用自残的方式来反抗……”

    他耸了耸肩,宋吟秋从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揶揄:“现在看来,倒也没傻到不可救药。”

    宋吟秋便瞪了他一眼,又低头解开护臂查看小臂上的伤。方才靳云骁来拨她胳膊时戴着手套而不是扳指,她忽地意识到靳云骁教她射箭这么多天,宁可不戴扳指也要戴着手套,从来没有与她有过真正的肢体接触。

    她犹豫了片刻,道:“靳云骁。”

    靳云骁低头拨着箭尖上的羽毛,没转头看她:“嗯?你最好是有事。”

    宋吟秋如实道:“没箭了。”

    靳云骁啧了一声,将手中把玩的箭矢递给她,一面走向靶子一面嘱咐道:“你先别射啊。”

    这么多年,宋吟秋便没见他对除了箭与吃以外的事情上心过。

    或许还要加一件,与自己吵架除外。

    总而言之,能让一向云淡风轻的靳云骁如此看重之物,断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件。宋吟秋这些年虽逐渐取得太傅一行人信任,又或者说,他们不得不选择信任她。尽管她对自己的定位不过是一个在台前支持大梁复兴的傀儡,但傀儡的权力终究不可能完全被架空。她总归有需要处理的事务。

    她越来越多地参与议政——就像前几日与靳云骁一道下山去往韩太傅的宅子,商讨近来的布局调整。她不知韩暮让靳云骁跟着自己是何意,明着是保护,但她更愿意将此看作是变相的监视。

    但靳云骁此人心思复杂,从阅历看,他似乎是没有资格与众位大梁旧臣一道议事的。可每每他主动退出回避,事后却又能知晓方才谈话间的内容。

    这是众人对他权力的默许。

    他生来就是要站在皇女身后的。

    她心中有事,不免便放慢了脚步,也开始不慎踩进些小水坑,自然没注意到身后的靳云骁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直至她踩进下一个水坑,裙摆湿了一片。

    宋吟秋提着裙角顿住脚步,听见身后莫名其妙的嘲笑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无论如何,这次倒霉的可不是我,”靳云骁嘲讽地道,“需要赶着会客栈换衣裳的人,也就自然不是我了。”

    宋吟秋努力忍住从腰上的暗袋里抽出短箭扎死他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闯入雨中。

    好容易回了客栈,雨下得紧,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宋吟秋正欲更衣沐浴,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谁?”

    “我有东西落你那儿了,”隔着木板,靳云骁的声音不甚清晰,“来的时候有个不大的包袱,里头包了个方盒子。你看看是不是在你那儿?”

    宋吟秋解腰带的手一顿,余光瞥到自己桌上的确是有个形状大似相当的包裹,话欲出口,却蓦地拐了个弯:

    “你自己的行李不放好,现在知道来问我?”

    靳云骁大抵是自知理亏,被怼了罕见地没跟她对杠:“你方便的话,我进来了?”

    宋吟秋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不方便。”

    她说完,觉得自己拒绝得实在太生硬,便补充道:“在更衣。”

    岂料靳云骁仍没离开:“那我等着?”

    宋吟秋继续冷静地道:“我要沐浴了,靳云骁。”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传来靳云骁妥协的声音:“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一会儿再来便罢了。”

    宋吟秋听他脚步声,的确是离开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她复系上腰带,不一会听得外边又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姑娘,这是热水。”

    店里打杂的伙计提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殷勤地道。

    “先给妾身的夫君送去吧,”宋吟秋换上一副温婉大方的做派,“晚些再给我送,不打紧的。”

    “对了,”伙计正欲转身,却听宋吟秋补充道,她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儿家情态,“你可千万别对他说起此事啊。”

    伙计只当是夫妻之间的体恤,他还感叹着好一对郎才女貌你,当下憨笑着保证道绝对不会告诉对门那郎君的。

    送走了伙计。宋吟秋面无表情地从内里插上门闩,有检查了窗户的确锁好,方走回桌前,用手帕捏着,打开了那个包裹。

    包裹里的盒子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个普通的木匣子,但却没有上锁。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木匣子,却见里边是一个更小一圈的盒子。

    她将盒子用手帕包着捧出,沉甸甸的像是一方石头。盒子虽没有太多的浮饰,外表却是盘着龙纹。宋吟秋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知道极尽华贵的东西往往不是权力的中心;与之相反,真正的权力反倒是庄严肃穆的。

    正如眼前这一方黑色的盒子。

    她见上面落了锁,本没想着再打开,却不料随意一掀,锁竟然本就是开着的。

    她也因此得以窥见真相。

    那是自大夏建立以来便被禁止提起的传国玉玺。

    宋吟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相传大夏的军队占领大梁皇宫之时,花了整整三日将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这枚象征“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而这玉玺的重要性,在大夏这等自古便信仰权力正统的文明中,显然不言而喻。

    宋吟秋虽也没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诸多史书典籍上都有提及,她大抵能够想象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美玉,能够从中窥见民族千年来的朝代更迭、权力轮转。

    是以她能够一眼认出。

    或许正因如此,大梁旧臣才会以为大梁并非是“气数已尽”。

    何苦呢?

    宋吟秋从不相信天命护国之说,若真有天命,现下护佑的也该是大夏,而不是他们这些前朝的乱臣贼子吧?

    可她自己似乎也是生来便承袭父志的皇女。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放着传国玉玺的盒子合上,正欲将其放回木匣子里,却忽然瞥见木匣子的夹层里还存着一张信纸。

    她暂且将盒子搁在一边,转而拾起那张纸。

    她方一瞥信纸上的内容,却兀地怔住了。

    ——————

    沈知弈自紫宸殿走出,他早有预料,果不其然被人从背后叫住。他转身,却仍旧觉得好笑似的勾了一下嘴角。

    “沈将军。”礼部尚书何彧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朝沈知弈见了个礼。他是朝中老臣,近几年身子愈发不利索,面容比起四年前可是苍老了好些。

    “何大人,”沈知弈故作惊讶道,“这朝都散了,何大人走得这样急做什么?可当心些身子。”

    “唉,唉,多谢将军挂怀,不说这些。”何彧要仰头才能直视沈知弈的眼睛,他突地想起这是四年前从未有过的事,他从来都是俯视手下的幕僚,从来都是。

    而沈知弈,是什么时候爬到能与他平视的地位的呢?

    他当初不过将这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当作一颗随时能够舍弃的棋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反倒成了不可掌控的变数?

    他被沈知弈朝服上绣线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眼,方才记起自己的来意,道:“将军近些日子常出入东宫,老朽就是想来问一句,太子妃……东宫一切都好吧?”

    也不知沈知弈使了什么法子,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太子信任,接手诸多事务,频繁出入东宫。而皇帝也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竟也默许了他的举动,还赐了腰牌放行。

    可怜他作为太子妃生父,为着避嫌,竟也不能近东宫半步。

    沈知弈瞥他一眼,轻缓地道:“嫁入东宫,那可不单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事,怎能不好呢。何大人,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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