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灵山与世隔绝,山中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家猎户在此居住,大多以种地和捕猎为生。
近几年不知为何,又陆陆续续从外地搬迁来了不少户人家,渐渐地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
此地借着个山清水秀的名头,便取名为灵秀镇。
住在这里的居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唯求个温饱。
原始地自然条件下,拥有劳动力的人家,自然是吃喝不愁。
孤儿寡母的家庭,往往是最为辛苦的。
一行人趁着月色正浓,黎明未至,便从道观出发,到达这座山下小镇之时天色才开始蒙蒙亮。
阿虞习惯性地走到自家门口,发觉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他敲门大声喊道:“阿娘,我们回来了,开开门。”
一会儿的功夫,屋里传出来了响声,有人疾步走了出来,一步步地靠近院外大门。
“吱呀”一声,原木大门被推开,一位年轻的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美妇人抬头便看到阿虞和他身后的两人,露出满脸的惊讶:“虞儿,你怎么一大早回来了?”。
也许是一夜未睡,妇人眼底透着青黑,尽是疲倦之色,语气却格外温柔。
阿虞语气低落,撒娇般答道:“阿娘,师傅他说他有事要离开了,便顺路送我回来了。”
玄真接过话对妇人道:“我有点事要回去一趟,阿虞就再次托付给你了。”
妇人先是疑惑,又转为无奈道:“大人,我明白。可你知道的,我带着阿虞的日子很难,望早日有好消息传来。”
玄真微微皱眉,抬手指向堂屋,道:“进屋说。”
妇人闻言,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随后便将玄真迎进屋里。
舒羽隐隐得知妇人与玄真是旧相识,可她并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牵扯,索性转头打量起这座院子来。
整个院子大小适中,青砖黛瓦,由堂屋到大门这段路皆由鹅卵石铺就。
院里所有设施一应俱全,比起玄真那座破道观不止好了十倍。
一看便是专门修建而成的别院,整个村镇也找不到几家这样精致低调的建筑。
尤其是屋子的主人是个会收拾整理的,即使两人住起来空荡荡的地方,也能打理得还算温馨舒适。
舒羽暗自揣摩:远在边陲,背靠青山,住得起这种房屋的人家理应是个不差钱的。
想到此处,舒羽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夏国已不复当年了。
不到一刻钟,玄真与阿虞的娘亲两人便一前一后从屋子里出来。
妇人手中提着一个包裹,双眼炽热地望向玄真:“大人,事情就拜托你了,我和虞儿能不能走出这里全仰仗你了。”
玄真微微点头,从身上掏出一个钱袋,从里面拿出了两锭银子递到妇人面前:“拿着这钱日子好过点。”
妇人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银子,眼中含泪连连道谢:“谢谢大人,翠儿此生无以为报,下辈子当牛做马定会报答于你。”
玄真眼底无波无澜,只是淡淡道:“不谈报答,我也不再是什么大人了。”
妇人低声回答:“是。”眼里闪烁着泪珠,接过玄真给的银子,然后转头对阿虞说:“要记得你师傅这些年的教导养育之恩,以后若是发达一定要报答。”
阿虞瘪瘪嘴,像是快要哭出来:“我明白,娘亲。”
天光破晓,有打鸣声从远处传来,妇人有些焦急地对阿虞说“阿娘要赶着天亮之前去钱府给他们送绣品,便先走了,你等会儿送送你师傅。”说完便朝玄真点点头,出门去了。
目送着阿娘出门去后,阿虞不舍道:“师傅,舒姐姐,大黄哥哥,你们路上小心。”
玄真垂头看着阿虞,叮嘱道:“道馆里的藏书,全都给你搬下来了,要记得刻苦用功。”
舒羽这时才注意到,玄真今日换了一件白色绣云纹道袍,不似破道观中那身粗劣布衣,而称得上是质量上乘,做工精致考究。
袖口处点缀了一圈圈的银纹,宽大的袍子用腰封束起,挺拔俊逸。
她望着玄真,白发白衣清冷出尘,纵使满是关心的话语,出口仿佛淬了寒冰,十分生硬冷漠。
舒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真是面冷心热,口是心非。”
一直默不作声,闭目休憩的大黄被惊醒,开始抱怨起来:“话是这么说,可把俺累死了。俺一个人搬运那么一大堆,那么重。”
它一大早便被叫醒,扛着一大堆东西穿山越岭,刚才趁着众人交谈之际偷偷打了个盹,此时又被饿醒了。
大黄抱怨完一通后,才注意到情绪低落的阿虞,只得无奈伸出爪子轻轻地拍了拍阿虞的头,难得正经地叮嘱:“小阿虞要好好学习,不然俺就白白受这罪了。”
阿虞低头默默,看不清脸上的情绪:“我知道,大黄哥哥。”
舒羽还是很心疼自己这个大跟班的,伸手帮大黄顺了顺凌乱毛发:“好了,辛苦你了大黄,等会儿给你吃肉。”
大黄顺势蹭了蹭舒羽的手心,对此很是受用。
舒羽还是放心不下是小阿虞,虽说把他送到了山下的家中有娘亲照看,可孤儿寡母往后的生活必定艰难。
舒羽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少的怜爱与同情:“阿虞,快乐最重要,如若做不了天之骄子,平凡的人生也非常不错的。”
阿虞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貌美又坚韧的女子,心中生出了些许别样的情绪。
“舒姐姐,我明白。可阿虞要坚强独立,不能总是生活在庇佑之下。”即使做不了前呼后拥的天之骄子,也要羽翼丰满为在意的人遮风挡雨。
玄真望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骄阳眸色清冷,他并未开口打断二人。只是安静地立在旁边,默默等待,默默注视着。
趁着面前两人停下嘴的功夫,他才淡淡开口:“走吧,还得赶路。”
舒羽抬头撇了一眼天空,眼见着太阳已经升起好一段距离了,才依依不舍道:“那好,阿虞我们就此别过了,等我们处理完事情就回来看你。”
舒羽伸手摸了摸阿虞的头,顺便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脸。
阿虞只是紧咬下唇,瓮声瓮气道:“嗯。”
其实舒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里,也许很快,也许不再回来。
但总得留个盼头,给她,给阿虞。
清晨确实是个赶路的好时候,趁着还未完全苏醒的神志,可以闷头走好久。
走出快二里地了,舒羽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她问玄真: “那我们接下来朝哪儿走?”
玄真扯了扯嘴角:“我见舒姑娘走在前面埋头猛冲,以为舒姑娘会带路呢。”
还没等舒羽回过味来,玄真又恢复了一本正经。道:“我们先去邻水镇落脚,然后坐船沿水路一直往北走。”
早上出行不宜拌嘴,不宜不和,舒羽只能咬牙答应着:“行!”
临水镇顾名思义,倚靠着水边而建,是苍灵山下河流尽头处,靠近入海口的一座繁华的镇子。
临水镇作为交通枢纽,两国交汇之地,鱼龙混杂,人妖不辨。
从阿虞家离开近一个时辰,一行人才刚走出苍灵山脚下的弯弯绕绕。
此时朝阳凌空,六月中旬的阳光炽热地照耀,他们一行人借着两旁的树荫行路,倒也能算得上凉爽。
前面有条逼仄而又光洁的小道,在旁边还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官道。
舒羽发现他们走到了一条岔路口,但她目前判断不了哪条路是正确的,转头询问:“玄真师傅,我们走哪条路啊,这儿有两条。”
“走官道,宽敞点。”可能绕是绕了点,走的人少了些。
明明这条小路走的人更多,地上都被踩的光洁,泥土也板结了。
“官道两边树林好茂密,光线都照不进来。”
玄真安静地点了点头:“嗯。”
大黄摸了摸空着的肚子,瘪嘴蹭到舒羽面前,垂头道:“小主人,俺有点饿了。”
虎妖黏糊糊的贴着舒羽的肩膀,颇有一副不给它吃东西,就赖着不走的样子。
它原本的食量就很大,可自从跟着舒羽后便在控制食量,并不敢放开吃。加之今晨天不亮便草草吃了饭,扛了一大捆东西下山,胃里的存货早已消化了。
舒羽从包袱里拿了些肉干,自己留了一根解馋,塞给玄真两个,剩下的全给了大黄。
“来,快吃,我们都补充点体力赶路,等到了镇上就可以休息了。”
不知是不是肉干的力量,赶路速度的确快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邻水镇。
“快看,前面就是镇子了吧。”
顺着舒羽手指方向看去,确实出现了高矮错落,井井有条的屋舍。
苍灵山下雾重潮湿,以至于将近午时这晨雾竟还未完全散去,灰蒙蒙的,镇子掩在其中若隐若现。
大黄嗅了嗅周围的气息,发出了野兽独有的判断:“小主人,我怎么觉得这里味道怪怪的。”
“有吗?我怎么闻不到?”舒羽也学着大黄的样子,将鼻子上下左右的闻了闻,并未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按理来说,她五感清明,这里若有异样她理应也能够觉察到。
舒羽注意到,平时独有见解的玄真,此时正紧盯前方,抿唇一言不发。
她试探性地开口询问立在身旁沉默不语地男子:“玄真师父,你觉得呢?”
玄真认真回道:“有没有问题,去看看就知道了。”
镇子似有怪异之处,但好像又并无不同。与他前几次途径这里时相比,路程大约缩减了一半。
越靠近镇子,朦胧之感也在逐渐褪去,临水镇的全貌渐渐显现。
小镇屋舍古朴,入目皆是白墙黛瓦。高墙窄巷,四通八达。
唯一一条通往街上的道路由青石板铺就而成,路两旁还挂着两排红灯笼。
仿佛感应到有客来访,灯笼一颗颗被凭空点亮,诡异又美丽。
奇怪的是,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安静如斯。
舒羽察觉到镇子的古怪之处:“这个点了,路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按道理,此时理应是人潮涌动,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临水镇地处水路要道交通中枢,又是两国交界之处,江河汇入东海之口。
该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不该如此静谧无声。
大黄逐渐不安,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战栗:“小主人,俺嗅到了一股好强的死气。”
三人都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前行。
这个镇子处处透露着诡异古怪之处,他们现在调头离开还来得及。
“玄真师傅,这条路非走不可吗?”她想说的是,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绕行些也没关系。
这个镇子陷入了死寂,毫无生气,大概率有妖魔作祟。她那点修为本就不高,更何况在人间还大打折扣。
更不用说她还带着文弱书生玄真以及徒有莽力的大黄了。
舒羽迫切想要知道是否有其它路线,而玄真面上却无波无澜:“走水路,临水镇是必经之路。”
“意思是,不走水路就可以避过这个奇怪的镇子吧?”舒羽见缝插针,丝毫不敢冒险。
她道:“倘若我们不走水路,走山路大约几时能到景城?”
玄真略微思索,然后认真地答复:“若从今日算起的话,以我们的速度,到达景城大概能赶上吃年夜饭。”
“啊?”
舒羽从未想过在人间用脚行路竟这样耗时,不像在山中那样腾云驾雾,一日千里。
玄真适时补充:“前提是路途顺利,无病无灾的话。”
“水路要多久?”
“大约会缩短一半的路程。”
现在将近七月,那水路的话十月份便能到。
舒羽盘算着日子,咬牙切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闯一闯。”
话是这么说,但望着前面诡异的镇子,她心中也是发毛。
暗红色灯笼幽幽地照着青石板路,时不时有雾从四面八方升起,他们都视线又变得朦胧不清,半里路不到路程,三人硬生生走了快一刻钟。
大黄爪子着地,湿冷的地板贴着温软的脚底心,噤得它打了个寒战。于是踏着小碎步跑到舒羽身后紧紧贴着,果然舒心了很多。
不知为何它总觉得有道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脊背发凉。
“小主人,俺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俺。”
“有吗?我怎么没感觉?你们妖怪的直觉这么强?”舒羽环顾四周,除了阴森森的房屋啥也没有,除了旁边一言不发的玄真。
“玄真师傅,你很紧张吗?身体崩这么紧?”
“咳”玄真清了清嗓子,微微侧身道:“没有,只是稍微有些寒凉。”
此时,一个老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路过的公子小姐,喝碗热汤再上路吧。”这个声音像是嗓子被无数的藤蔓缠绕再被车轮碾压后发出的。
舒羽有些毛骨悚然:“这谁在说话?”
大黄吓得打了个寒战:“好诡异可怖的声音。”它还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可怕的气味。
玄真朝前一步,充满了警惕:“我过去看看。”又对舒羽说:“你和大黄就在这儿等着。”
舒羽拉着大黄小马甲的衣角,对走在前头的玄真说:“我们一起。”
玄真知道自己拗不过,无奈叹口气便点头答应了。
三人循着声音,逐渐靠近声源。眼前凭空出现一位身着破布衣裳,手拿汤勺的老婆婆。
她整张脸皱巴巴的,眼皮因松弛而耷拉着,微眯着眼,笑盈盈的招呼着。
大黄一路上早就口干舌燥了,竟沉住气走上前去,耐着性子开口询问:“老婆子,你这是啥汤啊?是人吃的不?”
它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然后露出来狰狞难看的表情。
老媪用勺搅了搅面前蓝幽幽泛着白气的汤桶,才慢条斯理的说:“孟婆汤,喝了它才好上路,保你们前路无阻。”
孟婆汤!去黄泉路的人才喝孟婆汤,这老太太竟在镇子口上卖这种晦气玩意。
“你这老太婆,竟敢让俺们喝这玩意儿,看俺不打死你。”大黄做势要去掀翻汤桶,身体却扑了个空。
卖汤老媪瞬间化作一阵烟原地消失了。
老太婆独特的声音穿过耳膜直达脑海:“记得要喝的时候回来找我,老婆子还在这里等你们。”
大黄呲着牙,对着空气破口大骂:“算你跑得快,你他爹的还敢出现,看俺不揍死你。”
舒羽扯住大黄的衣角,训斥道:“大黄住嘴,好不容易出现个能说话的活物,你将它吓跑做什么。”
玄真走到舒羽面前,沉声开口:“刚才我看她搅动那锅汤,你猜汤底是啥?”
“是些肢体、眼珠以及一些药材。”舒羽刚才也注意到了。
大黄刚才怪异的举动,肯定觉察到汤底是什么做的,野兽的感官十分灵敏。
玄真又补充道:“但不是人的,应该是某些妖兽。”那个药材,却更像是一种树枝。
“小主人,刚才俺一靠近那锅汤就嗅到了同类的味道,本还不确定,但那个老太婆搅动汤底时,俺亲眼见到了虎骨,虎心,虎眼。”那简直就是一锅老虎汤。
“虎骨汤是大补之物,强身健体。理应是奶白色,不该是蓝幽幽的。”
玄真道:“若我没认错,里面药材应该是迷谷树枝。”
“你怎识得?”迷谷树生于仙界长于仙界,凡人怎会识得?
“我年少之时曾去过蓬莱仙岛求学,蓬莱岛大如迷宫,迷谷树枝可代为引路。”
玄真用手托腮,感到有些疑惑:“可汤怎么会是蓝色?”
舒羽的认知中,只有深海鲎血,麒麟精血,玄鸟之泪是呈蓝色。
可这三样是天地间难得之宝物,只是一锅虎骨汤的话,真有必要放高于它价值不知多少倍的东西?
先不说那蓝色汤底是何来头,仅仅是迷谷枝桠也是乡野村妇难以接触的。
舒羽严重怀疑自己想得太多,一个普通老妇人绝不可能得到这些宝贵药材,除非她并不普通。
或许汤底其实就是某些蓝色的染色液,加在汤底只是为了故作高深,迷惑路人。
玄真见舒羽表情严肃陷入沉思,并未出声惊扰。
只不过,她刚才还是一副高深莫测难以置信的表情,现在一下子又眉目舒展了。
耳边又响起了刚才那老婆子奇特的声音:“还有一味,当然是玄鸟泪了”
舒羽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玄鸟泪为九天玄鸟所泣,幽蓝梦幻,有照亮现实,回溯记忆之力。此物,舒羽也只是在溯光镜中见过。
玄真:“怎么了。”
舒羽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好奇一个老太太竟有如此珍宝,还随意布施给路人。
玄真对此不置可否,他一向知道,面前这个女子并不简单。
舒羽心想:这老太婆竟有如此珍贵药材,莫非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眼拙了?
若是真的,那么这“孟婆汤”并非有什么坏处。相反,还有极大的好处。
她没记错的话,这是记载于上古医书中的一味汤药。它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洗髓汤,涤荡心灵,能使七魄稳固,三魂永安。
前方若是鬼镇,喝了它反而不易被蛊惑,确实前途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