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越是心急,就越觉得它走得慢。
这注定是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如果曹叡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一觉,压缩一下受煎熬的时长,可能还能少遭点罪好过一点。
可他恰恰处在个最血气方刚、最压不住事的年纪,又恰恰昏睡一天一夜后刚醒不久,醒后又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连打了好几管子鸡血,这让他如何睡得着?
所幸曹操也睡了三天三夜,此时醒劲比他还大。加上曹操生来就爱谈天说笑,几十年又南征北战,不是在战场上与敌军尔虞我诈,就是在朝堂上与百官勾心斗角,所以满肚子谈资,一个人能开八百场脱口秀专场。
曹叡说:“王祖父,孙儿想听前线行兵打仗的事。”
曹操说:“行兵打仗有什么好听的?王祖父在外成天为那些破事伤尽脑筋,如今回家了还不捞不着歇歇?
叡儿听话,今晚咱们不讲那些血腥暴力,孤给你讲几个有意思、好玩的。”
“好。”
曹叡乖巧地抬轿捧场说:“王祖父讲什么都行,讲什么孙儿都爱听。”
“哈哈哈哈!”
曹操舒心大笑道:“孤自小散荡无赖,与袁本初(注:袁绍)臭气相投,经常一起斗鸡走马、四处闯祸。
有一年,孤大概也就你这么个年纪上下吧,洛阳城外有一户人家娶媳妇,据传新媳妇长得很漂亮。
孤和袁本初就结伴前去观看人家新婚。到了夜间,趁着人多忙乱的时候,我俩就跑进后院,声东击西诈唬道:‘有贼啊~,有贼!’
青庐里的人都跑出去捉贼,孤和袁本初就堂而皇之地捉刀入室,不费吹灰之力劫走了新媳妇。
那家人很快就发现上当,带了一大帮人追出来抓我们。
孤和袁本初只得弃卒保帅,扔下新媳妇慌慌张张地逃跑。
谁知那群人捡回新媳妇还不依不饶,狗撵兔子——什么时候逮住什么时候算完。
我二人就慌不择路地跑啊跑,不知怎么就跑迷了路,袁本初跑得腿软,脚底一绊,‘叽里咕噜’就滚到道边的荆棘丛中去了。
他那天还穿着身簇新的织锦衣裳,结果就前襟后片地被棘刺勾了个结结实实,陷在那个荆棘窠里一动也动弹不了了。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孤真是被他气笑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点灯引路地大声招呼那帮人说:’贼偷在此,快来捉贼!’
俗话说‘狗急跳墙’,袁本初急了也是神力无边,就见他‘刺啦’一下子硬站了起来,把身新衣裳扯得稀碎,破衫褴褛地脱缰而出,跑得和条野狗一样。”
曹叡不觉失笑,“那王祖父呢?被人捉到了?”
曹操自负地捋了捋胡须:“怎么可能?王祖父跑得比野狗还快。”
曹叡大笑道:“想不到王祖父年少时候,竟然这么淘气顽劣。”
“何止是淘气顽劣,简直是无法无天。”
曹操说这话时的口吻和神气,与其说是自我检讨、幡然醒悟,不如说是津津自喜、自鸣得意。
“孤小时候不是成天飞鹰走狗、不学无术吗?所以就特别不受叔父待见,经常被叔父告黑状,然后再被孤的父亲大人一顿修理。
孤寻思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就问有个看你不顺眼的御史官,三天两头上本弹劾你,换谁谁受得了?所以就琢磨着得想个法子,废去身边这个‘绣衣使者’(注:汉朝的督察特务)才行。
有一次,孤在路边玩耍,远远就见叔父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孤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趁机往地上一躺,眼歪嘴斜地开始假装抽风。
叔父自然要前来讯问,孤假意回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中风了’。
叔父不知是计,慌忙跑回家找你太祖父报信。
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爬起来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儿。
过了不大工夫,你太祖父就急急忙忙找了过来,一看孤在那儿玩得好好的,就很吃惊地问:‘你叔父说你突然中风了,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好人一样?’
孤装出一副无辜天真的样子说:‘我什么时候中风了?叔父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罢了,无中生有诅咒我中风干什么!’
你太祖父就很困惑,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可开始怀疑你太叔祖了。
自此以后,不管你太叔祖再怎么说孤的坏话,你太祖父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当一回事……”
曹叡笑。
“如今啊,嗐~!”
曹操叹了口气,“天道不可欺啊!没料想儿时一句诈言,如今竟一语成谶,你王祖父……果真中风了啊!”
曹叡摇摇头,不以为然、一脸神往地说:“王祖父少小就机警过人,孙儿也有这般机变本领就好了。
这不是想学就学得来的。孙儿但凡学得到一点皮毛,也不至于这么不为父亲大人所喜。”
曹操安慰他说:“不要学王祖父这一点。叡儿天性朴真,是无价之宝。你父亲不喜欢你,是他有病;王祖父喜欢你就行了。”
爷孙俩摆了一夜龙门阵,好不容易熬到五更,曹植急匆匆换班来了。
曹操整宿未睡精神依旧矍铄,曹植见后放心不少。三人简单交流几句,曹植就开始催着曹叡回去休息。
曹叡心思也早飞回承露殿了,就势跟曹操告别说:“王祖父回头喝了药,也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吧,孙儿这就回去了。”
曹操叮嘱他说:“回去之后,记得先把药布给换了……”
话没说完,就见自从曹植进殿之后,就一直扒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放,一个滑跪冲了进来,脑袋在砖地上叩得“咚咚”直响,一边叩头一边哭着说:“大王救命啊!三王子救命!求王长孙饶小的一命。”
曹操和曹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曹植却立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昨晚看到曹叡若无其事的模样,曹植就知道:毛初见月随军洛阳的事,曹叡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
曹叡一头雾水地问:“你闯什么祸了?”
“王长孙啊~”
刘放放声大哭,心说眼看着就要纸包不住火了,王长孙一回去,肯定立马去找毛初见月,缓兵之计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不如趁着魏王这座镇妖宝塔在,赶紧把毛初见月的事坦白交代了吧,否则回去非得塌天不可,到时候谁能摁得住这位小祖宗啊?!
“求王长孙饶命!小的不是想存心欺主,实在是看主子病情刚好,不忍心看到主子再受打击……”
曹叡脸色变了,厉声呵斥他道:“废话少叙!说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毛初见月当真守护了王长孙一宿,到寅正二刻、宵禁解除之时,就,就……”
曹叡的脸白了,“就什么?!”
“就,就回朝歌里了,然后,然后……”
曹叡已然猜到了答案,当即气得浑身发抖,两手在床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摸索到个能砸人的家什,只好抓过只枕头狠命砸向刘放,哆嗦着嘴唇说道:“刘放你是要死?!然后……,然后就怎么样?!”
刘放脑袋上挨了软绵绵一枕头,却仿佛挨了一下大铁秤砣似的,捂着脑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然后就跟随大王子,前往洛阳军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