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盖弥彰

    在立陶宛维尔纽斯阴暗低沉的天空下,一辆斯柯达警车拐弯离开热闹的斯温塔拉吉尔大街,拐进大学附近的一条狭窄街道。

    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行人们边让路,边小声咒骂着。车停在一幢新建的公寓楼前。这楼是苏联人建的,在周围一片年久失修的楼房中显得格外扎眼。一个穿着苏联警服的高个子男人走下车,用手指在一排按钮上滑过,最后在一个写着“多特里奇”的门铃按钮上按了一下。

    三楼的一间公寓里响起了门铃声。一个老人躺在床上,身边的桌子上堆满了药瓶。床上方挂着个瑞土摆钟,上面系了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放在老人枕边。

    老人十分坚强,但是在夜晚,恐惧还是会向他袭来。每当这时,他就会在黑暗中拉动绳子,让钟报点,听到钟鸣他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分针一跳一跳地走着。老人觉得钟摆在思量他死去的时间。

    他把门铃声误当成了自己粗糙刺耳的喘气声。保姆在门厅里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把戴着头巾的头探进来。

    “您儿子来了,先生。”

    多特里奇警官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走进了房间。

    “嗨,爸爸。”

    “我还没死。你现在就来抢东西也太早了吧?”老人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怒气只是在脑子里闪过,却再也不会触碰到内心。

    “我给你带了点巧克力。”

    “走的时候给贝尔吉德吧,别把她强|奸了。再见,多特里奇警官。”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样。你的日子不多了,我来看看除了提供这间公寓之外,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可以改名字了。你改过多少次立场了?”

    “那都是为了活命。”

    多特里奇穿着带暗绿色滚边的苏联边防部队制服。他摘下一只手套走到床边,用手指摸找着父亲的脉搏,想去握他的手。但父亲把他伤痕累累的手推开了。看到这只手,老人的眼里闪出点点泪光。

    多特里奇俯身在床边,胸前的勋章摇晃着。老人用力抬起手去抚摸它们。

    优秀内务部警察勋章,战俘营与监狱管理高级培训机构奖章,还有苏联优秀浮桥建设者奖章。最后一枚是假的,多特里奇确实参与建造过些浮桥,但那都是在劳动营时为纳|粹建的。不过,这枚涂着珐琅的奖章很漂亮,若是有人问起,多特里奇会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

    “这些都是他们从纸板箱里掏出来扔给你的吗?”

    “我来这儿不是想得到你的祝福,我就是来看看你还需要什么,再跟你道个别。”

    “看你穿着苏联制服就够让我闹心了。”

    “这是第二十七步|枪队的制服。”多特里奇说。

    “不过比你穿纳粹的制服好点,纳|粹杀了你妈妈。”

    “像我这样的人多的是,不光我一个。我有我的生活,你可以死在床上面不是路边的沟里,你还能用煤取暖,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去西伯利亚的大车挤得水世不通,乘客都是你踩我、我挤你的。连大便都要拉在帽子里。你就在这干净的床单上好好享福吧。”

    “格鲁塔斯比你还要坏,你很清楚。”老人停下来喘着气。“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你跟着那些罪犯和流氓抢人家的房子,还从死人的身上扒东西。”

    多待里奇就像没听见父亲的话一样,他说:“我小的时候,有次烧伤了。你坐在床旁边给我削陀螺。你把陀螺送给我。我能拿起鞭子的时候,你教我怎么让它转起来。那陀螺很漂亮,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图案。我现在还留者呢。谢谢!”他把巧克力放在靠近床脚的地方,那里老人够不到,没法把它们推到地上。

    “回你的警察局去,把我的档案抽出来,写上无亲属。”老人说道。

    多特里奇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如果你想让我在你死后把你送回家乡去,就在这个上面签字,把它留给我。贝尔吉德会帮你的,她会看着你签字。”

    ——————

    在车里,多特里奇沉默不语,直到来到车流如织的拉德维拉提斯大街。

    开车的小队长斯温卡递给他一根烟说:“见到他你很难过吧?”

    “很高兴要死的人不是我。”多特里奇说。“他那个该死的保姆——我应该趁贝尔吉德去教堂的时候过去。教堂——她冒着进监狱的危险去教堂,还以为我不知道。再有一个月我父亲就要死了,我要用船把他送回瑞典的老家去。我们需要大概三立方米的地方放尸体,长度三米,这样才足够大。”

    多特里奇少尉还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但在警局的公共休息室里有张办公桌。在那里,越靠近取暖器就代表官衔越大。现在是春天,取暖器没开。许多文件堆在上面。多特里奇办公桌上的文件中有一半是官话满篇的胡扯,而这一半的文件中又有一半可以放心大胆地扔掉。

    立则宛与邻国拉脱维亚、波兰的警局和内务部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横向沟通。苏联湖边小国的警察都听从设在莫斯科的苏联中央的指挥,规像一个有辐条却没轮圈的车轮。

    多特里奇要看一份官方电报,内容是持有立陶宛签证的外籍人员名单。他把这份名单和冗长的通缉犯犯与政治嫌疑犯名单比对了一下,发现正数第八个签证持有者是刚刚加人法国某党青年团的汉尼拔·莱克特。

    多特里奇开着自己的二冲程瓦特堡轿车来到国家电话局,他大约每个月要到这里办一次事。他在外面等着,直到看见斯温卡进去接了班。很快,斯温卡就坐到了交换台前。多特里奇独自待在一间小电话室里。电话连着一条接到法国的长途电话线,听起来劈啪作响。他把一个信号强度计放在电话上,时刻注意着指针,以防有人窃听。

    ——————

    法国枫丹白露附近一家餐馆的地下室里,电话铃声在黑暗中骤然响起,五分钟之后才有人来接。

    “说话。”

    “就不能快点接电话是不是?我坐在这个丁点儿大的地方打电话,屁股还得露到外面。我们得在瑞典安排一下,让那儿的朋友接收一具尸体。”多特里奇说。“还有,莱克特城堡的那个孩子要回来了。拿的是通过法国一个青年团办的学生签证。”

    “谁?”

    “好好想想。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讨论过的。”多特里奇说。

    他扫了眼名单。“来的目的是:‘为方便人民,将莱克特城堡图书馆的书籍编日分类’——这简直是开玩笑,苏联人早就用那些书的书页擦屁股了。你那边得采取点行动。你知道应该告诉谁。”

    ——————

    汉尼拔·莱克特把火车上那脏兮兮的窗户放低,朝窗外望去。萨曼莎坐在他身边,紧挨着他。那块在晚上让她甚至不能确定天空是否有星星的玻璃终于从她的视觉范围内暂时退场了。

    火车弯弯曲曲地前进,铁轨两旁是高大的次生椴树和松树林。看着看着,萨曼莎发现汉尼拔的视线定在了离火车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那就是莱克特城堡的塔楼。” 她顺着汉尼拔的视角看过去时,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火车继续往前行驶了两英里,之后喷着气,尖叫着停在了都布伦斯特水站。一些士兵和几个劳工爬下火车,之后载路基上撒尿。在萨曼莎别过头去的同时,汉尼拔捂住了她的眼睛。

    售票员大声骂了一句,那些人才转过身去背对车上的乘客。

    汉尼拔和萨曼莎一起下了车,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包。售票员返回车厢上时,他们走进了树林,汉尼拔边走边小心地用身体挡住萨曼莎。这样就减小了目标,不容易被第二乘务员看见。

    他们等在树林里,听着机车擦擦的排气声,知道这声音慢慢远去。之后,他们并排走在安静的树林里,萨曼莎能听见汉尼拔疲惫却坚定的脚步。

    水箱旁的楼梯弯弯曲曲,缠绕着它,蜿蜒而上。汉尼拔带着萨曼莎踩着阶梯向上爬,到了长满青苔的边上往里看——水面倒映着一片圆形的天空。

    “在我六岁的时候,”汉尼拔说,“我们家的佣人之一,贝恩特曾经抱着我往里看。”他又指了指水箱里的那架梯子:“以前贝恩特一有机会就和村里一个女孩子爬下去游泳。但贝恩特死了。”汉尼拔看向森林,“死在那片树林的深处。那个女孩儿或许也死了。”

    “现在不适合游泳。”萨曼莎向水箱上空伸了伸手,水面诚实的将她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手臂倒映出来。

    “的确。”汉尼拔说。“你带梳子了吗?”

    萨曼莎在包里一摸就拿出了一把梳子,然后把它递给汉尼拔。汉尼拔用它沾了点水箱里的水,梳理萨曼莎背后因为靠在火车椅背上起了静电而显得凌乱的金发。

    二人沿着铁路往回走,听见有人推着手推车沿铁轨走来,便躲进旁边的树林里。推车的是两个强壮的马扎尔人,他们的衬衫系在腰间。

    离城堡一英里的铁轨处,横架着一根新式的苏联输电线。推土机已经在树林里给它开出了一条路。从粗粗的电线下走过时,萨曼莎顿时有一股全身汗毛乍起的感觉。她看到自己胸前有几根头发因为静电漂浮起来。

    汉尼拔带着她尽量远离电线和铁轨走,好让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他父亲的那双筒望远镜上的罗盘指针稳定下来。如果那座小屋还在的话,有两条路可以通往那里。输电线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若是它保持那个方向,就会从离狩猎小屋几千米以内的地方通过。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份美军剩余的C口粮,打开,把发黄的卷烟扔掉,然后递了一份给萨曼莎。

    “小屋可能已经不在了。”吃完肉罐头后,汉尼拔说。

    “如果它还在呢?”

    “如果它还在,如果里面还有东西,那只能说明强盗们搬不动那些沉重的残骸。我们需要力气,搬动强盗们搬不动的东西。”

    “那么,我们先去城堡?”说这句话时,萨曼莎的语气中满是期待。

    汉尼拔点头,然后朝萨曼莎伸出手:“先去城堡,找塞萨尔。”

    黄昏的时候,他们穿过树林,来到了莱克特城堡。萨曼莎看着出奇平静的汉尼拔,心中泛起一股难以描摹的情绪。

    这里是他们的家,却又不是,明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在西边落日渐渐退去的余晖中,眼前的城堡一片漆黑。不仅是城堡,萨曼莎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她想起了汉尼拔来法国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维格庄园的黑夜也曾这样蒙住过她的眼睛。

    在马厩后面的树丛里,能听到吃完饭时餐具碰撞的哐啷声,还有孤儿们唱《国际歌》的声音。一只狐狸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叫着。

    一个男人穿着沾满烂泥的靴子走出马厩,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和一只桶穿过菜园。他坐在乌鸦岩上,脱掉靴子,走进了厨房。

    萨曼莎记得,莱克特城堡的厨师库克就死在乌鸦岩附近,是被枪毙的。因为他是犹太人。汉尼拔还和她说过,库克曾冲着朝他开枪的希维人身上吐唾沫。他是听贝恩特说的。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莱克特城堡里的一部分房间现在已经通上电了。萨曼莎在汉尼拔的画里见过城堡的这个方向,还记得他指着一个个窗口告诉她它们都分别属于哪个房间。

    汉尼拔举起他的双筒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递给萨曼莎:“你想看看吗?”

    “当然。”萨曼莎接过望远镜,“你刚刚看的是哪个房间?”

    “我母亲的房间。”

    萨曼莎端着望远镜,凭着自己对画的记忆让视线在掠过几个窗口后停下,“我找到了。” 她说。

    “你说过,它被改成了院长办公室,对吗?呃,这些白石灰······”让她有种怪异的感觉,对莱克特城堡来说,这太不搭调了。

    “那里原本是意大利式天花板,”汉尼拔说,“他们为了盖住上面那些资本主义宗教神话里的人物,装上了斯大林式白石灰装饰。香水和柠檬油家具抛光剂的味道都不在了,只能闻到火炉里难闻的尿骚味。”

    “Factum ita deler pulchrum.”

    (*:拉丁文,含义类似“焚琴煮鹤”,因萨曼莎情绪问题语句略混乱)

    “那个拿着杯的胖子就是他们的院长吗?”萨曼莎让出一边的望远镜筒,汉尼拔凑到她旁边和她一起看。“对,他是就院长。”汉尼拔回答,现在他和萨曼莎的脸颊贴在一起。看着院长手里拿着一只杯子站在窗前。

    “他胖了,背也驼了。”这时,一人男人走进校长室。

    “那是第一监管员,叫彼得罗夫。”

    “听起来真像个监狱看守。”

    他们看着第一监管员走到院长身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院长转身离开窗户,过了一会儿,灯熄了。

    几丝残破的云围绕在月亮周围,它们的影子爬上城垛,滑过房顶。汉尼拔又等了半小时,之后借着一片云影带着萨曼莎绕进了马厩。黑暗中,他能听见那匹高大的马在睡梦中的粗重的呼吸。

    汉尼拔走进去的时候,塞萨尔醒了。它清了清嗓子,把耳朵转向后面听着动静。汉尼拔一边往它鼻子里吹气一边摩挲着它的脖子。

    萨曼莎环顾马厩,这大概是整座城堡被改变的最小的地方了。

    “醒醒,塞萨尔。”汉尼拔对着马耳朵说。马耳朵在他脸上甩来甩去,汉尼拔不得不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以免打出喷嚏来。

    塞萨尔把头转向萨曼莎站的地方,她的气味对它来说十分陌生,同时又让它好奇。

    “塞萨尔,这是萨曼莎。”汉尼拔继续对着马耳朵说话。

    “你好,萨塞尔。”萨曼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

    “萨曼莎,到这边来,可以好好看看他。”

    萨曼莎来到汉尼拔身边,借着他用手圈住的手电筒的光,他们仔细地看着这匹马。它的毛刷得干干净净,蹄子看起来也不错。塞萨尔是汉尼拔五岁那年出生的,所以现在应该有十三岁了。

    “你走过的路还不到一百公里呢。”汉尼拔对塞萨尔说。

    塞萨尔用鼻子友好地拱了他一下,汉尼拔一个趔趄,萨曼莎马上伸手扶住了他,免得他摔倒。

    他把马笼头、带衬垫的颈圈,还有一个双带的挽具套在马身上,系紧绳子。又在挽具上拴了一只盛着谷物的饲料袋。塞萨尔扭过头来,迫不及待地试着把饲料袋套上。

    汉尼拔走进小时候曾因为调皮被锁在里面的货棚,拿了一卷绳子、一些工具,还有一盏提灯。城堡里没有一丝光亮。他牵着马,而萨曼莎走在马的另一侧,被塞萨尔挡在它高大身躯的阴影中。

    他们走过砾石路,又踏着松软的土地。萨曼莎回头看了看夜色中城堡高耸巍峨的身影,然后转回去,和汉尼拔一起,脚步坚定地朝树林、朝那一轮弯月走去。

    城堡里没有响起警报。斯温卡小队长一直在锯齿状的西侧塔楼上监视,经过两百个台阶拖上来的无线电放在一边。他拿起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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