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巴黎下起绵绵细雨,鹅卵石路面亮闪闪的。店主们准备关门了,他们把排水沟里的雨水引走,好把卷起的毯子放进去。
医学院车上的小雨刮器是靠歧管真空*助动的,因此在开往桑德监狱的并不远的一段路上,汉尼拔不得不经常松开油门,让雨刷把挡风玻璃刮干净。
(*歧管真空:指气歧管内的真空。即汽缸在进气过程中所产生的真空。)
他把车倒着开进监狱大门,开到院子里。岗亭里的警卫并没有出来指挥,汉尼拔只得把头伸出车窗看路,微凉的雨水落在他的后脖子上。
在桑德监狱的主过道里,巴黎先生的助手示意汉尼拔到行刑室去。他围着油布围裙,因为要给人砍头,所以把新买的礼帽也用块油布盖上了,还在断头机前自己站的地方竖起了一块防溅挡板,以便更好地保护鞋子和裤脚。
断头机旁边放着一只长柳条篮,内壁包着锌皮。这样,砍完头之后,就可以把尸体直接翻进去。
“这里没有麻袋,是监狱长的命令。”他说。“你得用这种篮子,用完再拿回来。你要把它装上车拉走吗?”
“是的。”
“那你不先量一下看看带走尸体的哪部分吗?”
“不用。”
“那你就是要都带走了。我们会把他的脑袋夹在他胳膊下面。其他人现在在隔壁。”
这是一间用白石灰粉刷的房间,高处装着带铁栏的窗户。路易·费哈被捆绑着躺在一张轮床上,头顶上的电灯发出刺眼的光。
费哈的身下是一块可倾斜的木板,也就是断头机上的活动桁架。他的胳膊上画着个“IV”。
波皮尔督察站在轮床边上,低头和路易·费哈轻声说着什么。他伸出手来遮在费哈的眼睛上,给他挡住电灯发出的亮光。监狱的医生往那个“IV”上面插了一支皮下注射器,之后注射了少量澄清的液体。
汉尼拔进去的时候,波皮尔没有抬头。
“记起来,路易。”波皮尔说,“我要你记起来。”
路易转动着眼珠,一下子就看到了汉尼拔。
见汉尼拔来了,波皮尔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过去,然后弯下腰,靠近路易·费哈流着汗的脸。
“告诉我。”
“我把森德琳的尸体装在两只袋子里,然后用犁耙压在上面,之后我就想起别人为了嘲笑我编的那些顺口溜——”
“不是问你森德琳,路易。回忆起来。克劳斯·巴比把孩子们用船运到了东边,是谁告诉他孩子们藏在那儿的?我要你回忆这个。”
“我请求过森德琳,我说‘你摸一下’——但是她嘲笑我,之后那些顺口溜就开始往我脑子里涌——”
“不!不是问你森德琳。”波皮尔说,“是谁告诉纳粹分子孩子们藏在那里的?”
“我没法忍受回忆这件事。”
“你只需要再忍受一次就够了,这个能帮你回忆起来。”
医生又往路易的静脉里推了一点药,之后揉着他的胳膊,让药尽快地溶进血液里。
“路易,你必须记起来。克劳斯·巴比把孩们用船送到了奥斯维集中|营,是谁告诉他孩子们藏在那儿的,是你吗?”
路易面色苍白。“我伪造根票被盖世太保抓住了,”他说,“他们弄断了我的手指,我就把帕尔多交代出来了,帕尔多知道孤儿们都藏在哪儿。他带着纳|粹分子找到不少孩子,所以保住了手指。现在帕尔多是特兰待森林的长官,我当时看见了,但是我没去救孩子。他们从卡车的后车厢里看着我。”
“帕尔多。”波皮尔点了点头。“谢谢,路易。”
波皮尔正要转身离开时,路易说:“督察?”
“什么事,路易?”
“纳|粹把孩子们扔上卡车的时候,警察在哪儿?”
波皮尔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朝名警卫点了下头,警卫打开了行刑室的门。
汉尼拔看见一名祭师和巴黎先生站在机器旁。巴黎先生的助手把路易脖子上的链子和十字架取下来,放到他被绑在身体一侧的手上。路易看着汉尼拔,抬起头来张开了嘴。汉尼拔走到他身边,波皮尔没有阻拦。
“那笔钱怎么处理,路易?”
“到圣叙尔皮斯教堂买口棺材。不要买普通的,要那种可以把灵魂从炼狱中拯救出来的棺材。麻药呢?”
“我一定照办。”汉尼拔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稀释的鸦|片酒。是用萨曼莎找来的鸦|片丸做的。
警卫和巴黎先生的助手都程式化地把头转向一边,但波皮尔没有。汉尼拔把小瓶子举到路易的唇边,路易喝下鸦片酒之后朝自己的手点了点头,又张开了嘴。汉尼拔把十字架和链子放到他嘴里。行刑的人把木板上的路易翻转过来,抬到断头机的刀下。
汉尼拔看着他的脑袋滚下来,知道路易心头的重负也就此卸下了。轮床颠簸着经过行刑室的门槛,警卫关上了门。
“他希望十字架跟随着自己的头而不是心。”波皮尔说。“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对吗?除此之外你和路易还有什么相同的想法?”
“我们都很好奇纳粹把孩子们扔上卡车时,警察在哪儿。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相同的。”
波皮尔本想挥拳打汉尼拔,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合上笔记本走出了房间。
汉尼拔立刻走到医生身边。
“医生,刚才用的是什么药?”
“是硫喷妥钠和其他两种催眠剂的混合物,保安局审讯时用的。有时它可以帮助释放犯人压抑在脑子里的记忆。”
“我们要考虑一下可否把它用于实验室的血液研究。可以给我点样本吗?”
医生把装药的小瓶递给他。“配方和用量都写在标签上。”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闷响。
“我要是你的话,我会等几分钟。”医生说,“等路易彻底安定下来。”
——————
萨曼莎挽着袖子在一旁摆弄他们那台装着百合形扬声筒的发条留声机,墙壁上映着她温柔的侧影。汉尼拔盯着那片颜色浅淡的影子,直到萨曼莎上好发条让唱盘转动,再放下粗唱针臂,走向他的另一侧。
唱片发出沙沙的杂音,歌声微弱而尖细,却深深刺在两个莱克特的心上。
“猜猜他是谁”
“站在树林里”
萨曼莎将一支和皮下注射器相连的针头插进汉尼拔的手臂,注射器里装满了审问路易·费哈时用的催眠剂混合物。
汉尼拔朝她点点头。
——他躺在自己顶楼寝室的矮床上。摇曳的烛光照着画中那些出现在他梦中的面孔,长臂猿头骨上方的天花板上是晃动的影子。他盯着长臂猿空空如也的眼窝,把下嘴唇放在牙齿后面,似乎在和那些尖牙较量。
萨曼莎把注射器的活塞推进了四分之一英寸,然后揉擦汉尼拔的胳膊,加快药液的吸收。她能感觉到汉尼拔的胳膊开始发热,因为她的双手在此刻完全是冰凉一片。
“米莎,米莎,我来了。”她听见汉尼拔轻声说。
写字板已经提前夹上了很多纸,笔筒里放了一大把提前削好的铅笔。她要帮汉尼拔记录下药效发作后他能说出来的所有回想起的东西。
烛光中汉尼拔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上那些出现在梦中的脸,萨曼莎拿着写字板和铅笔侧坐在床边的空位置上,看着汉尼拔。汉尼拔插着针头的胳膊就在她旁边不到半英尺的地方。汉尼拔跟着唱片唱了起来。萨曼莎也低声和他一起唱。
“不动也不语,”
“身穿紫红的小大衣——”
汉尼拔的呼吸变得混乱,双眼紧闭,睁开,再次紧闭。他的头忽然偏向一旁,又马上转到另一边。
“在火炉边。”他说,“呼吸是······死尸一样的味道——”他现在的脸色比起死尸也好不了多少,凌乱的呼吸频率使他说出的词句近乎支离破碎。
“蓝眼睛在笑。”
萨曼莎飞快地记录下来,她知道怎样能让汉尼拔好受一点,却不能那么做。哪怕汉尼拔现在的样子让她的心经历着痛苦和煎熬。
汉尼拔的声音变了个语调,仿佛另一个人用他的发音系统在说话。
“把她带走吧,反正她也快死了。这男孩儿还能新——鲜,新鲜上一阵。”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的“沙沙”声与唱片的杂音相互糅杂,显得分外诡异。萨曼莎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刚刚记录下的内容,却失败了。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构想画面。
“不,不,米莎——!”汉尼拔喊道。
他两眼大睁,音调又变了回来。
“他们,把米莎拎起来,抓着胳膊——她的脚,在、在雪地上方,悬空,斑驳的,雪地上的血。”
萨曼莎一边记录一边试着问他:“地上本来就有雪,还是······”
没等她说完就被汉尼拔打断了。
“本来就有的,血。”汉尼拔大口喘着气,额头和两颊边的汗水被烛光照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光斑。
“把药全推进去。”他的声音在发颤。
萨曼莎嘴唇抿得紧紧地,将针管的活塞一推到底,揉擦汉尼拔的胳膊。她有些发抖,像是严冬里只穿单衣就在街上走的怪异行人。汉尼拔身上的温度开始变得烫手。萨曼莎拔出针头,把它连同注射器一起丢到床头柜上。
汉尼拔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他手心的温度是那么的高,而她的皮肤在此刻却凉得惊人,冷汗从两只手掌涔涔渗出。
“米莎在叫我的名字。”汉尼拔说,“她叫我······”
“阿尼拔。”萨曼莎说。
她的右手臂被抓住,只好换了个角度用左手记录。字迹僵硬。
“我追过去,朝门口跑过去,追着他们,门关上夹住我的胳膊,骨头碎裂的声音。蓝眼睛······蓝眼睛打了我的头,斧头的声音。然后······”
“是什么?”
“——黑暗。”
汉尼拔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萨曼莎借着烛光看清他的瞳孔时而扩张,时而收缩。想必他的眼中的画面已经天旋地转了。
“那些拿着厨师的皮袋子,挤在火炉前面,摘下身份牌。”他干咽着,喉头上下动了动,抓着萨曼莎的手也松开了。他用尽全力从唇间挤出声音来:“和他们的证件——从钱包里拿出来的,一起,扔进去。然后再戴上红十字组织的袖章。”
鬼使神差地,萨曼莎莫名很在意他的用词:“谁是厨师?”
“厨师是······库克、不,不。楼梯间坍塌了,厨师——看锅人被压在下面。”汉尼拔艰难地说,“爆炸声,然后着火了。其他人都逃跑了,我······”
“什么?”后面的话萨曼莎没有听清。
“我也走了。”
汉尼拔的呼吸慢慢变轻,变平缓,似乎是要睡着了。萨曼莎悄悄站起身。
这时汉尼拔忽然全身瑟缩了一下,“萨曼莎······”他在口中低喃着。
萨曼莎动作一滞。
他的声调激烈了起来,这时萨曼莎刚要回头——
“萨曼莎,——萨曼莎!!”他像是在经历着痛苦的折磨,他的呼喊声嘶力竭。
萨曼莎立刻朝汉尼拔的方向扑了过去。
写字板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纸张被坠落产生的风掀起,哗啦作响。铅笔骨碌碌地滚动着。
汉尼拔蜷缩着,又挣扎着,痛苦地翻着身。萨曼莎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脸:“汉尼拔,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萨曼莎。”这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拼命挤出的呼唤。含混却清晰。
汉尼拔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萨曼莎立刻发现了异常——汉尼拔正呜咽着,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小幅度而用力的撕扯它。
她马上用自己一只拇指的指腹侧抵住汉尼拔的下唇,慢慢向前推,挡在他的两排牙齿之间。然后按着他的门牙向上推——这让他的嘴张开了些。接着,她趁汉尼拔的下颚骨还没有向上抬起让嘴巴重新闭合的短暂空档,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下一次咬合——她实在不想再目睹一次汉尼拔嘴唇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
汉尼拔紧紧咬着她的手臂。萨曼莎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割裂了自己手臂的皮肤。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鲜血的味道。
汉尼拔还在被噩梦缠绕着,不知为什么,梦里也有她。
时间缓缓流逝,留声机慢慢地停了下来,低矮的寝室中寂静一片。汉尼拔睡沉了,松了口,萨曼莎抽回流血的手臂。她懒得管那些伤口,疲倦充满了她此时的感知。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躯壳上。
——————
破晓时分,巴黎的天空灰蒙蒙的。顶楼的宿舍里悄无声息,蜡烛的火焰压低了。汉尼拔睁开双眼,墙上的面孔们静止着,凝固的视线分别看着不同方向,平薄的画纸随风飘动。汉尼拔坐了起来。他的动作打扰到了在他身旁侧躺着的萨曼莎。她的睫毛颤了颤,也醒了过来。
黑夜过去,到处都是生起的曙光,新一天的光芒洒向万物。
萨曼莎撑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她发现汉尼拔在盯着她看,便扭过头来也看着他:“早安。”,她说道。
汉尼拔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将她的小臂托起来查看。
“这是······我弄的?”他问。
“你需要改改咬嘴唇的习惯了,”萨曼莎满不在乎地抽回手臂,“昨天晚上我把听到的内容全都写下来了。”她附身想要去拿被丢在床下的写字板,却被一只手将她的动作从身后拦腰挡下。
汉尼拔的身体朝前探去,伸手捏着写字板的一角,把它拎了上来。然后坐回原位,握住萨曼莎的手,把夹着白纸的木板放在膝头查看。
萨曼莎靠着汉尼拔的肩膀,和他一起看。
英文和法语混合着,笔迹因为书写人拼写时的焦急而显得有些潦草。好在萨曼莎原本的字体很漂亮,即使凌乱了些也能叫人看明白。
“我想,我应该先为你包扎。”汉尼拔翻了翻写满铅笔字迹的纸,转头看向萨曼莎。
“已经不流血了,不用着急。”萨曼莎摇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不过······”她翻转查看自己的胳膊。
“你的牙齿真整齐啊,莱克特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