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谎无效

    警局装上了测谎仪,村子里的警察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都感到相当好奇。操作员是和波皮尔督察一起从巴黎来的,他对仪器做了一系列的调试,有些纯属显摆。显像管慢慢热了起来,隔热材料给本来就充满汗臭和烟味的空气增添了一股热棉花的味道。督察见汉尼拔和萨曼莎正盯着仪器看,便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汉尼拔、萨曼莎、他自己,还有测谎仪的操作员。操作员把仪器连到汉尼拔身上。在萨曼莎看来汉尼拔像是被按照飞机安全带的方法绑在椅子上一样。

    “说出你的名字。”操作员说。

    “汉尼拔·莱克特。”他的声音嘶哑。

    “年龄?”

    “十六岁。”

    测谎仪的描画针在记录纸上平缓地走过。

    “在法国住多久了?”

    “差不多六个月。”

    “你认识屠夫保罗·莫蒙特吗?”

    “我们从没互相介绍过自己。”

    描画针没有任何颤动。

    “但你知道他是谁。”

    “是的。”

    “在周四的集市上,你有没有和保罗·莫蒙特发生过争执,也就是打架?”

    “打了。”

    “学过数学吗?”

    “学过。”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那么浓?”

    “古龙水。”

    “为什么?”

    “布拉德——我们家的狗把香水瓶子碰翻了,”萨曼莎突然说话了,“是汉尼拔帮我一起收擦掉的,不然妈妈会批评布拉德。先生你闻闻,我的手上也是这样的味道。”她边说着边把手伸到操作员的鼻子前,即使隔着差不多十英寸的距离,操作员还是被浓烈的味道呛得咳嗽了几声。

    “咳咳。看来是这样没错,我们继续。”他说。

    “学过物理吗?”操作员问汉尼拔。

    “学过。”

    “对于保罗·莫蒙特的死,你有愧疚感吗?”

    “愧疚感?”

    “你只能回答有或者没有。”

    “没有。”描画针描出的曲线波峰和波谷一直没什么变化。没有血压升高的迹象,没有心跳加速的迹象,呼吸均匀平稳。

    “你知道屠夫死了?”

    “是的。”操作员对测谎仪的旋钮做了些调整。

    “学过地理吗?”

    “学过。”

    “会除了英语和法语以外的其他语言吗?”

    “会。”

    “你见过保罗·莫蒙特的尸体吗?”

    “见过。”

    “是你杀了保罗·莫蒙特吗?”

    “不是。”

    仪器描出的线没有任何急剧的波动。操作员摘下手套,示意波皮尔督察结束测试。

    一个从奥尔良来的盗窃惯犯坐到了汉尼拔刚才坐的椅子上,这人有一大串前科,督察和测谎仪操作员在外面的过道里商议时,盗窃犯坐在里面等着。

    波皮尔把纸袋绕下来。

    “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孩子对什么都没反应。”操作员说。“要么他是战争留下的孤儿,感觉已经麻木了,要么他就是有着非凡的自控能力。”

    “非凡······”波皮尔说。

    “其实我也很在意那个小女孩。”操作员继续说。“她时不时的和刚才那男孩儿在提问的间隙眼神交流,就像两个人在进行很平常的聊天一样。在这种场合下您不觉得很奇怪吗?可我能从中感觉出来那个男孩儿并非感觉麻木——但他们现在只是两个孩子,应该也不是第二种,要知道很多阅历丰富的人都做不到这点。”

    波皮尔督察没说话,只是在皱着眉毛思索着什么。

    “您要不要先测盗窃犯?”

    “我对他没兴趣,但是我想让你来测他。因为我可能会当着那孩子的面狠狠揍他几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

    在通往村子的下坡路上,一辆摩托车滑行着,车灯和引擎都没开。骑车人穿着黑色的连衫裤,戴着黑色的巴拉克拉头盔。广场上冷冷清清的,摩托车悄然拐过它远侧的拐角,短暂地消失在邮局前停着的邮车后面,之后继续朝前方驶去。骑车人用力地蹬着踏板,直到驶上了离开村子的上坡路才发动引擎。

    萨曼莎,汉尼拔和波皮尔督察坐在当地警官的办公室里。督察读者贴在警官胃药瓶子上的标签,考虑着要不要吃一点。

    之后他把那一卷测谎仪的纸带放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一推。纸带展开来,上面是一条有许多小波峰的曲线。这些波峰在督察看来就像是山上被云彩遮住的小丘。“是不是你把屠夫杀了,汉尼拔?”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巴黎离这里很远,您远道而来是不是因为擅长调查屠夫死亡的案件呢?”

    “我的专长是调查战争犯罪,保罗·莫蒙特涉嫌好几起这类案件。战争犯罪并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汉尼拔。”波皮尔停下来挨个看烟灰缸各个面上贴的广告。“也许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的情况。”

    “我是什么情况,督察?”

    “你在战争时成了孤儿。你住在孤儿院里,把自我封闭起来,你的家人都死了。后来······后来你美丽的继母弥补了你失去的一切。”波皮尔努力地拉近和汉尼拔之间的距离,他把手放在汉尼拔肩上,同时又看了看萨曼莎。但萨曼莎正和汉尼拔互相看着对方。“你失去了一个妹妹,却又得到了另一个。她的纯净拂去了世俗的尘埃。但是屠夫却对她的母亲——你的婶婶出言不逊。如果你把他杀了。我可以理解。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向法官解释······”

    汉尼拔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不想让波皮尔碰到自己。

    “她的纯净拂去了世俗的尘埃?我想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喜欢作诗,督察?”

    “你是不是杀了屠夫?”

    “保罗·莫蒙特是自杀的。他死于自己的愚蠢和无礼。”

    波皮尔督察对各种的怪人甚是了解,对付他们也有着大把的经验,但是汉尼拔的声音却是他从来没听到过的,里面带着一种稍稍与众不同的音质。而且让他惊奇的是,这声音竟出自一个小孩子之口。

    波皮尔以前从没听过有这种独特波长的声音,但是他承认这声音属于另一个自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捕猎的刺激,还有属于另一个大脑中的洞察力。这种感觉就在她的头皮上,在他的前臂上。正正是他所追求的。

    他身体的一大部分希望外面的盗窃犯就是杀了屠夫的凶手,另外一部分在思考着眼前这孩子在孤儿院时是多么孤独,紫夫人的陪伴对他又是怎样一种抚慰。当然,萨曼莎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觑的。

    “当时屠夫在钓鱼。他的刀上有血,还有鱼鳞,但是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鱼,厨师告诉我你们带回去一条大鱼当晚餐。鱼是从哪儿弄的来?”

    “钓的,督察。我们在浴室后面的河里放了条带饵的鱼线。如果您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您去。督察,调查战争犯罪是您自己选的吗?”

    “是的”

    “因为您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

    “对。”

    “我可以问问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有些是战死的,有些被用船送到东边去了。”

    “您抓住把他们送走的人了吗?”

    “没有。”

    “是维希人干的——像屠夫一样的维希人?”

    “没错。”

    “我们可以完全坦诚相对吗?”

    “完全可以。”

    “看到保罗·莫蒙特死了您觉得难过吗?”

    ——————

    在广场的远侧,理发师M.鲁宾从一条林荫小路走出来,牵着他的小猎狗到广场上进行每晚一次的例行散步。M.鲁宾和他的客人说了一整天的话,晚上接着对自己的狗说个不停。他把狗从邮局前面的绿化带拉走。

    “你真应该到费利佩草坪去执行任务,在那儿没人会看见你。”M.鲁宾说。“在这里你会惹来罚款的。你又没钱,还不是我掏腰包。”

    邮局前的电线杆上挂着个信箱。猎狗扯着狗链奋力朝那里扑去,腿都抬了起来。

    鲁宾看到信箱上方有一张脸,便说道:“晚上好,先生。”然后又冲着自己的狗说:“听着,你可别弄脏了先生的衣服。”小猎狗发出了哼哼声,鲁宾注意到信箱下方根本就没有腿。

    摩托车在单车道的马路上飞驰,恨不得比前灯射出的昏暗光线跑的还要快,半途中,一辆车从另一条路上开过来。骑车人马上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里,直到汽车的尾灯在视线里消失才出来。

    在庄园漆黑的储物柜里,摩托车的前灯熄灭了,渐渐冷却的摩托车滴答作响。紫夫人摘下巴拉克拉头盔,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警察的几只手电筒一齐照在信箱上放着的保罗·莫蒙特的头颅上。在他额头上发际线的下方刻着“德国佬”几个字,还有一个法西斯的“万”字符号。晚上出来喝酒的人和下夜班的人都聚过来围观。

    波皮尔督察带着汉尼拔走上前去,萨曼莎也在,她和汉尼拔并排站着。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观察屠夫着的脸,波皮尔发现汉尼拔和萨曼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原来是抵抗运动*的人把莫蒙特给杀了。”理发师说道,接着又对大家解释自己是怎么发现的,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小猎狗犯下的错误给省略了。

    (*抵抗运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各国人民反对德国、意大利、法西斯占领和奴役的斗争的统称。)

    人群中有些人认为这场面汉尼拔和萨曼莎不该看。其中有个上了点年纪的妇女,是个护士,刚下了夜班回家。她大声说出了人们的这一想法。

    ——————

    波皮尔用警车把汉尼拔和萨曼莎送回了家,到达时已是破晓时分。在玫瑰色的曙光中,他们并没有马上走进房子。萨曼莎径自去了花园里那条有顶棚的回廊,在它连接房子那端的一角放着一篮凋花——它们之前被摆在祭坛上,现在枯败了,千代把它们连同篮子一起放在这里准备早上丢掉。

    汉尼拔一直跟在萨曼莎身后,直到她到草坪上把那些花全部埋了起来。萨曼莎熟练地从旁边铲起刚才挖洞时候翻到一边的草皮,像拼图一样盖住裸露的土地,她的动作很熟练,应该是经常这么做的。

    萨曼莎把用来挖土的小铲子丢回花园里的园丁工具箱,两只手相互拍打了一下,然后转向一直看着她的汉尼拔。“每次插花之后再过几天我都会像这样——在它们没有被丢掉的基础上。可能是我《源氏物语》看太多了?”

    “物哀。”汉尼拔说的是日语。

    “大概。”萨曼莎同样用日语回答。“只是为了所谓的美好,不让它们待在真正适合它们的地方——虽然插花的过程很有意思,却提早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本来还可以再美很长时间的。”萨曼莎甚至有点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就那么不受控制的说出来了。

    深呼吸了一次,肺部的空气里全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秋千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可她不想过去,即使它曾经对她是那么的有吸引力。“交换一下我们都知道些什么吧。”萨曼莎说。

    “往外运送食物的马车才还没走出莱克特城堡就被拦下来了,负责这件事的佣人都被杀掉了,车上是东西被搬走,然后这伙人从没来得及锁上的大门进去,搬走了里面的部分东西。这是爸爸活着的时候调查到的。”

    “城堡里剩下的又被人陆续拿走了一些,所谓的被闯入者搬空也只是苏维埃政府钻了空子的借口,找到一次打败那些他们原本永远不可能推翻的‘糟粕’的,满足了他们被卑微、龌|龊又冠冕堂皇的感情所包裹而成的虚荣心的虚伪机会。”汉尼拔低头看着萨曼莎说道,曙光的颜色映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一层浅淡的猩红色。

    “再就是莱克特城堡变成了荒谬的人名孤儿院。”萨曼莎的声音很平静。

    “我在那里又待了几年,之后来了法国,我们现在所处的维格庄园。”

    “这就不好办了,”萨曼莎歪了歪头,“我感觉即使警方拿着我爸爸亲自开出来的——莱克特城堡失窃文物清单。真的去查找它们的去向的人,四舍五入后大约为零。”

    晚些时候,汉尼拔在房间里,从他之前“不能说话”时候用的本子上撕下一页,先用钢笔在一角上画了一朵睡莲,只有手上拇指的指甲那么大。在画的时候他就想好用哪句话来搭配。做完这些他才安适地睡下了,他和萨曼莎相互依偎着。

    他梦见了妹妹。那是战前的夏天,保姆南尼把米莎的浴盆放在城堡的花园里。让太阳把水晒暖。米莎坐在水里,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菜粉蝶绕着她飞舞。然后画面变了,米莎消失了,萨曼莎出现在他面前。听不真切她在对他说什么,但他明白了。是他们平常经常聊的东西,她在抱怨她所不喜欢的事物时总会有一种讽刺的微笑,却异常的具有吸引力,他似乎可以透过这笑容看到长大后的她——那会是一种光芒万丈的美。

    萨曼莎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钟了,汉尼拔早就不在房间里了。她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身体,手碰到了汉尼拔的枕头时从枕头底下发出了纸页和布料的摩擦声,很轻的一下。萨曼莎找到了右下角画着花朵的纸,上面是汉尼拔的俄罗斯花式字体*:

    获月之光下,

    含苞待放的睡莲,

    比那湖上夜鹭的身姿

    ——更加美好。

    萨曼莎笑了起来,一种奇异的兴奋和欢快的感觉在她的心里翻腾。她把那张纸条放回了原位,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早安,汉尼拔。”

    (*俄罗斯花式字体[Russian Cursive]:大多由斯拉夫语或波罗地语出身的人所用的自体,比如俄罗斯,立陶宛,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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