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迷梦雾气里,室内一尽摆设都模糊不清了,只见浴桶边上围着数名侍女端了衣饰、巾帕、皂荚等物。她们是背对浴桶而立的,而恰恰面向着她。

    程思绵也是走近些才看清楚,不用帘子,一群人也将里头那人遮挡的严严实实,她一颗胆颤的心也算放下了。

    “醒酒汤放这了……,我就先出去了。”她干干笑着,将汤端到近旁一方桌放下,只想着掉头便跑。

    “等等!”

    不详之声从后传来,程思绵脚下一顿,只觉在劫难逃之感攀附脊背。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爹爹,爹爹难道没有教授过殿下这个道理吗?”她站定,深吸口气,打算搬出程渊这个救兵来,宋承恩一向尊师。

    “本宫只是想请程娘子为本宫端碗汤水过来,哪里就与你授受不亲了?”那头的声音平稳淡定,却又有不容置否的魄力。

    “殿下身边侍者众多,任何一人都可过来为您端过去。”她并没有回身,回绝道。

    “你看她们哪一个手上闲着?程思绵,你是想让我过来请你吗?”

    他从未直呼过她的姓名,虽他一贯与人说话都是如此冰冷语气,但这是第一次如此这般,他仿若心内憋了一股气。

    程思绵的脸霎时红了一片。

    其实,他真要动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更何况这是在东宫。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回身,拿起汤药,朝那烟雾缭绕,异香扑鼻之处步步迈近。

    那桶实在很大,里头水汽氤氲,还有些草药浮在上头,他在药浴。程思绵保证自己是目视前方的,不像任何一处偏移了。不过他只有一个脖颈是露在外头的,整个人都是慵懒的靠在了里面,眼睛也是闭上了的,这也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殿下。”她深深俯身,伸长双手,低下头去,将手里汤药奉上。

    他将醒酒汤取过一饮而尽,顺势便递给了身后一名侍女,侍女虽背对他处,却反应机敏,很快接过。程思绵正欲离开,手腕竟被一只湿漉漉的大手瞬间握住,心跳已是漏了半拍。

    “都退下。”他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侍女们应声,迅速将手中托盘之物放到了一旁架子上,纷纷出了内室。

    只剩程思绵目瞪口呆,却动弹不得。

    宋承恩,这是要做什么!她心脏骤停,瞳仁放大,不可置信自己就这么被他生生拉了过去。下意识就是紧紧抓住了木桶边沿,一声闷响,她就狼狈地趴在了那里。

    他未有其余动作,甚至人依旧安然靠在那里,只是随着细微动作,又露出了坚实宽厚,沾水带露的臂膀来,此时他的双眼睁开,眉宇间盈满了寒戾之气。

    程思绵紧紧盯住了他的双眼,隐去恐惧与茫然,她似有怒意,皱眉道“殿下想做什么?”

    宋承恩亦是毫不避讳,直勾勾看着她一双瞪大的眸子,冷声质问道“我不信天底下就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你究竟是谁人派来的。我待你好,不代表就不会杀了你。”

    她眼底拂过一抹凉意,冷笑道“殿下说这话?我是谁派来的?殿下手握重权,想查清楚一个人的底细不是易如反掌么。”

    “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话,我再没耐心去细细查究这些琐碎。”他握住她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一只细白的腕上已渐渐青红起来。

    她身子软软塌下去,凸显出柔美易碎的身段,任由他拽着,不过鱼死网破的事。“殿下若是不信任我,要杀要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我人已在东宫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就那般对峙着,僵持不下。

    “倘若,本宫要你献上身子呢?也是随本宫的便吗?”他忽然冷冷一笑,目光停留在她一张吓得苍白的面上。

    程思绵咬紧下唇,不敢吱声,也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她当然不愿随便,若是他真的做出什么来,那她即刻便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她苦笑“那殿下便是要将我逼上死路。”

    所幸,他并未靠上前来,也慢慢松开了她的手,眼中猩红一片。程思绵不知道他突然经历了什么,竟像是要对她发起疯来。

    瘫坐在地时,她直觉汗湿衣襟,加上水汽缭绕,浑身上下都似乎湿透了。

    她现在腿都软了,再也没了要逃走的力气,只是瘫坐在地上,眼泪开始大滴大滴的掉。她看不见浴桶里那个突然发了病一样的恶魔,也不想去看,只是很庆幸,他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对不起……”他轻微颤抖的声音传来。“本宫真的很怕被所亲近的人背叛。”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亲近的人,他言之所指,是指他的老师,还是她?若是自己此番作为,牵扯他疑心程太傅,可如何是好。

    她依旧软软瘫坐那里,眼睛看着地上,啜泣道“殿下何须与我道歉,我命如草芥,不过是仗着殿下同我说的,自以为自己沾带些紫苏姑娘的风姿,便不知好歹起来。还巴巴求着殿下带我进东宫里来。我也知殿下或许又不过是看在爹爹的几分薄面上,才时时纵容,不同我计较,是我一再得寸进尺,忘了自己卑贱的身份。我此番过来,也是实了心意想为殿下看好这病症,殿下若是不信我,杀了我,或是驱逐我出东宫也便罢了,何苦与自己置气。”她一口气说完许多,微微喘了喘,缓过气来,继续道“若是殿下心有顾忌,那我等会儿便回去,再请爹爹安排我回常州老家去便是,省得殿下因我又心中不宁。”

    宋承恩不知何时已经披上了外衫,他已经赤足站在自己面前。静默片刻,似乎是在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如此这般言语,想必也是会有他想。但很快,他便蹲下身子来,一袭暖香笼着药味,将她团团覆盖。宋承恩伸出冷白如玉的手来,像是要来搀她。

    程思绵怀揣骨气,扭身便躲了过去,强撑着要自己起来。“殿下身子洁净,不要碰我,肮脏了手。”

    宋承恩也不强求,登时站了起来,看她挣扎起身,边说道“老师教导本宫已经十数年,要有害人之心,早也害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他的女儿,本也该是本宫的妹妹,怎会卑贱。只是近日,一连数桩令本宫痛心疾首的事发生,使得我有些失态,草木皆兵了。本宫向你道歉。”

    说完便绕过她,前去架子旁,屏风后穿戴起来。

    程思绵想着,此事不能僵下去,既然相安,那边说明宋承恩的戒备之心,已消下去几分了。

    宋承恩穿戴好华冠丽服出来第一句话,极为淡漠疏离“你要是想回去了,等下让谢望送你回去。”

    说完他就要走了。程思绵想着,那可不行,要是走了,那一切又白费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答应过要为赵观棋收罗情报,那边不能离开东宫。

    于是赶忙理好衣饰,追了出去。

    “殿下既然说了不再疑心,那我便要做到我所说的。不为殿下除去病症,我是不会出宫去的。”

    外头的宫人都识趣的一一退避,宋承恩顿步回首,默然看她。

    “我已经找到了殿下症结所在,再给我十五天时间。” 她诚恳说道。

    宋承恩自然是想留下她的,只是虽说他是东宫之主,也没指望她为自己治好病症,但要在这里隐蔽藏匿一个大活人,又不愿意怠慢了她,实在有些困难。且如今东宫开支用度琐事都是墨秀玉一手打理,很难不被她瞧出蹊跷来。如今墨家又给他闹这一出,实在令他头大。

    犹豫再三,只好道“你不是十分在意名节么?知晓本宫当你是替身,心有芥蒂,定然也不愿将心托付给我。”

    他神色凝重,又道“本宫的病自有医官调理。程娘子也当是珍重名节,寻得一良人家托付的年纪了。到时若有需要东宫的地方,本宫定当尽心于你,让他人不敢轻慢。”

    他是铁了心要弄走她了?程思绵不知他的难处,心下踌躇,只迫使自己将眼前人看作赵观棋,复又道“殿下也知要将一颗心托付与人不易,殿下也未曾将心真真切切给予我看。我又怎敢轻易将一颗心随意交出,叫人碾碎呢。虽不敢奢望取得殿下对紫苏姑娘真心的一寸,可程思绵亦是有心之人,那便会感化,殿下从前对思绵的种种关切,思绵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才生了为殿下解除疾病的心思来。且国朝女子并没有不在适龄成婚便有罪的规定,思绵也不急于寻找夫家。”

    他瞧着她诚恳面色,清冷颜色,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心下千般忧愁,万般愁绪,她说有心之人都是会被感化的。可是他早已不再相信,若是他此生生于平民黎庶之间,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可他身在帝王家。

    老师安贫乐道,不慕权贵,程思绵也该是如此一人,可他能给的只有荣华富贵。

    还是,他也还是有一颗真心呢,他不知道。

    宋承恩静静看着她,她仰面同他对峙时总是坚韧明朗的,平素下颚微敛时又总是一副温柔娴静模样,疏离他时又总是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他亦是风貌年华,阳气方刚,可他总觉见过的女子,任是如何打扮,穿戴如何艳丽富贵,总是激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还总觉她们污秽不堪。他也深知母后所说的诞下皇孙的重要性,也会增加他顺利承位的胜算,可他总对那些女色提不起丝毫兴致。这让他有时不禁会怀疑自己是太过虚弱,还是有龙阳之好了。

    眼前人却不一样,他知道她不是那人,但他不排斥她,说不上亲近,至少愿意她留在身边。

    眼下事多如麻,宋书胤不知怎的,又和相府攀攀扯扯,搭上了关系。有个叫姚文清的寒士莫名得势。父皇身子大好,他的亲舅舅却因一念之差被流放,身边亲信,接二连三被落马,虽父皇又有新宠,可他的母后恩宠始终不及林贵妃。自己身体一向不好,此时处境又正如风中飞絮,飘摇无定。

    他必须想方设法改变这处境,哪怕死马当活马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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