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责

    从宫中回来,已是黄昏暮色。

    薛婵前脚刚到家,后脚就被文夫人叫到了后院戒堂。

    戒堂,顾名思义,是受戒听训的地方。薛婵是这里的常客,所以仆妇来传话时,她一点也不慌,也没让人跟着。

    她只身到了戒堂,依旧是前脚进门,后脚就有看门的老媪把门一关。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文夫人端坐在软垫上,捧着一盏香茶,不疾不徐道:“跪下吧。”

    薛婵倒也没有骨头硬到跟文夫人叫板,从善如流地跪下道:“女儿驽钝,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文夫人讥笑一声,将手中茶盏压下,揶揄道:“驽钝?我看未必,你明明聪明的很。”

    薛婵故作无知,“母亲说的聪明是指什么?”

    “哼”的一声,文夫人描得精致的远山黛微微蹙起,也懒得跟她周旋,“装什么蒜?我问你,你既然早已看出昭仪殿下的喜恶,为何不早点提醒我,反而眼睁睁看着你左鸢阿姊在殿前出丑?”

    薛婵有些忍俊不禁,她实在不知这样的诘责母亲怎么问得出口?

    绣宴之前,左鸢一直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她绣了什么,薛婵若不着意打探,又怎么会知道?

    纵然知道了,好心提醒,只怕以母亲的好强使气、刚愎自用,不仅不会心存感激,反而会数落挖苦她一番。

    她何苦来哉?

    当下,一股戾气直冲脑门,薛婵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因为女儿小肚鸡肠,心怀怨毒,就想看着她在人前出丑。”

    这般回答已是找打,文夫人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回想起她今日穿得朴素,恐怕也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落她的面子,于是怒上心头,厉声呵斥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掩袖工馋的歹毒心计,以后还得了?桂满,给我动家法!”

    桂满是戒堂里专司刑罚的婆子,四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不笑的时候嘴角向下耷拉着,一副刻薄阴狠的面相。

    她大概是文夫人特意挑选出来的,看着就令人害怕,更别提动手打人时那一脸狰狞的模样。

    桂满得了文夫人的命令,当即从身后托架上取出一根寸长的竹鞭,黑着脸走到薛婵面前,歪嘴道:“女郎,得罪了。”

    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薛婵早被打得筋骨皮实,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手心朝上,做好了挨打的姿势。

    桂满也不多言,抄起竹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竹鞭刚刚落在掌心上还没什么感觉,等第二鞭快要落下时,才传来一股火辣辣如炙烙铁的疼痛。这婆子打人的手艺也是一绝,明明抡圆了膀子,却不皮开肉绽,反叫血痕都洇散在皮肉底下,痛楚也似墨汁落入水里,迅速蔓延至整个手掌。

    薛婵全程一声不吭,咬着牙一下一下的在心里默数。

    打到第二十五鞭时,文夫人喊了停。

    “回去以后好好反省,不要每次打完就忘了疼,也不长记性。这个月就先禁足在家,给我抄五十遍《论语》,不抄完不许出门。”

    五十遍《论语》……

    薛婵一阵牙疼,母亲还真是会拿捏她的软处,知道她不怕挨打怕读书,就罚抄《论语》。

    幸亏她刚刚伸出去的是左手,要是右手挨了打,这五十遍罚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始动笔,还不如再受二十五鞭呢。

    薛婵握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面无表情地敛眸道:“是,女儿告退。”

    说罢,起身朝文夫人揖了一礼,便转身利落地离开了戒堂。

    回去路上,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深秋的夜空盘旋着一群寒鸦,不时发出凄厉而哀婉的“呱呱”声。

    能闻到晚风里凛冽的桂花香,就说明快到她住的院子了。

    她住的地方叫西惠堂,院子里种满了桂树,这个时节桂花开满枝头,金黄一片,香味也非常馥郁。

    赵姜提着一盏羊角灯,远远地站在门口等她。

    像极了她们还在乡下的时候。

    薛婵理了理衣襟,故作轻松快步走了过去。

    “阿姆,我回来了。”

    赵姜知道她是从戒堂回来,很是忧心,问道:“怎么样?夫人打你没?”

    “嗯,打了。”薛婵点点头,将伤痕累累的左手给赵姜看。

    她在赵姜面前没什么矫情的掩饰,打了就是打了,大大方方告诉她。

    赵姜看到她掌心触目惊心的痕迹,眼皮一跳,长叹了一口气,“夫人又是为了什么事责打女郎?”

    薛婵也不隐瞒,进屋后将今日的事一一说给赵姜听。

    赵姜听罢,心里又痛快又憋屈,痛快的是女郎在宫中得了文昭仪的青眼,狠狠打了那左女的脸,憋屈的是夫人还是这么厚此薄彼。

    “女郎也是,怎么也不替自己辨上一辨?”

    赵姜拿来伤药,一边替她上药一边道。

    薛婵满不在乎地说:“实在没什么好辨,说不定辨了以后打得更狠呢。”

    一句话把赵姜说得无言以对。

    这听起来很没道理的话,却一点毛病也没有。夫人未必肯信女郎的辩解,弄不好还觉得她是巧言令色。

    想到这,赵姜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她只望女郎能早日出嫁,觅得如意郎君,得一人庇佑,也好过在这个家里蹉跎。

    主仆二人正说话,侍女丁香忽然掀了帘子进来道:“方才东屋的红菱来了,左娘子让她来给女郎送伤药,说这药消肿止痛有奇效,让女郎早晚涂抹,不出三天就能好。”

    丁香拿着一个青瓷小罐走了进来,伶俐地交到赵姜手上。

    赵姜打开盖子闻了闻,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挥挥手让丁香下去。

    她踅身回到薛婵床榻边,撇了撇嘴道:“冬晴阁的消息还真灵通啊,也不知这左娘子是做做样子还是不安好心。”

    薛婵托着腮微微一笑,带着些慵懒的倦意道:“她还没蠢到直接下毒害我,无非就是彰显自己友爱大度,让母亲觉得,打我,真是一点没错。”

    当然了,恐怕也是存了幸灾乐祸的意思,故意叫人送罐药膏来,给她心里添添堵。

    今日宫宴上的事,是叫左鸢嫉恨上她了。

    听薛婵这般说,赵姜气得直接将那罐伤药从窗户扔了出去,嘴里嘟囔着,“就是那个左女在背后撺掇的,不然夫人怎么会三天两头找女郎的麻烦?”

    赵姜心里气愤,明明是左女鸠占鹊巢,却处处显得她才是主人,女郎反倒寄人篱下了。

    薛婵是赵姜一把屎一把尿奶大的,她心疼这个自小吃尽苦头的孩子,原以为回了郢都,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谁知吃穿是不愁了,心里却总堵着一块大石头过日子。

    这时日长了,还不得憋屈死?

    薛婵看赵姜郁闷得直打转,有些事也不打算瞒着她,于是道:“阿姆,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梦,那个梦的意头很是不好。”

    赵姜急忙将目光投来,“什么梦?”

    薛婵道:“我梦到再过不久,丹阳韩家会来郢都,向母亲求娶左鸢,母亲却把我嫁了过去。”

    闻言赵姜眼中浮现出喜色,连忙道:“这是好事啊,丹阳韩家亦是百年诗礼之家。夫人若把这桩婚事给了女郎,说明心中还是偏向你的。”

    薛婵苦笑着摇了摇头,“阿姆可知韩家是替何人求婚?”

    “是韩家的长房长孙韩子由。那位韩公子打娘胎里就带了弱症,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本就是短命之人。韩家替他求娶左鸢,原是想给他冲喜。而且韩家知道,以韩子由的身体,根本娶不到高门贵女,退而求其次这才看中了左鸢,不想母亲舍不得左鸢,竟把我推了出去。”

    “韩家得此意外之喜,到处宣扬母亲深明大义,贤良公允。我却匆匆嫁到了韩家,守了两年活寡,然后那个韩公子就……就一命呜呼了……”

    说到最后,薛婵的声音都在颤抖,梦里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仍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赵姜一听是这么个事,也气得浑身发抖,但想了想这终归是梦,便软言安抚薛婵道:“女郎莫怕,梦都是反的,夫人就是再心狠,也不会让亲生女儿去跳这个火坑啊。”

    薛婵拼命握紧赵姜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心中绝无侥幸,也不会将此生命运托付在母亲的垂怜之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韩家上门提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九,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必须赶在这之前,将我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赵姜一下子没了主意,她倒不是不信薛婵,只是觉得此事难度太大,不免忧心忡忡道:“可是女郎的婚事终究还是府君和夫人做主,您自己怎么定得下来呢?要不去求一求府君,请他做主?”

    薛婵立刻否了她的想法,摇头道:“父亲去督查水利,一时半会回不来呢,就算回来了,这事指望他也是天方夜谭。”

    文夫人将家中事大包大揽,薛甫丞乐得做一个甩手掌柜。他们父女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更别说左鸢和他的关系……

    赵姜陷入了沉思,忽尔明白了什么,震惊道:“莫非女郎执意要去宫宴,便是想攀上文昭仪,为自己铺路?”

    赵姜不是个蠢的,端看这几日薛婵的表现,便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薛婵默默无声地朝赵姜点了点头。

    她也从来没打算瞒着赵姜,她们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无比艰难的岁月,早已视对方为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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