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楚国王宫依着郢都西北方位的群山山势而建,巍峨壮阔,高台耸立,层层递进。最高的巫山台建在绝巘上,纵是在王城外,亦能瞧见顶端重檐楼阁,真可谓凌霄俯瞰,气势如虹。

    文昭仪居住的琼瑶宫,隐藏在碧松葳蕤之间,周围翠色如云,古木参天,宝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琉璃灯罩,整个的扣在宫苑正上方,映得宫苑池明瓦亮。

    众人在宫外等了片刻,便随着内官进了正殿,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张象征身份的青玉横榻,榻后立着三扇云纹髹漆的隔屏。

    文昭仪便是从这扇隔屏后走了出来。

    薛婵坐在母亲身边,悄悄打量这位昭仪殿下。她的样貌与文夫人倒有几分相似,但文夫人的美貌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攻击性极强,不同于这位仁柔似水,满脸写着“贤良淑德”的和气。

    当下便有人逢迎道:“昭仪殿下容光不减分毫,反倒愈胜从前了。”

    文昭仪听了这酸倒牙的奉承,表现得很是淡然,“人老珠黄,比不上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说着,她放眼看向殿内众女,目光倏地停在一片姹紫嫣红中。

    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薛婵敏锐地抬眸,恰好与文昭仪看了个对眼。

    她当下也不慌张,冲着文昭仪温婉地笑了笑,高位上的女子眼中掠过一瞬的惊艳,却不动声色,移开眼继续与几位夫人寒暄。

    薛婵慢慢垂下眸,暗自思量。

    她没有梦到文昭仪最后选中了谁,只知道庐陵王并未娶与文族有血缘关系的女子为妻,想来中间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导致文昭仪不得不打消了这个计划。

    薛婵此时心中还没有底,不知道自己的介入,能否改变这件事的结果。

    过了一会,有宫女捧着张漆木托盘从内殿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串红珊瑚手串。

    众人打眼瞧去,只见那串珊瑚珠子光泽艳丽,颗颗浑圆温润,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不由都有些心动。

    文昭仪喝了盏茶缓缓道:“今日绣宴,谁若能拔得头筹,这串红珊瑚便当作彩头赏给她了。”

    众女哗然,个个跃跃欲试。

    当下便有人起身道:“姑母不如先看看雪致的?”

    说话的女子,是文昭仪的亲侄女,名唤雪致,人如其名,生的冰肌玉骨,欺霜赛雪。

    众女之中,她地位最尊,满身盛气,是以第一个站了出来,急欲表现自己。

    “好吧,那就先看你的。”

    文昭仪一向宠爱她,当然无有不应。

    文雪致自信满满,将一幅“雪落寒梅图”张挂在殿中,素白的锦缎上,一株梅树傲然凌霜雪,朵朵胭红初绽,或蓓蕾未发娇艳欲滴,如诗如画。

    文昭仪十分赞赏,连连颔首道:“不错,果真进益了。”

    薛婵遥遥看去,也觉得这雪梅雅致至极,只恐怕后面上场的,心里都要怯上三分了。

    不过,文昭仪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亲亲侄女去嫁给庐陵王的。若选,也只会在她们这些外甥女中选择一个。

    之后又连着看了几幅,文昭仪要么夸赞寓意好,要么说有趣味,总之并未点名孰优孰劣,留足了悬念。

    一轮轮看下来,其中不乏精妙绝伦的绣作,但是薛婵从文昭仪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这些东西并不那么上心。

    众女该上的都上了,只剩下左鸢和薛婵还没动。

    文夫人断定薛婵上去也是丢脸,便让左鸢先上。

    左鸢这会也不推诿,拿着东西姿态翩翩地到了文昭仪跟前。她与旁人不同,绣面篇幅极大,要两个人合作展开。

    大家都心生好奇,想看看她究竟绣了什么?

    随着缎面完全展开,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竟然是整幅的“百鸟朝凤”,尤其是当中的凤鸟,栩栩如生,颇具神性。

    薛婵远远观望着,笑而不语。

    文夫人瞥了她一眼道:“你若能如此,我也不必骂你了。”

    薛婵不以为然道:“这马屁拍得好则已,拍不好可就弄巧成拙了。”

    “你就这么看不得别人比你出挑?”

    “比我出挑的人多了去了,她算哪根葱呢?”薛婵往文夫人身边靠了靠,小声道:“我斗胆猜一猜,既然您让我绣凤穿牡丹,那阿姊这幅百鸟朝凤应该也是您的主意吧?”

    文夫人斜眼乜她:“你想说什么?”

    薛婵哂笑道:“我想说……昭仪殿下未必喜欢凤凰。”

    文夫人眸光定了定,从薛婵眼中看到了一丝嘲笑的意味,猛然间也意识到了什么。

    从前陛下欲立文昭仪为后,文昭仪为庐陵王生母之事自请降位,以彰贤德,以示文族清白,若此时还标榜凤鸟,无异于自扇耳光,告诉别人自己先前所为都是故作姿态。

    这样的奉承反而适得其反了。

    所以这孽障是故意毁了那幅“凤穿牡丹”?文夫人怔怔地看着薛婵,突然觉得自己竟有点看不透她了。

    果然,文昭仪略扫了一眼,便懒得再看了,只淡淡道:“论绣工,左家娘子当属第一。”

    左鸢听罢,面上一喜,含笑揖礼道:“愿将此图献予昭仪殿下。”

    文昭仪唇角弯了弯,眉眼却无笑意,“不必了,左娘子绣工虽好,构图却略微失了雅致,还是拿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这便是婉转地说她俗不可耐,左鸢脸上一阵热辣,侧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文夫人。

    但文夫人似乎在走神,并没有看她。左鸢泄了气,正待再说些什么为自己挽尊,就见文昭仪径直朝薛婵走了过去。

    文昭仪将薛婵从席上拉了起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问文夫人:“三姊,这就是婵儿吧?”

    文昭仪与文夫人是从父姊妹,文夫人在家中叙齿第三,故而文昭仪唤她三姊。

    薛婵屈膝一拜,“见过昭仪殿下。”

    文昭仪含笑握住她的手道:“不必这么生分,叫姨母就行了。好孩子,你归家一年,我都未曾见过你。”

    薛婵微微垂下眸子道:“我亦想来宫中拜见姨母,只是我身无长处,粗鄙无文,恐怕会在您跟前闹了笑话,惹您不快。”

    “怎么会呢?”

    文昭仪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薛婵浅浅一笑,脸上一派纯真,在文昭仪耳边低声道:“婵儿的确愚笨,因为绣不出凤穿牡丹,母亲很是生气,险些不让我来呢。”

    “哦?还有这回事?”文昭仪看向文夫人。

    文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薛婵一眼,道:“既是绣宴,她拿不出绣工,自是不好带到您跟前现眼的。”

    文昭仪默了会,又拉起薛婵的手笑道:“那你又是怎么说服你母亲把你带来的?”

    薛婵笑道:“大概是我骗母亲说我另有准备,她心生好奇,想看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文昭仪笑得眉眼一弯,指着她道:“你这个机灵鬼,不过欺骗你母亲,这可不好。”

    薛婵抿了抿唇,诚恳道:“其实说骗也不完全是,婵儿的确另有准备,只不过不是刺绣罢了。”

    “哦?那是什么?”

    薛婵三言两语,还真吊足了文昭仪的胃口。

    她也不卖关子,转身将自己带来的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月白绸缎,奉到了文昭仪面前。

    文昭仪命人将绸缎抻开,方才发现这竟是一条披帛,她抚着披帛上颜色深浅不一的纹样,好奇地问薛婵:“这上头的花纹是你画上去的?”

    薛婵摇摇头道:“不是画的,是真花印上去的,先把花瓣用力压在这条素色的披帛上,待花色洇进去了再拿白矾固色,便成了现在这样。”

    她怕图案单调,特地选用了好几种鲜花组合在一起,自创了一种多宝团花图纹,每块花纹印成以后颜色或深或浅,总有大同小异的地方,可是恰恰如此,方有了这块披帛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美。

    听薛婵将这其中的门道说清,文昭仪眼波中激荡着难言的喜悦,笑了笑道:“好有趣的心思,难为你能想出来。”

    薛婵笑道:“这条披帛是婵儿献给姨母的,还请姨母莫要嫌弃才好。”

    “嫌弃?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文昭仪说着,便让身边的房宫令将披帛收下了。

    文昭仪都说好,在场的夫人们当然也附和着说好。

    收下披帛后,文昭仪从头上拔下一支嵌南珠的金钗,给薛婵簪上道:“那串红珊瑚按理是不能赏你了,本宫就把这支金钗送你吧。瞧瞧,你戴上多好看。”

    红珊瑚手串固然好,可这金钗却是从文昭仪头上摘下来的,意义非凡。

    薛婵刚想谢恩,文夫人却拦了下来,“殿下,这金钗是否太过贵重,她年纪小,您这样赏赐她,臣妇只怕宠坏了她。”

    文昭仪道:“本宫这是第一次见婵儿,送她一份见面礼而已,怎么就宠坏她了?看这孩子穿的,还不如我身边的侍女,你这个当娘的,竟也忍心?纵是要严格约束她,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她是世家贵女,通身气派总要做足,没得比那些贱姓之人还不如。”

    左鸢家有位族伯曾经获罪,左氏阖族受到牵连,便抄没了封地,沦为贱姓。

    薛婵有理由怀疑,文昭仪的这句“贱姓”,并非虚指。

    左鸢站在人群外,面如土色,整个人丢了魂似的,若不是身边有一个徐宝瑜扶着她,恐怕当场就要哭出来了。

    左鸢泫然欲泣地拉着徐宝瑜的衣袖道:“宝瑜你相信我,我这身衣裳是今岁生辰姨母送我的,你都知道的,穿来只是不想在昭仪殿下跟前失仪,不想婵儿今日穿得朴素,倒盖过了她的风头,让昭仪殿下误会了姨母,我真是没脸去面对姨母了。”

    这话摆明了是说,薛婵亦有美衣华服,故意不穿出来,无非是想让人产生误会,博得同情。

    徐宝瑜看了薛婵两眼,问左鸢道:“她平日在家也是这般装模作样?”

    左鸢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出门的时候,婵儿说我身份低贱,不够资格进宫,让姨母送我回去,姨母不依,她就和姨母绊了两句嘴……”

    “所以她就怀恨在心了?果然没有教养,怪不得三姨母不喜欢她。”徐宝瑜握住她的手,“你别哭,以后我一定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

    那边,文夫人也忙着替自己辩解道:“殿下教训的是,只是这孩子是个孽根祸胎,臣妇也是怕她心性左了。”

    这个解释有点苍白,众夫人见薛婵如此乖巧懂事,哪里像是孽根祸胎的样子,都不免有些心疼她了。

    不说别的,单看薛婵和左鸢的通身穿着,就可见一斑。

    同样都是双绕的曲裾深衣,左鸢那件可是名贵的浮光锦,浅紫色的衣裙在阳光下泛着流银般的光泽,像是水波投映在裙裾上,光影流动,极为耀眼。

    反观薛婵身上的料子,不过是普通的织锦。

    只因她容貌极美,方才众人都盯着她的脸看了,压根没注意她穿的什么。

    这会众夫人发现了区别,都欷歔不已。

    “秀月也真是的,好歹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怎的这么狠心?”

    “你瞧瞧那左女的本事,八成最会哄她开心,婵儿在乡下待了十几年,不是养在身边的,肯定事事不顺她心呗。”

    “当初说这孩子影响了她的子息运,可如今儿子也生了,婵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怎么还是这脾气。”

    站在人群后面的徐家夫人,徐宝瑜之母,却一直笑而不语。

    ……

    文昭仪亦道:“她性子左没左我不知道,你确实是想左了,这孩子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很应该补偿她,别让孩子伤了心,也伤了你们的母女情分呐。”

    薛婵见机道:“殿下莫要责怪我母亲,她都是为了我好,婵儿心中明白。”

    薛婵的演技没得说,演得文昭仪眼中的怜惜之情愈发的浓重,搂着她叹道:“真是个好孩子。”

    文夫人吃了个哑巴亏,忍不住颦了颦眉,看向薛婵的目光也耐人寻味起来。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将宴席布好,文昭仪特地嘱咐房宫令,让她将薛婵的座位挪到自己的身边去。

    薛婵当着文夫人的面推辞了一番,文昭仪小声对她道:“你不必怕她,只管到姨母身边坐就是了。”

    薛婵装作腼腆地应下。

    整场宫宴上,文昭仪都笑着拉薛婵说话,亲热自不必说。连一向受宠的文雪致,今日都要往后稍一稍了。

    文雪致看着姑母今日突然亲近旁人,心中略有不快,但她也得了那串红珊瑚,喜忧相抵,倒也不那么在意了。

    *

    离宫时,徐宝瑜去和左鸢道别,却被徐母给叫了回去。

    徐母点着徐宝瑜额心道:“让你离那个左鸢远一点,你偏不听我的话。”

    徐宝瑜吐了吐舌头道:“鸢儿年幼丧父,在薛家寄人篱下,已经够可怜了,您不让我待她亲厚,还让我疏远她,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可怜?”徐母轻嗤一声,“我看未必吧,你薛姨母对她比对亲生的还好,哪里可怜?她要是真跟你说自己可怜,那就是其心可诛。”

    徐宝瑜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她并没有跟我说过这种话,只是她刚刚在宫宴上被那个薛婵给算计了,现在心里正难过呢,我去安慰安慰她而已。”

    徐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是遇上对手了,不然还不知道是谁算计谁呢?”

    徐宝瑜生气道:“母亲,鸢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徐母在徐宝瑜胳膊上揪了一把,“你当她是什么好人,也就你还有你薛姨妈把她当个宝,依我看,她和她那娘一样,都是居心不良的货色!”

    徐宝瑜疑道:“鸢儿的娘?莫非左家姨母得罪过您?”

    徐母白了女儿一眼,“长辈的事,小孩子少打听。总之,听为娘的话就是了,不要跟这个左鸢走得太近,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徐母拎着徐宝瑜又耳提面命了一番,至于徐宝瑜听没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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