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姜茫然不解,“女郎,你都把绣帕给剪了,还怎么去?”
薛婵摇了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赵姜解释。
这次的绣宴,文昭仪对外的说辞,是要考察族内子姪们的绣工,可实际上另有目的。
她要从族中挑选一位样貌年龄合宜的女子,嫁给皇长子庐陵王景韶为妇。
文昭仪并非庐陵王殿下生母,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缓和文氏一族与他之间的仇恨。
事情还要从皇族旧事上说起。
如今的这位陛下,皇位是捡漏得来的。
即位前,他不过是先皇众多皇子中毫无存在感的那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便和生下他的母亲惠美人一起,被打包送到了越国为质。
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先皇染了一场急病,驾崩突然,没来得及立下储君。
历来皇位嫡长子居之,可惜先皇的儿子们皆是人中龙凤,不甘居于人下,为了争夺王位,斗得不可开交,在郢都开战数次,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
最终的赢家豫章王,大约是乐极生悲,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下去陪伴先皇了。
符合宗法的继承人在这场宫廷斗争中已经死伤殆尽,剩下的,都是尚未成年的奶娃娃。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大臣们想到了在越国为质的景冲,亦即如今的陛下。
正所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景冲被迎回郢都,承袭了大统。
仇恨由此肇端。
陛下在越国时,已经娶了越女为妻,生长子景韶。
然而归国途中,越女竟被刺身亡。
长子韶与刺客搏斗时伤到了右脸,留下了一条寸长的伤疤。
当时盛传,刺客乃文氏一族派出,为的就是除掉越女,杀了景韶,好日后扶持文族女子为后。
事情的发展确如传言中那般,景冲即位后不久,文昭仪便入宫了。
文氏乃楚国世家之首,为了获得世族拥趸,陛下原本欲册立文昭仪为后,是文昭仪为阻断流言,自请降位一等,楚国皇后的位置,为此空悬了多年。
景韶亲眼看着母亲死在面前,自己也因此毁容,对文家的仇恨滔天。
薛婵梦中,景韶最终大仇得报,文氏族人,成年男子一律车裂,未满十四的,流放边疆,女子则全部充入军中为妓。
那场血腥的大屠杀,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长子景韶这个人,用暴戾冷酷四字概括,实不为过。
楚国的闺秀们,没有愿意嫁给他的,所以文昭仪才把这次选亲宴办得如此隐晦。
生怕那些闺秀知道自己的用意,一个个望风而逃。
可薛婵不在乎。景韶暴虐又如何,丑陋又如何,只要能给她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嫁他就值得!
更何况,将来景韶还会挥师北上,吞并中原,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
她若能赢得景韶的信任,将来与他并肩站在巅峰处,便是万人之上,享有母仪天下的尊荣。
手中有了权利,才能将那些瞧不起自己,意图伤害自己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她决不能让自己如梦中那般,辗转嫁人多次,最后成了宫中没名没姓的禁脔。
思绪回笼,薛婵压下心头涌动的思绪,澹然地安抚赵姜道:“阿姆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这次的绣宴,重要的不是一块绣帕,而是如何走进文昭仪的视野中。
赵姜痴了半晌,眼前的少女,容貌日渐娇熟,似一朵独立寒风的红梅,华色含光,坚韧不拔。
她心中三分自豪,七分酸楚。
“女郎长大了,想做什么便去做,奴婢觉得,您不比任何人差,甚至比她们还要强。”
薛婵坚硬的神情柔和下来,她紧紧拥住赵姜,诚挚道:“阿姆,我们一定会过上无比风光的好日子。”
赵姜目光亦坚定,“只要女郎前途似锦,奴婢万死不辞。”
……
三日后,风和日暄,秋高气爽。
薛家宅前,停靠着一辆金玉奢华的青绸马车。
文夫人被仆婢们簇拥着从内宅款款走了出来,她身边跟从着一位容貌端丽,衣着鲜亮的女子,大约十六七岁。
少女殷勤地搀扶着文夫人走下台阶,神色恭容地询问道:“姨母,我们不等婵儿吗?”
文夫人脚步微顿,颦着眉道:“不必等她,就让她在家好好呆着。”
少女娴柔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二人方要上车,身后却忽然传来薛婵的声音:
“母亲出门,竟也不叫我。”
文夫人听到声音,立马转过身去。
仆婢们自动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薛婵从人后缓步走来,妆容整齐,裙裾翩翩。
文夫人打眼瞧着她,蔷薇色的曲裾半新不旧,却很合身,发髻简单挽在头顶,用玉簪固定,余下的青丝束成一把,一直垂到腰际。
这孽障肤白胜雪,纤腰楚楚,容貌超群出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可就是美得太艳,眼生媚态,令人不喜。
文夫人更心仪秀外慧中、举止娴雅的淑女,譬如一直养在身边的左鸢,便深合她意。
当下文夫人乜眼瞥着薛婵道:“我跟你说过,你姨母是要考察家中子姪们的绣工,你什么都拿不出手,去了也是丢丑。”
薛婵面色不改,从赵姜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拍了拍道:“谁说没有,这不就是。”
文夫人的目光锁住薛婵手中木匣,嘲弄一笑,压根就不信她三天时间能绣出什么名堂。
“是吗?拿过来我看看。”
薛婵唇际扬了扬,并没有上前的意思,“还是到了宫中再看吧,现在打开,就没有惊喜了。”
这套说辞,更让文夫人笃定薛婵外强中干,没什么东西。
她轻嗤一声,丢下一句:“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转身上了马车。
薛婵眼底掠过凉薄的笑意,径自跟了上去。
左鸢搀着文夫人上车后,有意谦让,立在车下等薛婵过来,伸手扶她。
薛婵顿了顿,漠着脸飞快扫她一眼,微微侧过身,便躲开了她欲伸过来的手,然后抱着怀中匣子健步钻入车内。
马车大而宽敞,坐三个人丝毫不拥挤,文夫人坐在正中主位上,薛婵与左鸢分坐两边。
马车悠悠驶出薛家巷口,木辋压过大路上的青石板,辚辚作响。
车窗外不时传来阵阵鼎沸人声,车内的气氛却静得落针可闻。
文夫人阖着双目,只管养神,也不说话,薛婵就更懒得张嘴了,侧着脸从窗帷缝隙里往外观望。
郢都繁华,街市上商铺林立,各国客商来往不绝,这样的景象,薛婵回来后却没机会瞧过几回,一直被文夫人强硬地关在家中,学规矩礼仪。
左鸢盯着薛婵怀中匣子看了一会,眸光漾动,倏地开口道:“婵儿,你这匣子里究竟放的什么?神神秘秘的,实在让人好奇。”
薛婵佯装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但没接她的话。
左鸢并不罢休,又道:“就不能让我们先开开眼吗?”
薛婵与她目光相接,语调优柔,“阿姐何必言语试探,我的绣工自然是比不上你的,不会抢你的风头。”
左鸢被这直白的话一呛,慌张道:“婵儿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好奇。姨母能带我去宫宴,我已经倍感荣幸,哪里还敢奢望出什么风头?”
薛婵凉凉一笑,不屑道:“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
大概没想到薛婵言语中的讥诮会如此直接,左鸢一时失了对策,脸色青红交替,一副委屈难以申诉的模样。
“姨母,我真不是……”
文夫人这时终于睁开眼,一个眼风刮在薛婵脸上,“孽障,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薛婵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是小人,我又不是不承认。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母亲解惑。”
“问。”
薛婵嘴角噙着笑道:“母亲既说,姨母的宫宴,是要考察族内子姪的绣工,那敢问母亲,左家与文家有何血缘姻亲?阿姐是以何种身份随咱们一同去宫中赴宴?”
说完,她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左鸢,见她满脸尴尬,这才心满意足。
文氏厉声道:“我愿意带谁便带谁,此事还轮得着你来置喙?”
薛婵咬紧后槽牙,与文氏四目相对,毫不示弱。
车内火药味重的快要炸膛。
左鸢见状连忙抹了把泪道:“要不我还是回去吧,免得伤了姨母和婵儿的感情。”
文夫人爱怜地按住左鸢放在膝上的一双素手,安慰她不必如此。
薛婵翻了个白眼道:“现在都快到宫城了,还说这些废话博同情可真有你的,再说,我们母女的感情如何,你心如明镜,伤不伤有什么分别?”
薛婵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能直接噎死人,文夫人和左鸢都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
“何必得理不饶人,全然一副小人嘴脸。”文夫人忍了半天,只吐出这么一句话。
薛婵冲着文夫人嫣然一笑,“母亲知道我有理便行。”
真是春风拂面般心口舒适。
“你……”
此时马车处在闹市,文夫人只能暂压怒火,别过脸不再理她。
薛婵“小人得志”,怀着胜利愉悦的心情撩开车帘,放眼欣赏外头车水马龙的盛况。
与此同时,路边一家商铺门口,走出一个青色深衣的年轻男子,男子方抬眼,便瞧见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从面前路过。
马车窗帷半卷,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芙蓉美面,那女子明眸皓齿,玉质柔肌,一眼便可将人心牢牢抓住。
他骤然驻足,目光追随着马车飘出老远,一直等到车尾没入人潮,才缓缓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