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群山蒙了青黛,天边云霞似火,烧灼残阳,将恢弘古朴的殿宇楼阁镀上了一层金辉。
内殿烛影朦胧,鲛绡帐里弥漫着馥郁的暖香,薛婵拢着胸口若隐若现的薄衫,垂目跪坐,不敢四顾。湢室传来轻微响动,忐忑了片刻,一袭玄色龙纹宽袍已至床榻边。
男人的交领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身材高大,双肩宽阔,在她面前投下一大片阴翳。
她讪讪抬起头,被他凛冽的威势吓得双肩一紧。
与此同时,男人已倾身压了过来,一张戴了半边面具的脸迫近至眼前。
这张脸无疑是俊美的,轮廓硬朗,凤目深邃。
薛婵愣神的功夫,本就恍若无物的衣衫被一把撤去。
“你好美。”男人搦住细腰,声音低沉迷离。
薛婵打了个寒颤,双瞳剪水,盈盈望了他一眼:“陛下,妾已是三嫁之身,恐……”
话未说完,余下的腔调被人强硬地堵了回去,化作绵绵嘤咛。
床帏间的欢好气息愈发浓烈,渐渐盖过了原有的熏香,两道交叠身影投映在薄如蝉翼的床帏上,如梦似幻。
“不,不要了陛下。”
正当盛年的帝王体魄强健,兴味正浓,似乎还格外迷恋她的身体,将她颠来倒去御得花枝乱颤。
她是久旷之身,已许久未得到这样的快活,一时动情,高高仰着雪色脖颈,去攀附男人伟岸宽阔的臂膀。
恰在这时,紧贴着男人面颊的黄金面具倏地掉落下来,一道丑陋的疤痕映入眼帘。
“啊——”
薛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午后的闺室内静谧无声,日光透过窗牗斜照在紫铜香炉的顶端,袅袅青烟与光束中漂浮的尘埃氤氲相融。
片刻,一个着青色裙裾的妇人撩了帘子进来,将她半揽入怀中,关切地开口:
“女郎,可是又魇着了?”
薛婵定定望着乳母那张慈爱的面孔,惊魂初定,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又做梦了。准确点说,过去的一年时间,梦境时常困扰着她。
但是她知道,这又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些梦里将来会发生的事,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一步地映照到现实之中。
薛婵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正从梦境中得到关于未来的预示。
若梦里的那些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薛婵闭上眼,暗暗握紧了拳头。
乳母赵姜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一面轻拍她后背,一面忿忿道:“奴婢就说这间屋子风水不佳,夫人却偏要您住这,把那间阳气最足的大屋给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左家女,真叫人好生想不通。”
左家女,名左鸢,是夫人手帕交的女儿,据说五年前父亲亡故,母亲卧病在床,因无人照料,这才被夫人接到家中教养。
说起来,她母亲还是府君的远房表妹,是以唤府君一声舅父。
薛婵苦笑,轻轻勾起唇畔,“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她五年前就来了家中,我去岁方回,母亲把那间屋子给她,算是待客之道。”
“那也不能越过了自己亲生的,况且女郎的身体又不好……”
赵姜怕伤了薛婵的心,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去。
薛婵只是一笑而过,有些事她早就不在意了。
正这时,外头响了两下敲门声。
“女郎,夫人过来了。”听声音,是她的侍女萧艾。
闻言,薛婵两道秀眉微蹙,与赵姜对视一眼后,起身到门口迎接。
母亲轻易不会踏足她这间屋子,若来了,那八成是找茬的。
赵姜打开门,只见一行人已至廊下,她抬眸凝了眼走在最前头的贵妇人,迅速低下头,退守一边。
薛婵慢了半拍,却也很快见到了自己这位母亲。
身形修长,腰肢纤细,菖蒲紫织锦深衣镶着半寸宽的银灰色滚边,拢出曼妙体态,头梳高髻,左右簪白玉笄,额前饰华胜,金玉相映,通身华贵,更兼皮肤白皙光洁,两颊涂抹胭脂,光彩照人,丝毫看不出已是个三十好几的妇人。
薛婵屈膝朝面前的贵妇揖礼。
“见过母亲。”
妇人板着一张脸,将薛婵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倒不像是在看女儿,更像是在盯仇人。
见薛婵云鬟微松,睡意未褪,她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自在,还有闲情午睡,看来我令你绣的凤穿牡丹,已经完成差不多了?”
见薛婵不说话,文氏转头唤住赵姜,“去把女郎的课业拿过来,让我瞧瞧。”
赵姜满眼为难,但不敢违逆文氏的命令,还是慢吞吞去了内室,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品,呈递过去。
文氏接过绣帕,登时变了脸色,双目肉眼可见地漫出怒气。
素白锦缎上,针脚别扭,线头凌乱,凤凰不似凤凰,似野鸡,牡丹不像牡丹,像烂菜叶。
“配色不对,用线也不对,我请了那么多技艺精湛的绣工来教你,你究竟认真学过没有?”
文氏将那块绣帕掷到薛婵脸上,怒目圆瞪道。
薛婵抿了抿唇,未说话。或者说,她实在懒得去说。
赵姜忙帮着找补道:“女郎的的确确认真学了,只是这凤穿牡丹难度不小,女郎才入门,恐怕很难完成。”
文氏听罢,觑着薛婵道:“自己不争气,还要别人替你找借口,你羞不羞?”
“纵是只学了一年,也不该是这样,你鸢儿阿姊当初也是学了一年,就能绣出金狮,你再比比自己,可有自惭形秽之感?”
薛婵心平气和道:“并无。”
“你!”文氏气道:“毫无羞耻之心,真是个孽障!”
薛婵勾了勾唇,道:“母亲把我扔在乡下,十五年不闻不问,如今又急得揠苗助长,我实在搞不懂母亲的心思。既从前都没管,现在又何必盯着我不放?”
“正是因为从前没管,方养成了你这浅薄无知,粗俗不堪的性子,今后更需严厉些,免得你愈发轻狂。”
薛婵毫不胆怯地看着母亲,“在母亲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能这样问,可见连自知之明也没有。”
句句带刺,句句淬毒。
这竟是一个母亲对亲生女儿说出的话,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薛婵不是面子薄,只是听到这样的谩骂,一时半刻,实在难以做到心下无波。
母亲对她,绝不是“狠心”二字可以形容。
她降生后,为她洗三的大巫曾对母亲说,他们母女命里相克,水火不容,只要有她在,母亲日后断无子息运。
就为了这句谶语,母亲毫不留情将她割舍,流放到乡野自生自灭,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轻的乳母赵姜。
乡间缺衣少穿,离郢都百里之遥,她病了也好,饿了也好,母亲从未派人来问过一句。
幼年,她时常缺吃少穿,为了养活她,赵姜甚至去出卖身体换取粮米。
可赵姜从不吝啬用溢美之词去形容她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
出身高贵、聪颖练达、才貌无双、典雅端庄……
这些美好的字眼,给她编织了一个充满谎言的蚕茧。
那时她最盼望的事,就是有一天母亲能来接自己回家。
她想亲眼看看赵姜口中镶着金玉的马车,五彩丝线织就的华服,还有整只放在炭火上炙烤的肥羊。
她盼了十五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有一天,盼来了郢都接自己回家的车马。
她欢欣,雀跃,和赵姜抱在一起哭泣——母亲果然没有忘记她。
可等她回了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唤一声母亲,就被拉着走到病弱弟弟的床榻前,放了一碗血。
弟弟病了,巫祝说,需要手足之血救命。
若非如此,母亲恐怕也想不起她这个被丢弃在外的命中克星。
回来的第一天,赵姜给她织了十五年的蚕茧就破了。
……
文氏嫌弃她粗鄙无文,便逼着她学习刺绣磨炼心性。可她幼年因荣养不足,目力极差,天一黑更成了睁眼瞎。
刺绣这种熬眼睛的活计,她一日最多只能坚持两个时辰。
她说了吗?
她当然说了。
只是这一切落在文氏眼里,不过是偷奸耍滑的借口。
薛婵很快从过往的记忆里抽离出来,淡定地转过身,拿起放在蔑篓里的一把剪刀,“咔咔”两下,便将绣帕绞烂了。
文氏震惊地看着她,明明怒极了,却还是忍不住轻嗤道:“三日后,你姨母要在宫中举办绣宴,想看看家中子姪们的绣工如何,你这样的,我看也不必去了。”
说完,文氏便拂袖而去。
赵姜已吓得浑身发软,待文氏走远,拉着薛婵的手道:“我的心肝,你这是做什么?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得罪了她对你有什么好处?能忍一时就忍一时吧。”
薛婵立在原地,沉默了半晌。
绣宴……
她凝视着远处一泓碧蓝的天空,瞳孔越陷越深,深到不见底时,忽然道:“三日后的绣宴,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