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游

    苏淮垂眸看我,似乎被我的笑容感染,嘴角慢慢弯起,温和询问:“阿枳想许什么愿?”

    我正绕着庙前的古树行走,满目于枝桠下垂落摆荡的细密红绸,闻言扭身笑着回苏淮。

    “说出来的心愿,都说不会灵!”

    苏淮不再追问,低眸看向他手中的红绸,我向他走去,问:“想什么?”

    “说出来的,不准。”

    “苏淮?!”我又忍不住笑起来,“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虽是抱怨语气,可我眼角皆是笑意,也没等苏淮再言,抬膝跨上树台,踮脚寻找一处可容系挂的枝桠。

    “小心!”苏淮凝眸,紧张叮嘱。

    我趁缠挂的间隙往下看,发觉苏淮不知何时已走到我的身旁。

    他仰头神色紧张的看着我,微微展臂,虚虚环在我的周围,很像一个拥抱。

    心中忽然鹿跃般跳动,系着红绸的手微颤,我故作镇定,继续抬头系好。

    而后我向苏淮摊手,向他讨要他手中的那红绸,“苏淮,我帮你的也系了。”

    他真的递给我,又关照了一声“当心”。

    我勾着嘴角,将苏淮的那根红绸系在我的旁边,宛如相伴。

    回去路上,苏淮衣裳已半干,我抿了抿唇,不再提醒他更换。

    夕阳斜落,星河入海,我和苏淮于月华隐隐洒落的街道上行走,清风带寒。

    “陛下少年时与阿姐在宫外遇见,所以我相信阿姐于他不同……”最后几句,我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继续道,“既与旁人不同,想从其得到的自然也不一样。”

    苏淮静静听着,晚风吹起他的袖摆,他迎着我的眸光,坦坦荡荡。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心小人,莫名微恼,“林芸沁可以给他将军衷心和世家投靠,可我阿姐并没有这些……因而陛下自始至终,索要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偏偏这颗真心,给了白首之人,又给了不二知己。

    话说到这,苏淮也听明白了,他看我的眸依旧坦荡,只是轻轻叹了声气,“所以阿枳认为……如今我来此采买药材,其实也出于陛下的妒心?”

    我也坦然:“是。”

    否则,太医院那些小徒多的是,何须他一位院使来此?

    明面予任,实则谴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苏淮星眸慢慢滑过一丝诧异,半晌后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感概一句:“小阿枳果然长大了啊。”

    儿时读书时,苏淮虽性子温润,可或许因我耽于玩乐的表象,他不怎么爱搭理我,每每只是端正坐在位上,默然盯着我。

    后来他渐与我言语亲近,眉眼温和,那是后话——我一直以为是他年岁渐长的缘故。

    可现在出乎意料被他摸头,我忽然有丝微妙的想法:或许苏淮最初只是腼腆,并非不喜我。

    我尚在愣怔,苏淮收了手,解释:“这事我曾对乔城提及,她却让我不要避她。”

    是啊,苏淮明明很重男女有别,怎会看不清其中弯绕?

    我张了张口,好半天才问苏淮缘故。

    他纵容地看着我,隐隐有些犹豫。

    行至一处拐角,月光被高檐遮挡,我们走入昏暗中,视野里只依稀能看到对方轮廓。

    苏淮的声音,便是在此刻,清晰而冷冽的传入我的耳中,带着期盼与郑重,语音从容。

    “阿枳,女子在世,除却丈夫及闺中密友,还可结交别的朋友,——嫁人并不意味要斩断过去。”

    “我与乔城之间没有爱慕,却互为知己,因而惺惺相惜。这世上诸多的情感不会只汇集到一人身上,她让我无需避,实则……只是不愿放弃过去的自己。”

    曾经的乔城,有父母亲人,有缠她的小妹妹,有知己苏淮……

    如果因为入宫后身份转变,众人不得不对她敬而避之,那么于乔城而言,是种残忍——原来苏淮如此想。

    我们走出那处拐角,月华落在身上,我看清了苏淮的眉眼,郑重,平和,温润。

    此刻的苏淮,像最初的模样。

    我忽然想起宫中的漫漫长夜,以及冗长不见尽头的宫道,想起那夜我设身处地,感悟到阿姐的无言孤寂。

    或许让阿姐凝眉的不止是孤寂冷夜,还有逐渐消隐的曾经——那个曾在清河容颜出尘的才女,慢慢成为隐于深宫的后妃。

    苏淮懂阿姐,我不如他。

    我神情怔怔,半日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苏淮,我之前……还是太落于世俗了,是不是?”

    我光想着怎样自安,晃荡着些微的小聪明,怎奈人外有人,别人看的都比我长远。

    苏淮顿住步子,我也随即停下来,仰头看他。

    他眸中映着霜影,流光潋滟,带些无奈般微挑起眉,反问:

    “可是阿枳,为何不能与世俗相融?”

    我迷糊起来,阿姐正是因清冷绝尘的气质才与众不同,为何苏淮希望我当个俗人?

    但他没有解释,只是微笑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也朗声笑起来,将想不通的疑惑抛诸脑后,想起孟述,有意将话题引开。

    “互为知己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苏淮……我觉得我好像遇到了。”

    他步伐微顿,可没有停下来,我后来认为他一瞬间的沉默源于我的错觉。

    苏淮问:“孟述?”

    我诚实回答:“是,我总觉得很早见过他,莫名熟稔,我们之间也很聊得来,大抵性情是相投的……可不知我在他眼中是否如此?”

    若我也能有一知己,甚好了。

    青石路上偶有一两声踏步响声,除此之外,两旁极静,华月徐徐跟着我们,仿若不谙世事的稚童,窥看着人间一二事。

    我正仰头望月,忽听苏淮唤了我一声,侧眸去看他时,发现他隐隐有些落寞与寂然,连眉目间的疲惫也清晰可见了。

    “苏淮?”

    他看了我半晌,慢慢弯眸笑起来,兀自点头,轻声道:“多交友是好事,若你现在不能明白孟述的想法,稍加提防是稳妥之举,日久见人心,不必急切。”

    我怔怔地点了头,心中很想知道方才他一闪而过的落寞源于什么。

    苏淮却叹了声气,瞥看几眼清冷的商铺,青石路砖泛着些微的冷蓝清光,而远处有少许暖光溢进视野尽处。

    “那是……?”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因暂在艾水镇歇脚,对这的了解并不深切。

    苏淮回我:“这里的人们,经常会在河边放灯祈愿。”

    我想起土庙古树上的红绸,不由弯眸笑了,心想他们确实很喜欢祈愿颂福,形式多样。

    可我今日已挂红绸,再祈愿未免贪心,想到这里,并无再去凑热闹的心思。

    苏淮看了看我,忽然说:“阿枳买一盏河灯送予我罢。”

    我:……哎?

    苏淮出自世家,也喜爱这些市井小物?

    我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了声“好”,两人一路行至河岸,果然许多商贩在地上铺了油布,摆放着整整齐齐各式各样的河灯。

    “苏淮!”我蹲下来看河灯,向身后站着的苏淮招手,示意他看,“你喜爱哪一盏?”

    商贩充满期待的看着我,我充满期待的看着苏淮。

    他与我对视,眸光流转着暖烛的光亮。

    而后那道我熟稔的温润轻轻传进我的耳中,“你送,自然要亲自挑。”

    我微微凝眸,斟酌着苏淮何以在“送”这一事上分外看重?

    目光留恋在各式河灯上,片刻,挑出一盏立着两只盘旋羊角的河灯,递给他。

    “这个很像你!”我哈哈哈笑了几声,见苏淮仍端视着手上的河灯,忍不住补充,“温润如羊,又有着倔性,苏淮,你便说是不是你罢?!哈哈哈哈哈……”

    地摊上的河灯烛光烁烁,我维持着蹲姿仰头看向立在一旁的苏淮,侧脸被照的暖和舒服。

    我瞧着苏淮,半身烛光映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温润。

    苏淮莞尔笑了,小心翼翼提起河灯,最后称赞:“很漂亮,我们回去罢。”

    “你不放?”我正付完铜板,闻言微微愣怔。

    苏淮摇了摇头,笑了。

    “阿枳难的送我,放了可惜。”

    我思索着他可惜着什么,又听苏淮催促:“回去罢,天色已晚。”

    我们便一同走回去,他送我到客栈门前,晚风四起,我缩脖子的模样被苏淮看在眼里,他很轻的发出一声笑。

    “你何时走?”

    “你什么时候走?”

    苏淮和我同时问道,而后不约而同弯起眸子。

    我回他:“孟述是走陆路,我走水路,若路线不同,便约在南烟城见……我明日便走。”

    苏淮点了点头,嘱咐我小心,“我还需待小半月,艾水连通四域,寻药方便。”

    “好……一切珍重。”

    我踏石阶而上,走进客栈。

    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约莫过了半盏茶,我还是忍不住,从闭合的门缝向外看去。

    华月高悬,青石泛冷,那人背对我稳步走在长长街道,轮廓隐约逸散着于手捧灯盏发出的暖光。

    那么静谧而温和,我看着长街上这人清寂的背影,忽然流光般闪过一丝念头:

    苏淮如此在意我送他礼物,是否因为今日孟述之言——我的确送了孟述折扇,也的确未曾送过苏淮什么。

    他若真在意这个,那么……为什么呢?

    苏淮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喜欢我?

    无端的,心跳漏掉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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