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翌日,我和三娃收拾好,带上两壶淡水和一包干馍,乘船离开清河。

    天边辽阔,波光粼粼。

    我眯眸侧靠着船蓬,过了半响,见三娃一声不吭划桨,于是出船蓬准备陪她。

    船不大,但可容两人并肩,我走到三娃身边,将水递过去。

    三娃额头隐隐有薄汗,接过后向我道谢,却瞥向远处,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发现是处三岔口。

    河流轰轰烈烈在此交汇,明面上只见水面愈发宽阔,偶尔溅起浪花,然而船愈近,三娃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我凝眸看着,最后她似终于承受不住,对我坦诚:“底下有暗流涌动,船不好控制!!”

    三娃的抓住船桨的手,指节已用力泛白,但最终无济于事!我们的船顺着水流慢慢偏离方向,有侧身撞向岔口的趋势!

    我出来本欲迎风作诗,逞一逞文人风骨。然此情此景却不能悠闲,从船棚里飞快捞起一支船桨,问三娃如何划动后,便奋力的喊着口号。

    巨大的恐惧与不安模糊感知,片刻之后,又或许是许久,渐渐划桨的手臂感受不到酸痛。

    周围只有浪拍船板的响声,我尽量低头放低视野,入目皆是江水,直到三娃劫后余生般向我喊道:“乔枳,船出来了!!”

    我恍然从迷糊的幻境中回神,发现我们已经驶过岔口,回头看去,江水依旧滔滔,仿佛方才绝望的失控感只是庸人自扰。

    那边三娃已经高兴的放下船桨,任由船只顺着水流慢慢向下,说这段水流很慢,可以放心歇口气。

    “三娃,我们这也算生死之交了吧?”初次经历风险,若我拍着胸脯哀嚎,面子轻薄暂且不说,少几分混迹江湖的豪气与肆意,于我而言都未算好的开始。

    面前喘着粗气的姑娘却不知我的故作镇静,只是欢快“嗯”一声,心有余悸般回头望了眼快消失在视野中的岔口,轻声对我说道:“乔枳,其实你不知道……我们不敢出来捕鱼,也因这岔口之前丧过怨命。”

    “……嗯?”

    从前和阿爹在县衙里住,也听过渔夫捕鱼丧命的事,是怎样的怨命才能让河岸的渔夫惧怕?

    “你且说说!!”我正色道,心中有一二分好奇。

    大抵已经逢凶化吉,又或许三娃心有余悸想找人诉说,总之她向我说起两年前的一件事。

    两年前,顾家商船返岸,正是汛期,江水充盈,鱼虾肥沃,也有渔船江上捕鱼,三娃便在其中。

    渔民们羡慕的瞧着远处顾家那只大商船,巍峨壮阔如楼阁,气派极了!!

    谁知眨眼间,那商船却忽然倾斜,撞向岔口几处礁石后,丝毫没有收敛之势,又顺着河水向清河水道倾斜飘来!

    一时间众人皆愣,直到船上有呼救声,这才急忙赶去,放绳子递棍子,争相救人!!

    “唉?”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问道,“顾家这事我也听说过,最后丧了的两条命,似乎是景家镖师……那日既然许多渔船都在,为何救援不及?”

    三娃的头深深埋下去。

    “货船上有许多珠宝,先前……大家本是急着救人,可中途有些人却捞上几箱珠宝……船吃水一多,便承受不住翻了一只,后来,有几个人便不让水里的人上他们的船……”

    我没有想到竟会如此走向,瞪着眼愣怔,三娃顿了顿,见我神色不对,慌张摆手道:“我、我当时救了四个人!没有拿珠宝!!”

    “嗯,这事不提了。”我宽慰似的摸摸三娃的头,心中隐隐有丝退缩,印象中那时阿爹长居县衙,后来具体如何却未告诉我,我只从顾清柔口中探得一二,无非是顾家破财消灾,那阵之后好一段时间,顾景两家确实不常来往了。

    我打算南下行商,最终目的地是想去南烟城,早年便听阿爹提过,南边丰水沃土鱼虾成群,四季如春,是个好地方。

    而清河临江,走水路一路南下,中途没有陆地隔阻,能直达南烟城。

    从前我很想去阿爹口中的南烟城看看,阿爹也答应会带我同去,不过他虽是小小县令,每日却堆满鸡零狗碎——连城东张婶养的那条狗莫名疯症都要找他,最后还是阿爹走家串户询问乡亲家中有无幼犬,抱着那小东西一路送到她家中,这事才算平息。

    因而我一直未去过,阿爹也从未看过他从游商朋友那听得的这处人间天堂。

    如今也算圆了心愿。

    自会划桨后,我和三娃便轮换着划船,每隔两日停靠沿途的镇子,补充干粮淡水,如果遇上雷雨天,也多逗留几日,歇歇脚。

    在船上的无聊时光中,我和三娃的感情日益深厚。

    我了解到她幼年丧亲的悲苦,她也听我讲从前的故事,阿爹和阿姐,我都会讲给她听。

    她起先显露出惊讶,再面对我时有些不自在,犹豫要不要改唤我“乔小姐”,后来大抵见我仍每日“三娃!三娃!”唤她,会做越来越多的粗活,渐渐的她也打消顾虑,不再别扭无措,仍像之前叫我“乔枳”。

    所以阿爹常说:交情都是处出来的。这话诚不欺我。

    算算时日,我已外出近十日,走前对母亲说只需半月或者一月的话纯属狗屁——如今别说回去,连南烟城还未到呢!

    因而这日我和三娃在一个叫艾水的小镇歇脚时,我嘱咐她去购置用品,自己在旅店中喊小二备下笔砚,准备给母亲写封家书。

    除夕将至,我是万万赶不上回去的。

    但写了半日,每每快到结尾时回看,都觉得自己写的乱七八糟通篇薄情寡义,于是撕了又撕,直到日落西山,最后一张宣纸被我用尽。

    “罢了,就这样!”我胡乱将信封好,准备托人去寄。

    推门看余霞成绮,三娃却还未回来,不免有些担心,于是出门去寻。

    越往南,我越慢慢感受到不同于清河的风格布局,行走在青石小街上,道路并不宽敞,但临近的屋舍灰瓦白墙,很有雅意。

    我沿途一家家看过去,着重看卖干馍或者糕点的店家,却在一家书舍听到很大的喧嚷,不由侧头看了看。

    来人背影隐在门后的阴影中,墨发黑衣,屋中烛光摇曳,我看的并不真切,只依稀看出是位身形俊挺的少年。

    但那嚷声要店家寻书的少年并不是我要寻找的三娃,于是我转身准备继续走,谁知余光中却见他转身,小小惊异了声。

    本来,我并未注意到他的惊异,但我刚抬起步子,他却在我的身后叫停我,“唉!!这位姑娘,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看来是他乡遇故交,但我印象中并无此人,于是转头静静端视着他,少年的眉眼狭长,透出桀骜。

    “我并未见过你。”我指了指自己,而后微笑了。

    “不不不!”少年勾起嘴角,眉眼闪过一丝松懈,我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听他又说,“我们见过的,清河县,你忘了?”

    我蹙起眉,认真回想,他似乎见不得我长时间的沉默,继续提示道:“当初茶楼听书,我惋惜过乔县令来着,而后姑娘你回头看了我一眼!”

    记忆中突然出现茶楼那个哀叹惋惜着阿爹的黑衣少年,原来是他。

    “少爷少爷……”那少年身边的老仆,轻声提醒道,“人家不认识你啊。”

    终于有位善解人意及时解围的好人了!

    我松了口气——我已不想再悲恸阿爹离逝,因而也不想多与这少年牵扯什么,还是走为上计。

    于是我莞尔,“哦,确实是有一面之缘……不过我的朋友还未回旅店,我得去找,便先走了。”

    自领略到阿爹的为人世故后,我也尽量待人客气,觉得四海皆是朋友,但偶尔也会犯病——便是如何也说不出狠厉的拒绝之词,只愿和气生财。

    就如现在,我本以为自己疏离的说辞明确又客气,简直完美无缺!

    但没想到那少年听闻后却咧开嘴笑了,磊落挥手,对他的老仆吩咐:“你继续留下帮我寻书,我出去同她一起找人!”

    我目瞪口呆,心想为何自己要犯那个病!只说句“告辞”是会挨刀子吗?!

    我望着脚步生风向我走来的少年,讷讷道:“你只管忙你的便好,不必麻烦。”

    “那怎么成?!”那少年挑起眉,摇了摇头,见我不解,解释道,“今日正巧是艾水镇每月的刷洗日,正午之后,大家都带着盆桶锅碗去河边了。有不少卖货郎看准时机在那里摆摊,因而街上很多铺子今日都歇业,如今那里还有不少人呢!”

    我愣了愣。

    “哎呀,去找看看,说不定你要找的那人正在那里!”

    这话……也有理。

    我想了想,既然人多,多个人也容易许多,这少年热情,自然的和我一起并行,我也不甚在意之前他说的清河之事了。

    罢了,就当此地相逢,结交位朋友。

    我便很自然问他姓名,他漫不经心眯起眼眸,笑嘻嘻回:“我叫孟述,你要记住喽——”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是乔枳,清河县令的次女。

    说完后,我认真的观察他,本以为彼时他痛呼阿爹真是令人惋惜,如今听到我的身世起码会惊讶一二,便如当初三娃般。

    但我显然猜错了,他只轻轻“哦”了声,眼眸瞪圆了瞬,便再无其他表示。

    我不免多心:他是否提早知晓了我的身份?但他表情是那么坦然,于是我又想:真是我多心了。

    果然我不适合做算命的营生!我恨!!

    走去河边的一路,孟述向我讲解艾水这边的习俗,譬如每月刷洗节的由来:原先人们挑水困难,后来学习了水车的制作,运水大大方便,但这里的先辈出于尊重河神,还是会固定时日去河边云云。

    听到这些新奇的见闻,一路上我都感到愉悦,不觉已到了。

    远远便能瞧见许多人在岸边,桶盆锅碗果然如孟述所说,在蹲着的人身边一一摆放。

    而再不远处,货郎的吆喝叫卖声热情而熟稔,糖葫芦方糕酸梅汁,锦缎麻布首饰,竹筐文扇药材鸡仔……狭长的沿岸被摆放的满满当当,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大抵我乐呵呵的模样过于明显,孟述瞧了我一眼,突然提议道:“反正这边许多人,疾行困难,不如我们边逛边找罢,说不定三娃也在其中购货。”

    我们便跟随着逛摊的人流,期间,孟述见我盯着杏脯,先买予我,却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银钱,我想着礼尚往来,因而回赠了一把文扇,说与他相配。

    本以为到此为止,却不想他又往我怀中塞了方糕,说文扇的价格远多于杏脯,这是他补给我的“差额”。

    而后,他在我买帕子时,说身上刚好有几枚铜板,替我付了。我当然不能欠他人情,于是买下一壶当地的桂花酿,他笑吟吟收下,很快竟又回礼。

    我:“……”

    来回拉扯几次后,最后我与他身上皆挂满东西,彼此都将对方当成好兄弟,能相互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忽然间,远处忽然有人尖叫:“啊!!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一时间人流焦躁起来,皆往声源地涌去,我和孟述被推搡着向前,恍惚间听到三娃的声音,心中一紧。

    “三娃!”我喊了声,无人回应,我很想快一点到河岸,但前面的人流似乎凝滞住了,只能摩肩接踵前行。

    我越发急,只过了十几个瞬息,却觉得无边无际的漫长,直到听到前方兴奋的呼声:“好了!太好了!人救上来了!!”

    “快拿毯子!”

    “有姜茶没有?!有没有人给看一看?!”

    我心头重重落下,呼出口气,冷静过后忽然笑了,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扭头对孟述笑道:“三娃会水啊,我怎么给忘了。”

    再怎么样,落水的人也不会是她。

    孟述也弯着眸笑了,问我那还要不要上前看看?

    人群散了许多,行走不再吃力,但既已知终局,我没必要再去了,因而举举手上的麦芽糖,正想摇头说我们走,心中却划过流光般的念头,忽有所悟般转眸。

    稀疏的人流渐渐有了缝隙,前方的情景依稀从时大时小、时而左右晃动的缝隙中露出来。

    一个青年裹着毛毯躺在地上,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裹着毛毯的青年。

    在他们身边,有一人侧跪着,俯身翻看躺着青年的眼皮,不慎沾水的白衣如天际烟云,尘埃不染。

    我的心突然跳动起来,胸口急速起伏着,下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吸入。

    “怎么了?”孟述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无法出声回答,只愣愣看着那白衣。

    少倾,他抬起头舒了口气,温声对围着的人们说“无碍”。

    百姓们都欢呼起来,他也在一众呼声中弯了弯眼眸,微笑起来。

    而后那两位青年被人或背或搀离去,他也慢慢起身,收拾好身旁的药箱,身形略微一顿,向我这里看过来。

    我手中还拿着糖块,身旁孟述这厮锲而不舍,仍在一叠声问我怎么了。

    此刻,我的模样应该很糟糕吧?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迈动险些僵硬的腿,向对面白衣的男子走去。

    他乡重逢啊。

    我微笑起来,打招呼:“苏淮,你怎么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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