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

    我本欲与那少年相谈,他却若无其事转过身,晃着脑袋登上二楼,模样十分惬意。

    因而我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穷追到底,出门去河滩。

    清河临水,往年河流不迅疾时,经常会有一二船夫撑船捕鱼,后来顾家也弄了两条大船,请景家镖局护送,运货物到别地。

    货船载量比陆地车马多,最早顾家凭此赚到好一笔,也因此在清河做大。但三年前,水流骤急,人力不可预测,有次顾家行船,遇狂风骤雨,水中暗流相撞,以致货船侧翻,虽众人竭力逃生,仍有两人没逃出。

    此后,顾家逐渐走起陆地货路,不再冒险。

    我依稀记得,当初不幸丧命的两人是景家镖师。

    一路思绪恍然,驻足时已到河滩。万里寂寥,自河道吹来的风带着粗粝感,冷风萧条,入目无人,只有一条小船静静随着河水左右晃荡。

    我四处看了看,找到零星在此安居的几处人家,扣门半晌,里面传来一声怯怯女声,问:“谁?”满是警惕与不安。

    “我……叫乔枳,”回答时不禁愣怔,想了好久,才叹息如今自己什么身份都没有,只作为乔枳,“途径此地,准备租船行商,却找不到船夫,于是冒昧来问问。”

    我尽量表现的温和可亲,又好半晌,还是先前那女声,低声回我:“河水上涨,很少有人行船了,你还是问问别家吧。”

    最后一句,是赶我走的婉辞。

    我抿唇叹了声,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谢过之后准备敲其他农户的门。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等等!”

    我回头看去,方才对我紧闭的门此刻露出条小逢,一只脑袋探出来,眸光明亮,带些担忧,“姑娘,船上生意难做,还是不要冒险了。”

    忍不住弯眸,知道这是对方的关心,我于是道谢,却依旧坚持:“做生意总有风险的。”

    或许是我的决心,又或许她本就有租赁的念头,隐在门后说话的脑袋慢慢垂下去。但下一刻,门打开许多,那个姑娘垂首迈过门槛,踱步过来。

    “我叫三娃,一直住在这里,以前也是打鱼为生的……”她慢慢斟酌用词,抬起眼眸,“三年前,有只商船翻了,死了人,鱼户们便不敢再去。嗯……我平常靠帮别人洗衣干活,讨些工钱,勉强能过活……你要租船吗?”

    “是,我先前说了。”我微笑道。

    她又开始踟躇起来,我见她神情,似乎不好意思开口,问:“你若有船能租,可以租给我。”

    “啊——是有。”她神情落寞下来,眸里有犹豫与些微不舍,“我家里有条船,之前我会到浅滩处打鱼,自从周围几个村讨论后,便不再用了。”

    我眯眸,“你舍不得租出去?”

    “是,这是阿爹留与我的船,但——”她略微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搁置久了不用,心疼。”

    我朗声笑起来,言道左右都是心疼,不如租给我吧,我准备南行,去鱼米富饶地做生意。

    三娃面色红起来,我后知后觉,给她考虑的时间,约定三日后再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愿意,可以随行,否则我另找船夫也是麻烦。

    回到府中,我径直去向母亲房中,扣门听到应声,走了进去。

    屋内惯常昏暗着,母亲盖着狐裘在小榻上躺着,侧旁炉火摇曳。

    我忍不住多情地想:或许母亲对阿爹也有情谊吧,比起之前,她安静落寞许多。

    以前这个妇人最喜张扬,未到深夜,定要屋中烛火明亮。

    于是我心中软了点,唤句“母亲”。

    她恍然回过神,看我好一会儿,慢慢问:“你来做什么?”

    语调平平,我心中升起的一丝暖意也散了。

    “我向顾清柔借了银钱,过几日出去做生意,大概是去南方,半个月或一个月,说不准,过来与母亲说声。”

    随着我的话,她面色显然慢慢僵住,等我说完还是没有反应,我欲再补充一句,不想眼前一团灰色扑到脸前,视线一瞬被蒙住!

    我下意识眨了眨眼,那团灰色因重力落下,视野清晰后,我看见母亲仍然维持扔出狐裘的动作,胸中起伏剧烈,瞪着眼看我。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母亲吗?!”几近嘶吼。

    我:“……”

    我的母亲,最会作态。

    虽时常将我关入柴房,可打板子挨饿这些事,她不曾亲自动手,因而明面上,外人眼里她只是位恨铁不成钢的母亲。

    此情此景,按我往年的脾气,大概会认为这是一个与她对呛的好时机!而机不可失,定要梗脖待之,而后承担被关柴房的风险。

    但此刻面对她的勃怒,我却平静得能数清胸腔中的心跳,觉得往年与之对峙的自己,十分好笑。

    于是我沉默着,坦然着,与她对视,见她有克制怒意的趋势,这才继续,“先前母亲问我想不想去叔伯家住,我说不想也因于此。”

    阿爹走后,在哪里我都算寄人篱下,何不出去逍遥?

    如此一想,我的心念更加坚定,当下对母亲也心软几分,觉得冒冒然提出离家,明显是告诉她:嘿,我在这家中住的不舒服!

    这实在很下她的脸面。

    而我的母亲,最注重脸面。

    虽说我不求母亲什么,但她终归是我长辈。

    长辈吧,有时候很奇怪,硬着来便要摆谱,所以得转弯哄一哄。

    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咽下一口气,弯眸露出殷勤模样,一边心中唾弃自己狗腿,一边笑容满面,只差给我母亲现场磕个头。

    “其实——不怕母亲笑话,我出去从商,也因担忧以后家中生计。朝廷抚恤未发,之后也无俸禄,家主易位,此前阿爹又两袖清风,府内日后的开销……不足维系啊 !”

    一番诚恳,说完我都差点热泪盈眶,认假为真。

    但这话,母亲相信了,神色微动。

    好久后,她向我摊摊手,我立马会意,将拾起的狐裘重新递给她,见她接过,后知后觉上前,为她抖落灰尘,掖实了。

    “你倒为乔家考虑。”她悠悠瞧着我。

    我尽力微笑着,以为大功将成。

    “不过——用不着,你怕不是忘了我出身何家?”

    *

    当晚,我被母亲身边的小丫鬟关在房中,目光涣散。

    等那小丫鬟送饭予我时,我趴在桌上恹恹看她,忽然问:“我瞧着你如此眼熟,是不是之前在柴房中给我送饭的丫头?”

    我一出声,她以为我要跑还是怎的,飞快转身关门落锁,利落的不得了,很像我梦寐中闯荡江湖的身手。

    我叹了声气。

    屋外半晌没动静,我以为她已经走了,却听到一声极低的应答:“是。”

    如此啊,真有缘分。

    若我现在开始与她套近乎,不知三日后她私放我出去的可能有几成?

    思来想去,我索性使脾气,将饭菜推远,高声对着门外喊:“不吃了!”

    屋外再无动静。

    此后一日,那丫鬟面色如常将我未动分毫的饭菜端出去,面色如常的将热腾腾的饭菜端进来,不问一句。

    我也绷着脸,等到第三日早晨,忽然觉得绷不下去,翻遍全屋也没找到一丁点吃食。

    等那丫鬟再次端来饭菜时,我便只能虚弱且面色如土瞧着。

    说实话,不吃饭是小孩子的把戏,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将母亲当成阿爹,认为她会纵容我。

    罢了!先前我能对母亲笑,此刻也能厚着脸皮吃饭。

    于是我坚定的拿起筷子,在小丫鬟欣慰的目光中颤巍巍夹菜刨饭,约莫吃的太忘神,再抬眼那小丫鬟不见身影,不知跑到哪去了。

    等我狼吞虎咽完,又抬眼,发觉母亲不知何时无声站在门外,吓得我喉头一噎。

    我咳的眼泪涟涟,一边想着如何应付,对面的人却先说话。

    “现在我管不住你了,你要走便走。”语气颇有怨气。

    看来我的坚守终有实效!

    饥饿感还没缓过来,我颤巍巍笑着,谢过母亲,拎起行李,又将被关着时写好的两封信收入怀中。去苏府找到苏逸,托他代为转交,一封给我阿姐,另一封给苏淮。

    上次我与苏逸见面,还是在幼时,印象中他是个小胖子,不想如今仪表堂堂,眉眼隐约有三四分似苏淮,与站在他身旁娇花般的白洛姑娘很相配。

    之后我又去辞别顾清柔,可惜她不在,我便让伙计代为转告,而后直奔清河水渠找到周良韵,他正监督着一队农人搬运石块,眉间紧蹙。

    我向他说明来意,讨了路引,想到许诺三娃的话,于是替她也讨了。

    周良韵默默看着我,我在他沉静的眸光里仿佛看到父母对远游孩子的担忧,因而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问:“周叔叔,你说我会成为富商吗?”

    他叹息着,没等他回答,我兀自点头,颇为认真道:“一定会的!”想了想,又加上,“若不能,我就不回了!否则在信上对阿姐和苏淮放豪言,有些没面子!”

    周良韵听闻很严肃,“不论如何,总要归家的。”

    捉弄一板一眼的人实在太有意思,我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而后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周叔呀,我怎会不回家呢?

    最后我也和他辞别,问到水渠何时能修缮好时,周良韵眉宇间隐有疲惫,但还是弯了眸,道一切安好,阿枳不用担心。

    我便装糊涂,潇洒地对他摆摆手。

    一路赶到河滩,暮色蔓延四野,波光闪着细碎的光亮,远远便能瞧见河上停泊着一只船,岸边一个消瘦的人影毫无章法的来回踱步。

    “喂——!!”我挥着手,大喊道。

    三娃听到我的声音,猛的抬头看向我,即便她背着暮光,我仍然能看到她笑了。

    我们相互向对方跑去,临近时同时开口:

    “抱歉抱歉!处理些事,因而来晚了!”

    “乔枳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走,可以吗?!”

    这本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听到了,我还是忍不住,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来,直嚷着“好好好”,然后从怀中拿出我为她讨的那份路引,递到她手中。

    三娃明明还未细看,却也跟着我笑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