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气氛一时变得很沉默。

    火狐夜麟靠着门框架着手臂，一副饶有趣味的模样，看罗喉在原地半响不说话，而后绕过散乱的书籍，一边把阵图放回原地，一边平静道：“死人而已，何必计较。”

    “……”

    还在罗喉好奇那个人是谁的火狐夜麟闻言一个踉跄，不是疑问句，也不问他是谁，他就用陈述的语气肯定的语气，说出了最惊心动魄的话语。

    他有点不好确定，这是在陈述对方已死的现实，还是在陈述对方必死的未来。

    “……你知道了？”火狐夜麟嘴角微抽，一言难尽道。

    “不知。”

    罗喉立在窗前，从这个角度，可以窥见院中未尽的残雪，冬日尚有朔风，绿云摇摆不定，隐约有人影掠动。

    他声音带着某种理所当然，“孤身流落在外数十年，不曾找寻看护。若是身亡，尚有解释，若是刻意不闻不问，留之何用。”

    初昭这一路几番险阻，几次死里逃生，最孤独无依的时光，那个她选中的人却不在她的身边陪伴，对罗喉来说，已经足够在心里判对方一个死刑。

    死了的话自然鞭长莫及，要是没死却对初昭的遭遇无动于衷，这般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男人，罗喉只会直接送他投胎重来。

    他不介意初昭有心仪之人，他只是无法容忍对方胆敢玩弄她的感情，他小心翼翼宠着护着的女儿，没道理交给别的男人作践，若是真有这种心思，那留他多呼吸一刻就是罗喉的失职。

    这番霸道的发言让火狐夜麟面具下的表情越发微妙，想到记忆中那个同样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魔者，“倘若是那人被封在某处，或者因为一些原因自身难保，或者相信她的能力而忽略，又当如何？”

    “废物。”

    罗喉给出的回答依旧果断，果断到甚至可以说是不讲道理。“需不需要关心与是否给出照顾，两者并不冲突。”

    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不在，不是废物是什么！

    保护不了自己老婆的男人就该扔进垃圾堆里！

    “咳咳……你不同样错过了她的成长，还需要她来复活，”某种程度也是因为怄气而忽略她异样的火狐夜麟忍不住反驳道：“她不出手，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躺尸。”

    你哪来资格在这里对其他人指指点点啊。

    此话一出，罗喉原本微冷的目光一沉，忽而扭头望向火狐夜麟。

    初昭被屋中骤然升起的气息惊回神，脚步一转返回院中，并指扫落一袖刀气，将战成两团的两人分开。

    火狐夜麟趁机脱身，“喂，只是一些大实话，用得着恼羞成怒动手吗，还是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面对火狐夜麟的质问，被戳到痛脚的罗喉周身气息更沉，初昭疑惑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周旋，“发生了什么？”

    罗喉不说话，初昭便去看火狐夜麟，后者挑眉，“想知道吗，不告诉你哦，求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虽然他可以拿那个男人和罗喉的死亡去刺激罗喉，但对初昭来说，无论有无记忆，那两个人的离去，对她来说都不是一场美好的回忆。

    半生飘零，至亲至爱皆亡，即便不曾表露，心中又岂会无知无觉。

    初昭闻言冲他白了一眼，“是吗，那你们继续打。”

    “不是，你这么没良心？”火狐夜麟惊呼，转头去看她面色冷漠，一副我就这么没良心的模样，磨牙道：“怎么，你现在不害羞了，刚才被一个摸头杀弄哭的不是……卧槽云曦月你做什么！”

    火狐夜麟旧事重提，成功让初昭也拔刀相对，两者在竹林中上蹿下跳，仗着比初昭熟悉地形，火狐夜麟蹭得跑到山里，初昭陷在迷阵中，咬牙切齿放了几句狠话，最后一脸不悦回来。

    罗喉已经在亭中安坐良久，对于闹剧保持旁观的姿态，那种骨子里透着的寂然死气，在四周幽寂的翠竹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

    死亡停驻了年华，千年漫长时光却让心灵变得苍老，精神停留在过去，不曾随着身体的温热一同复苏。

    火狐夜麟的话让他又一次清晰意识到，他依旧是这个世间的局外人，他依旧活在千年之前的孤独中，错过的时光沧海桑田，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去想就可以无视。

    就连牵系他与江湖的唯一丝线，也在试图从他的手中崩断。

    罗喉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初昭，“为什么不进来？”

    初昭抿唇，握着萧管坐到了他的对面，“刚才邪灵的事……”

    “与你无关。”罗喉打断她的话语，难度强硬，“你不必多想。”

    “看来你也清楚，”初昭目光望向来时方向，“月王明知你的复生，可到现在为止，江湖上没有关于你的消息。除了我，没人阻止过你的复活，更没有人知道你身在云间烟火。”

    云曦月做了什么，她一定做了什么，暗中窥视罗喉的敌人肯定有，枫岫主人当初忽悠她不要去关注罗喉，想必是清楚她不插手就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云曦月已经做好了一切，只要罗喉复生，就必然能占据主动权。

    倘若她怀着必死之意，一定会为罗喉复生后做好准备，不管他是否需要。

    如果罗喉不愿再搅得江湖一片狼藉，那这世界上就不会有谁再打扰他的安宁，她几乎杀尽了所有相关人员，只为了将罗喉复生后的踪迹抹除。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邪灵也不可能知道罗喉藏身在云间烟火，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找到罗喉。

    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们，更准备说，不是罗喉，是初昭。

    从她的身上，顺藤摸瓜到了罗喉的身边。

    “几十年前，她曾为了消灭邪天御武的残余力量和某人合作，合作之时被另一人袭击，由此产生两个结果，一是重伤失忆，二是邪天御武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

    “谁？”罗喉眼也不抬道，他很明白初昭是在解释她身上邪天御武力量的来源，他也很清楚初昭为什么要去消灭邪天御武的力量。

    哪怕对她隐瞒了诅咒的存在，云曦月还是与邪天御武纠缠在一起。

    “我不确定，”初昭耸耸肩，“只是应该和刀龙有关。”顾忌着对醉饮黄龙的承诺，只好含糊道。

    罗喉却突然莫名冷笑，“和你合作的人是醉饮黄龙？”

    “……”

    初昭沉默片刻，抿唇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不是她故意泄露的啊，她自己连刀龙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呢，哪里知道罗喉这么敏锐。

    罗喉看她反应如何不明白，也不多谈，只问道：“另一人是谁？”

    “……我要是知道我还在这里坐着。”初昭抬头，面无表情道。她要是知道早就一刀砍回去了。

    罗喉显然了解自家闺女不吃亏的性格，剩下的问题就是，“当年之事？”

    “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初昭无奈道，把她从醉饮黄龙处所知告知，“……当年之事，恐怕只有她和那个偷袭之人彼此了解。”

    罗喉陷入沉思，初昭说完，又主动开口，“我都这么诚实了，你是否也该回答我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去消灭邪天御武剩余力量？”

    “我曾经以为她的目的是解决邪天御武的怨念，但枫岫主人肯定过，只要我不主动利用邪天御武的力量，他就不会对我产生影响。这就意味着，怨念伴随着力量而来，当初我既然不受他的影响，我又何必去刻意招惹，我又有什么，必然要解决邪天御武的理由，以至于要去和醉饮黄龙联手？”

    “你知道的对吧，”初昭声音忽而变得缥缈，“曾经亲手杀死邪天御武的武君罗喉，你和枫岫主人，都知道那个原因，对吧。”

    只是他们两个，谁都不肯告诉她。

    静坐的武者不言，只气质越发深沉，面具挡住了他眼中的暗色，他给出的答案只是拒绝，“这件事吾会解决，你不必多想。”

    “你若是不说，我便去问他。”初昭垂眼，对上罗喉骤然锐利的气质，“邪天御武的意志只是被我压制，不代表不可以沟通。”

    “云曦月。”罗喉的声音带上森然，“我的容忍有限。”

    “我亦然。”初昭争锋相对道：“你不肯说，我自己去寻找答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罗喉不准就是最大的问题。

    火狐夜麟是被争斗声叫回来的，回来见到的就是某姑娘抱着胳膊不言不语，眼神冷冽，和罗喉越发阴沉的气息。

    “我说，你们两个是不会正常聊天吗，非得用打架来交流感情是吧。”

    哪怕是旁观者，火狐夜麟也被他们这拧巴的相处搞得胃疼，“而且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幼稚吗。”

    “如果他不打算改变他的脾气，那我跟他的确没什么沟通余地。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了你，但你的答案让我很失望。”初昭语气咄咄。

    罗喉气势更沉，“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这就是我的态度啊，你要是怀念某个乖巧懂事天真纯粹的女儿，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说不准再次醒来的，就是那个对您信任无比言听计从的云苍陵……”

    “初昭！”就连火狐夜麟听着她阴阳怪气脑壳发痛，别说罗喉，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太诛心。

    初昭却只是抱着胳膊冷笑一声，“总归我们的默契从未有过，又何必再假惺惺扮演个父慈女孝。”

    凌厉视线扫过在场两人，初昭却是扭头离开，任由罗喉的话语化在风中，“他已经再次盯上了你。”

    “那又怎样呢，我的生死，又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初昭头也不回道。

    脑海中某道不甘寂寞的身影又再次浮现，心魔啧啧两声，语气凉薄，“可不是我挑拨离间，老实讲，死了一次没点长进的可不就是罗喉这样。从一开始就是，自以为是的好意和隐瞒，无论是当年真相，还是关于邪天御武之事，又或者佛厉之争，把你当孩子一样瞒着，总以为自己能扛起一切，能替你解决麻烦，到头来连自己都护不住，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那不是愚蠢，”不想搭理心魔的初昭突然开口，“那是一个父亲爱护女儿的方式，只是表现出来，太过笨拙。”

    “……”

    心魔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怔，而后捂着脸低笑出声，“你这是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吗，初昭啊初昭，不肯低头是你的固执，可除此之外，面对罗喉，你似乎陷得更深啦。”

    “真可惜啊，回不到从前就是回不到，父慈女孝的画面，无论怎样都与你无关啊。”

    “所以我从不期待。”

    一句话结束话题，初昭离开云间烟火，这一次罗喉没有再次动手，他只是望着初昭的背影，在火狐夜麟以为他会出手阻拦之前，沉默转身回到了原先的书房。

    因为缺少了关键信息，初昭并未意识到她话语背后的真相，作为当事人的罗喉，却比她更先发觉端倪。

    火狐夜麟好奇看着罗喉在初昭的书房中翻找，丝毫没有乱动他人东西，侵犯孩子隐私的觉悟，而更令他诧异的是，罗喉居然真的从这一团乱糟糟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火狐夜麟好奇看着罗喉将几张纸折叠，隐约可见是信件来往，偶尔还有复杂的图案。

    “解决的契机。”罗喉淡淡道，在找到想要的东西后，他头也不回离开了云间烟火，火狐夜麟想去追，又发觉没有那么做的必要，望着只剩他自己的云间烟火，良久露出一丝苦笑。

    这都叫什么事啊！

    而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火狐夜麟都会无比后悔此刻的迟疑，在搞个大事情方面，罗喉和云曦月不亏是一脉相承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