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

    纭娘手上一紧,指甲险些被折断,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钝痛。

    “兴许、兴许是奴家听错了。”

    “哦,原来是听错了。我还当点酒娘子聪慧过人,消息灵通呢。”

    宋清和玩味地笑了笑:“那个芸娘可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三言两语就能挑起一桩绑架谋杀案,东窗事发后还跑了,至今都不见人影儿。不过传闻嘛,也不可尽信,正如在下先前还听闻点酒娘子不善言辞,今日看来也不尽然。”

    纭娘没接话,闷头抠着指甲,只是动作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点酒娘子不必紧张,其实你究竟是纭娘还是芸娘,于我们而言都不重要。”宋清和将手里的册子放下,又拈起另外一卷在掌心拍了拍,“既然你不想聊胎记,那咱们就聊聊翠芳汁吧。”

    听到对方不再追问,纭娘暗自松了一口气。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人就容易轻狂大意,刚才她一时疏忽,竟险些不打自招了!好在关于翠芳汁的一切她早有准备,不至于在后续审讯中再度落了下风。

    这问话之人不是个善茬儿,虽然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像个老油子,滑不留手,东一句西一句就把人绕进去了!

    纭娘不由得心生警惕,她柳眉剔竖,看向宋清和的眼神也隐隐有些不耐。

    “二位大人,奴家上回就说过了,那翠芳汁是奴家祖传秘制,如今就剩下这么几瓶,已经全都到了大人手里,奴家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究竟是流云醉出了问题,还是翠芳汁出了问题?”

    宋清和打了个哈欠,闭了眼,脚尖还悠闲地晃着,似乎对她的质问浑不在意。纭娘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气悉数哽积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实在是怄得很!

    陆淮岳坐在一旁,看着宋清和鼻孔朝天的得瑟样儿,他刚暗笑一声,大腿上就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一只细白盈润的手带着不由分说的气势塞进他的掌心,手指不安分地在掌心里滑动。

    她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又写下他的,最后还画了一颗小小的心,那颗心是实的,被她涂满了。

    掌心被她的指尖蹭得有些发痒,心弦也被拨弄得轰然作响,陆淮岳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牢牢握在手里。

    这家伙,胆子真是越发的大了。

    也就是纭娘没有透视眼,看不到桌底下的小动作,不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直视他们了。

    过了半晌,宋清和懒洋洋地开口问道:“你祖上是哪里人?”

    纭娘虽不太情愿,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答得利索完整,与版籍户帖上写的分毫不差。

    据她所言,她外祖李家有一酿酒方子,传女不传男,外祖曾将它添进她娘的陪嫁,当年连同两大坛翠芳汁一道送进了帝京城。她娘原想着等她再大些,就将这方子上记述的酿酒奇法教给她,不料家中突然遭了难,她爹丢了官,她娘丢了命,抄家过程中就连那方子也丢了,只剩下这两坛翠芳汁。由于储存不当,原本两坛的量变成了如今几个瓷瓶的量。

    听到这儿,宋清和冷不丁地发问:“写方子用的什么纸?”

    来了!

    纭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定了定神,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布头笺,蝇头楷。”

    “翠芳汁用的什么坛?”

    “黑釉底撒金花鼓腹圆口坛。”

    “封坛口用的什么布?”

    对方越问越快,她也越答越快:“红绸布,系金绳,覆黄泥,贴红封。”

    “红封总共贴了几条?”

    “每坛上中下各一条,共六条!”

    两人一问一答,你来我往,速度极快,如疾风骤雨,电掣霆击。问话者咄咄逼人,不给对方思考与喘息的余地,答话者看似言之凿凿,实则暗含挑衅之意。

    宋清和慢悠悠地睁开双眼,眼尾的红痣鲜亮夺目,笑容散漫不羁。

    “点酒娘子果真好记性!这么多年了,细节能还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官爷谬赞了,奴家的记性确实不错。”纭娘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言语间端的是趾高气扬。

    她心中暗自嗤笑,大乾的官吏办案也不过如此,区区几个小问题就想难倒她?她既然敢假借对方身份,冒充李家传人,定然是做足了功夫,小到锅碗瓢盆,大到人情往来,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日日背,夜夜诵,为的就是这一天!

    宋清和摆了摆手,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我说你背得很熟啊。”

    纭娘眉头一皱:“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清和不答反问:“你在水云阁的那间卧房,进门处有一张长几,长几上放着一套茶具,里面茶碗有几只?”

    纭娘抠指甲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努力回忆道:“四、四只,不对,应该是六只。”

    “错,是五只!”宋清和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再问你,门口还摆了一只茶壶,是什么花纹什么材质?”

    纭娘目光躲闪,指甲抠得愈发用力:“是缠枝……白瓷。”

    “又错,那是一把铜壶,刻的是连年福寿纹!”

    宋清和抱臂站在纭娘面前冷声道:“无用的细节越多,说谎的几率就越大。你连两天前的东西都记不住,居然能记得清几十年前的东西,不奇怪吗?”

    “我知道你在顶替别人身份之前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在审你之前也是一样。现在主动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你要是非得咬牙不说,那也无所谓,反正你的同伙都已经交代了,你的底细我们也都清楚。”

    “大不了你死他们活嘛,我们也不差你这一份口供。”

    “不可能!”纭娘突然大吼一声,“你在诈我!”

    宋清和一脸意外:“你当我们抓你来,是要跟你过家家呢?”

    “呸,你这杀才!你们就是在诈我!你说他们交代我的底细?”纭娘啐了一口,她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绝对不可能!他们绝对不敢!”

    宋清和盯着纭娘看了半晌,最后走近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原本暴躁如母狮般的纭娘顿时哑了声,她如遭雷击,眼泪瞬间涌出眼眶,眸中一片死寂,透着深深的绝望。

    这一惊变,令宋清和都始料未及。

    “你们都知道了?”她声音颤颤,听起来就让人觉得锥心刺骨。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反应如此强烈,宋清和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

    纭娘像是被这句话抽掉了主心骨,颓然趴倒在面前的小桌上,前一分钟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还在屋内回荡,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男人都靠不住,不论是西戎男人还是大乾男人!

    同样地,不管是蔻丹,还是她自己,既然露了底,也就只好……抠掉了。

    纭娘交代了很久,待她跟着狱卒走出刑讯室时,左手五指的蔻丹都已经抠没了,身后的小木桌上落了一堆红艳艳的指甲屑。

    宋清和跟陆淮岳整理好卷宗,并肩走出狭长的甬道,远远地瞧见门外投落的大片阳光,她忽然道:“纭娘和曷萨达干的关系不一般,那些西戎人听到这个名字,虽然反应也挺大,但也没哭出来啊。”

    “是她的爱人,或至亲之人。”陆淮岳道。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门口的阳光突然被一个人影遮住。那人一袭荼白织银刺绣缎袍,面如冠玉,芝兰玉树,信步朝他们走来。他走得很自在,仿佛并非置身开封府大牢,而是走在金銮殿天子堂。

    他在距离他们五米之遥的地方停下了,冲陆淮岳拱手行礼道:“见过明麾将军。”

    陆淮岳微微颔首:“徐大人。”

    “将军是要出去了?”徐珩朝两人温和地笑笑,“外面阳光甚好,由暗处至明处难免刺眼,二位可要当心些。”

    宋清和总觉得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片刻的寒暄过后,双方擦肩而过,一方迎着光,一方逆着光,越走越远。

    徐珩不紧不慢地往牢房深处走去,在经过拐角处时,他轻笑出声,摇着折扇喃喃低语。

    “有趣,真是有趣。”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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