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染红了天际。
少女的马尾一甩一甩,垂在白皙的脖颈后来回晃动,许宿艰难地提着满满一桶水,从一楼的水房提上来,放到教室后面的卫生角。
他们班教室在三楼,不过二楼往上的水房都停水了,她只能去一楼打水。
值日生只剩她一个。
光洁的额头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许宿沉出了一口气。
其实她没那么娇弱,不至于干这点儿体力活就累得气喘吁吁,只是今天例外,江忆楠说美食街上新开了一家披萨店,离得比别家近,约她放了学一起去庆生。
今天是江忆楠的生日。
因此,许宿想快点打扫完,赶去赴约。
她抬头看了眼黑板顶上的挂钟,还好来得及。
许宿庆幸着走出教室。
一个人要干完几个人的活,肯定花费成倍的时间。
届时,教学楼已然人去楼空,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许宿的脚步声。
夕阳正好。
本来江忆楠每天来接她放学的,但今天为了节省时间,她提议直接在披萨店会合。
许宿早就迫不及待,脚踩在地上,心却已经飞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放学后的校园寂静无比,还没走到校门口,远远听到女生们的笑骂声,许宿后背霎时袭来一阵麻意。
刘俐颜她们还没有回家,正在排球场打球。
这个点学校其它几扇门都锁了,要走去大门,绕不开排球场。
和暖初夏,一股凉气从许宿脚底一路直冲到了头顶。
以防万一,她给汤若棠拨了一通电话。
许宿假装若无其事的姿态,听着嘟嘟嘟的拨号音,内心急又慌。
终于,电话被接听,不想吓到对方,她保持冷静:“若棠,你能不能来我学校接我一下,我有点事……最好带上你朋友。”
汤若棠所读的职高,就在十九中旁边,挨在一起,过一条马路的距离,非常近。
可汤若棠有些为难道:“不行啊,我现在和季铭铭在一起呢……”
许宿失落地“哦”了声,尾音还残留着慌乱的轻颤,还想说点什么,被汤若棠截住话头。
“而且你今天不是给江忆楠过生日吗,我过去干吗?”
许宿被堵了下,她也不确定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没法贸然向好友求救,被拒绝,就算了吧。
让她做值日她都做了,刘俐颜她们肯定不会再找她什么麻烦。
挂断电话,许宿如是想着,硬着头皮往前走,恨不得有瞬移的特异功能。
差几步就走过排球场了,她心里正暗暗松一口气时,一颗排球直直飞过来,准确无误地砸到她的脑袋。
她瞬间眼冒金星,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几乎是本能地拔腿往前跑。
可惜,刘俐颜那帮人还是迅速追了过来,挡住她去路,然后一句废话都没有,拎小鸡仔一样轻松把她提溜走。
平整的水泥地上,留下了许宿竭力挣扎的凌乱痕迹,风一吹,尘土飞扬,模糊了它,也散去了许宿呼救的喊声。
不巧,门卫大爷不久前刚接到电话,儿媳妇说临时有事接不了孩子了,麻烦他去接。
大爷犹豫了下,想他在学校干了快二十年都出没啥事,孙子的小学离得也不远,心存侥幸,决定速去速回。
于是,除许宿和刘俐颜几人外,校园里当真空无一人。
十九中最早盖的那栋宿舍楼年龄太大,已被评作危房,前年寒假新盖了一栋,旧的宿舍楼便荒废了,也没有计划拆,当仓库堆积着各种废弃的桌椅等杂物。
那栋楼实在太旧,平时都没有人过去,门锁坏掉了也没被发现。
刘俐颜的小跟班把许宿扯到那栋楼的一个空房间,推搡着松了手,许宿一个不稳重重撞到墙上。
直到此刻,许宿依然蒙在鼓里。
以往因为她的家庭,受到的往往只是同学们的嘲讽和戏弄,怕留下证据给自己带来麻烦,她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可这个刘俐颜,为什么要这么针对她……
当下的处境,光是想想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四肢都被两个女生禁锢着,挣扎逃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晓之以理,争取时间,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获救的希望。
她看着刘俐颜,问:“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一帮人以站对坐,睥睨她,最中间的刘俐颜未应,微笑着瞥旁边的邹怡一眼。
一个耳光落了下来,耳边轰鸣。
另一个小跟班走上前,讽刺:“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好学生?平时看着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背后那么骚,勾引别人男朋友!”
此话一落,锢住她的俩女生也作嫌弃状,松开手,故意往她衣服上擦了擦。
被堵在堆积杂物的房间的角落,又挨了打,许宿看起来蔫极了,众人便放松了警惕。
许宿半张脸麻得将将失去知觉,声音也散:“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别跟我说,你不知道童薪是俐俐男朋友!”
许宿确实不知道,在班级里,没有人会和她八卦这些,她也不曾关心别人的事。
她身边挨着窗,窗帘拉得不严实,一缕淡光穿缝而进,落在地上,是利剑的形状。
一楼,没问题的。
不怕,不能耽误,江忆楠还在等她。
三、二、一——
许宿猛地使出全身力气,一只手扒住窗户玻璃,使劲往右推——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赌输了。
重回掌控之中。
数条街外,实验中学放学了,学生如潮水般涌出。
小跟班A去查看窗户,惊喜道:“窗户被封住了,根本打不开。”
小跟班B“怜悯”地注视许宿,咋舌感叹:“真可怜,老天爷都不帮你。”
一个又一个脚印冰雹般砸下来,污言秽语在半空盘旋。
是不是软弱的人都会被人欺负?
是不是胆小为原罪?
是不是不会反抗,即活该?
许宿无助地想。
“我,我道歉,”许宿厌恶没有骨气的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声,“我家里还有急事,能不能放我回去——”
“急事?给你的弱智老爸换尿布吗?”
小跟班A戏谑道,一帮人笑成一团。
恰在此刻,许宿衣兜里的小灵通响了。
邹怡眼疾手快地抢过去,扫眼来电显示,尖细地笑:“楠?一个字的备注,多暧昧啊哈哈哈,你真是个贱女人,勾引还不只勾引一个!”
许宿哭了,伸手去抢,之前的两个小跟班又把她狠狠压住。
邹怡像逗小狗一样,把手机伸到许宿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她触手可及时又收回去,反反复复。
“她好像一条狗诶!还是蛮乖的那种哈巴狗!”邹怡回头看小姐妹们,嬉笑着揪了一把许宿的马尾。
“这样吧。”一直充当旁观者的刘俐颜终于发话,平淡如水的口气,“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让你接电话。”
许宿惊愕地瞪大眼,一动不动。
刘俐颜算错了,比起耻于下跪,这一刻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接这通电话,她怕江忆楠听到这边异常的动静,怕自己坚持不住向他求救……
她不能让他知道,他不在,她过得并不好。
漫长似一个世纪后,铃声安静地停止。
许宿眼睑无力地低垂着,束起的马尾都塌了下来,缕缕碎发解脱束缚,散落至前,虚虚遮住她脸蛋,黑白分明,衬得她皮肤更加雪白。
加上恹恹的神情,眼角的泪痕,看上去,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真让人怜爱呀。”刘俐颜拿腔作调,音似鬼魅。
她使了个眼色,许宿被俩女生架了起来,另外几个小跟班凑上前,许宿的衣领粗暴地往下扯。
嘶啦一声,缝合的布料开线的声响——
此后,哭喊、挣扎、羞辱、撕裂、反抗的声音交织着,汇聚成一曲声势浩大的交响乐。
能奢求便宜的校服有什么质量,又能奢求恶魔有什么慈悲心肠。
校裤裂成两片,飞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上衣碎成无法蔽体的无用布料。
纯白色的文胸暴露在空气中。
羞辱和笑骂更甚。
刘俐颜心中冒起一股淤积已久的火气。
她气初恋被人抢走,气有女生比她漂亮,气别人的优秀,气他人对自己的避之不及。
她靠近几步,伸手抚摸许宿柔顺的头发,夸一句:“你发质真好。”
而后一把抓住,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轻轻一按,紫红色的火苗倏地窜出来。
随后,是烧焦的火油味。
太快了,太快了,处于羞耻与悲愤中的许宿,隔几秒才反应过来。
所幸火很快灭了,然而刘俐颜疯了似地,重新点开打火机,把火苗往许宿头发上凑。
小跟班A胆小,劝说:“俐俐,咱们要不还是——”
刘俐颜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止,又怒又惊,手一抖,打火机从手里掉下来,火苗偶然蹭到窗帘布。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眨眼间,漫起烟雾,火焰升腾着势要吞没整片窗帘。
一帮人直接吓傻了,愣了愣,争先恐后地朝门口逃。
原来架着许宿的俩女生早松了手。
失去外力支撑的许宿瞬间跌下去,被踩痛的一双腿、一副身子,怎么都直不起来。
惊慌逃窜中,小跟班A害怕地问:“要不要报警啊?”
邹怡骂她说:“你傻啊,那我们干的那些事不就被警察知道了,她身上伤那么重,我们都会判刑的。”
“那她逃出来报警了怎么办?”
“赶紧把门反锁啊!”
拥有丰富经验的一帮人,顺利地逃离现场。
房间里,浓烟弥漫,熊熊火焰映照着少女慌乱又坚毅的表情。
手机铃声还在响。
许宿屏住呼吸,似受伤的爬行动物,一寸一寸,爬向手机所在的位置。
那部小灵通还是江忆楠送给她的,那太贵重了,她攒了钱要还他,他却笑说买的二手,没几个钱,让她留着当话费。
他说这下方便了,有什么事随时可以通电话。
小灵通上挂着金色的铃铛手机链,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八岁那年的圣诞节,江忆楠要爸爸买来一棵圣诞树。
江忆楠从不关心节日,无奈许宿总在耳边念叨圣诞老人啊,下雪啊,圣诞树之类。
他本来想送份礼物的,但许宿好像对装扮圣诞树更感兴趣,是以选择了后者。
圣诞节那天,雪下得很大,许宿和他在外面疯玩了一天。
晚上,江忆楠神秘兮兮地带许宿到他家,三分炫耀七分献宝似地,把圣诞树摆到她面前。
听到一声惊喜的“哇”,他得意又满足,眉毛快扬到天上去。
打开装饰物的包装袋,他们开始认认真真地装扮圣诞树。
在两人默契的合作下,圣诞树装饰得漂漂亮亮。
最后剩下了一个小铃铛,没有浪费,被他们用在了过家家上。
男孩子可能都有英雄主义情结,江忆楠没有借用超人、蝙蝠侠之类的名号,自己给自己编了个英雄头衔,郑重其事地把铃铛放到许宿手心,让她攥住,认真说:“小宿宿,只要晃一晃这个铃铛,我会立刻出现在你面前。”
然后叫她假装遇到了危险,摇晃铃铛,他就“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后来演变成只要许宿晃铃铛,他就必须出现。
幼稚的游戏,不经意间给小铃铛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烟与火蒙了视线,那金灿灿的铃铛,许宿都没法看得分明。
她不要死,她还要和江忆楠一起过生日!
艰难地爬出一段距离,一点点力气都没了,她不死心地伸出手,才堪堪摸到手机边缘。
死咬住牙,又向前移动了一寸,她不敢再碰手机,怕把它推去更远,换了换角度,无名指幸运地勾到了手机链!
在拿到手机的那一瞬,铃声戛然而止,屏幕变得漆黑。
一遍遍摁住开机键也于事无补。
手机电量耗尽。
视野忽明忽暗,唯有小铃铛泛着金闪闪的光。
许宿攥紧在掌心。
……
太阳落山了。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江忆楠在披萨店里等了又等,等不到人,还打不通电话,莫名生出隐隐不安,离开店,骑车直奔十九中。
清脆的车铃声响在大街小巷,穿过一条条马路和街道,终于抵达目的地。
大门锁住,江忆楠用力拍门卫室窗玻璃,没有回应。
命运捉弄,门卫大爷去接孙子,孙子见了他,哭着闹着要吃汉堡包,老大爷拗不过他,只得带他去肯德基。
空旷的校园,静得可怕。
衬衫被汗浸湿,晚风一吹,携来寒意。
近来,许宿总是最后一个出校门。
直觉告诉他,许宿还在学校里。
母校,再熟悉不过。
江忆楠轻松翻.墙而进,风一般直冲许宿教室奔去。
街道无人,家家户户或坐在电视前,或忙碌在厨房里。
跑上楼途中,江忆楠无意间的一瞥,从楼梯间的窗户,瞥到了那栋废弃的宿舍楼。
潜意识指引他毅然决然地转身,飞奔下楼。
手机没有信号。
烟雾自门缝溢出,屏息快速撬开反锁的门,江忆楠在那个杂物乱堆的房间里找到了许宿。
洁白的、布满伤痕的身体瘫倒在地,宛如一朵被风席卷的、枯萎的花,模糊地罩在浓烟和火光中。
赤色火焰在他黑如深潭的眼眸中跃动,烈烈如焚。
他不该盲目自信,不该莽撞冲动,不该不顾一切,没有任何防护地,就那么直直冲进去。
淌过汹涌火海,江忆楠来到许宿身边,脱下薄外套,遮住她的口鼻,后要把她背起来。
他拉住她的手,才搭在他肩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像一只没知没觉的布娃娃。
他再次拉住。
耳边静悄悄的,气息如游丝般,听不真切。
她没有死,他坚信。
“宿宿!宿宿!”他拍拍她的脸,大声叫她。
几声后,许宿身子轻轻一颤,困难地半睁开眼,看见是他,不知是否为幻觉,涣散的目光复而一亮。
“生日快乐。”她奄奄一息,用气音说。
浓烟呛鼻,江忆楠有一瞬的晕眩。
他将许宿背起,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天空晴好,炊烟袅袅,世间一派宁静祥和。
走啊走——
终是江忆楠失了约,他停在了半路,没有兑现和许宿永远在一起的约定。
我的少年,你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坦途,为何还要回头寻我?
肯德基里,门卫大爷的孙子一边满足地啃着汉堡,一边摇头晃脑,掷地有声地背起古诗,讨爷爷欢心。
童音响亮,穿透山和风,传至遥远苍穹。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