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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林雪桉善于交际,落落大方地和陆司望说着话。

    许宿神思不属,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到旁处。

    早春,花坛里花开了好几朵,青青小草伴在其侧,它们被暮色笼罩。

    而陆司望,正站在她的对面。

    在这个熙攘的校园里,成百上千的人群之中,他离她不过几步之遥……

    犹如幻梦,荡漾着心潮。

    “我们不是一起去吃大排档吗,我想把许宿也带上,”林雪桉看向许宿,眨眼示意,瞎话张口就来,“她说晚上家里没人做饭,还不知道吃啥好呢。”

    突然被点名,许宿懵懵然,嘴唇微启,还没等说出什么,就对上少年促狭的目光。

    头发似乎长长了些,额前碎发盖过眉毛,快扫到他单薄的眼睑。

    许宿僵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盯着一个人,好像能直接把对方所有小心思看穿。

    视线停留间,他唇角分明弯出了个难以觉察的弧度,对林雪桉说话时,那点弧度又消失了。

    “大排档?蒋霖撺的吧?”他问。

    林雪桉很会张罗,“是啊,这不星期五了,大伙儿一起聚一下。还有许宿,你都把她带来学校多久了,还没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呢。正好,今天把她也叫上!”

    林雪桉提到许宿的时候,陆司望重又侧眸瞟她,笑容耐人寻味,“还是别了吧。大排档人可多,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长眉稍抬,拖长尾调道,“对吧,许宿?”

    明明动都没动,却给人步步逼近的感觉。

    这话说得太死,不给人家一点回旋的余地。

    林雪桉愕然一瞬,虽说陆司望向来肆意不羁、又傲又狂,但是对许宿这样胆小的女生也没半点收敛,她着实没想到。

    神识回归,周遭学生们的笑闹声与脚步声交织传入许宿耳中,她也清晰地听到了陆司望的话。

    大梦初醒般,她顿时羞红了脸,攥紧书包背带,艰难挤出一个不恰当的“拜”字,转身抄熟悉的路线小跑去校门。

    晚风比夕阳温柔,爱怜地抚摸她素白的脸。

    她步履不停,脚下重复的动作使她暂且忘却刚刚的窘迫。

    然而纷杂的思绪,仍似发丝般被风吹得更加凌乱。

    是的,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害怕人多的地方。

    那一开始林雪桉邀请她时,她是怎么做的?

    ——她没有反应,没有立刻拒绝。

    为什么?

    因为她心里其实有一点点的期盼,期盼可以和陆司望再多待一会儿。

    就算她抵触被人群包围,可若能和陆司望待久一些,哪怕去吃人挤人的大排档,她也甘心乐意。

    不然也不会在林雪桉喊陆司望之后,还傻站在那儿不走。

    潜意识出卖了她。

    她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要不是陆司望提醒,她都快忘了自己惧怕吵嚷且陌生的环境。

    这样的她,离陆司望近些,有什么意义。

    而且她应该开心的,因为陆司望还记得她害怕人多这回事。

    约等于,他记得她。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知不觉,都走出学校好一段路了。

    这个点,街边到处都是学生,穿着红黄蓝绿,和白色拼接的校服,不变的永远是青涩的脸庞,和疲惫的双眼中闪着的期待未来的光。

    ——他们走向各自的归属,家,或是学校。

    许宿低头瞧着脚下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背后书包忽然被扯了一下,许宿以为是被东西刮住了,往前使了使力,没问题,便也没回头。

    才走两步,书包又被大力一扯,许宿重心不稳,随惯性后退了两步。

    她及时找回平衡,背依然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到一个坚实的身躯。

    “不好意思”才用气音说出个“不”字,左上方便响起陆司望的声音,带着些许玩味,“你生气了?”

    许宿摸不着头脑,她为什么要生气。

    她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如实答:“没……没有。”

    “吃完饭蒋霖肯定要拉我去网吧,那地方很乱的。”陆司望一副成竹于胸的口气,说。

    听上去像是解释,但许宿心里只是想:看吧,他果然能轻易洞悉别人的心思,林雪桉提都没提,他都能料到。

    许宿眨眼频率快了些,扑簌扑簌,宛若蝶翅。

    她藏在心底里稚嫩的、不能见天日的小秘密,可千万不能被他猜到。

    好像多和他待一秒,多和他说一句话,都会暴露出她那点不明朗的心思一般,许宿没和他再说什么,急匆匆拔腿前行。

    陆司望也没离开,就那么默默跟在她旁边。

    她知道,又不知道;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厚云慢悠悠聚集,和残阳抢夺天空。

    沉默的两个少年,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淹没在万千行于归途的众人当中,晕在橘灰色的天光下,走过铺满地砖的人行道,走过灰白分明的斑马线,走过平坦坚硬的水泥路。

    最后,来到一个破旧的小区——许宿家楼下。

    从脚下长长的影子,许宿晓得陆司望站在她身后。

    许宿意识回笼,终于明白不能这么视若无睹,很不礼貌。

    她回过身,才发现自己都没准备好告别的话。

    没留给她缄默的时间,陆司望先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许宿怔愣几秒,思索出答案——他既然提了,她必然要问些什么。

    可是问什么呢,她也没有特别想知道的啊。

    许宿想了想,没话找话道:“我听他们讲……你说我是,间谍……”

    话里没任何特殊含义,许宿也没有想得到的答复。

    陆司望没立即回答,他稍俯下身,直至身高和许宿齐平,轻快地说:“是啊,我安插的。”

    他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向她的双眼,而后,又转过来指指自己的眼睛,“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

    乱糟糟的绿化里,迎春花开了,风一吹,落到他们的脚下。

    花香味极浅,凑近了细闻才闻得到,但许宿分明闻到了,那么清淡的香气,不足以令人迷醉。

    然而,她心神一晃,抬眼望进陆司望幽黑的双眸。

    好看的桃花眼里,捉弄的笑意微不可察。

    脑内炸开烟花,噼里啪啦地响,连同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汇聚成浅浅红晕,浮于许宿面颊。

    是他说的话,太意味不明了,“只有你我知道”这样隐秘的语句,总会刺激得人紧张又兴奋。

    情绪激动时,许宿本能地选择躲藏。

    陆司望眼疾手快,先一步挡在要跑进楼道的许宿身前,眉峰一挑,道:“第几次送你回家了,都不请喝我杯茶答谢一下?”

    厚脸皮的话,陆司望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像他在邀请别人。

    手背凉丝丝,有雨丝擦过皮肤。

    许宿患病,不常和人打交道,没听出这句话哪里不对,同样,她也不会说邀请的话,只能点点头。

    不是不答谢的意思。

    天还没全黑,楼道里的声控灯没到值班的点,从外边看,里头黑咕隆咚的。

    许宿轻车熟路,陆司望跟在后面,一齐踏入那漆黑的空间,两人好似被黑洞吸了进去。

    交错的脚步声在二人到达后四楼停止。

    逼仄的楼道,脱落的墙皮,露在墙外的管道,周围的一切,陆司望全是第一次亲眼见,有点新鲜。

    他留意到,一楼至三楼住户的防盗门上,都贴有春联和福字,四楼的两户就没有贴,对比之下看着怪冷清。

    不过他也想象不出大过年,许宿喜气洋洋地贴福字的画面。

    许宿掏钥匙,开门,一系列的动作都透着专注和谨慎,就比如,转动钥匙响起开锁声后,她煞有介事地退后了一小步,方慢吞吞地打开房门。

    陆司望起初有些不明所以,恰好楼上有一户开了门,铁器碰撞的声音叮铃哐啷,许宿身子明显一颤,他才回过味。

    屋子是老式的两居室,布局稀烂,家具老旧,陈设凌乱——许宿不会打理。

    陆司望饶有兴味地环视一圈,目光停在遮住阳台的大片窗帘。

    布料厚重,一点点光都透不进来。

    他敢肯定,这窗帘是不分昼夜拉着的。

    这屋子很许宿——“许宿”是形容词,但并不契合他眼里的许宿。

    难以言喻,他看到的许宿,是明亮的、剔透的、干净的。

    如被尘埃蒙住的宝石,光芒惨淡,他不禁想去擦一擦。

    许宿换好鞋,走进屋,才迟迟发现和她出门前不同的一处变化——沙发上的防尘布不见了。

    但是她记性不算好,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她不懂,亦或是无从获知待客之礼,习惯性要回房间。

    到门口,方觉不对,瞥了眼陆司望,而后指向沙发。

    陆司望不见外,大咧咧地坐下,看着许宿,笑得痞气,“你的安全意识还是那么糟糕,怎么能随便带男人回家?家里还没有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怕出事?”

    这话,多少带几分逗弄和玩笑的意味,可那些暧昧不明的词汇,很难不让小女生脸红。

    许宿亦是,坦白说,从他拉过她的书包起,她的心跳就没有平稳过。

    但对这种引人遐思的玩笑,她又无动于衷,捉错重点道:“可是……我家一直没有人。”

    始料未及的反应,陆司望一愣,心中微微的触动未被察觉,他哈哈笑起来,随即摊开双手举到脑袋两侧,说:“我投降!真是败给你了。”

    笑是发自内心,许宿的回应总是出其不意,十分有趣,因此他才会对她有与年纪不符的耐心。

    他掩唇轻咳两声,“开玩笑的,要下雨了,我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儿待会儿。”他眉头不耐烦地皱起,“家里来了一大堆客人,不想回去。网吧又太闹腾。”

    得天独厚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吐露自己的烦恼。

    许宿:“你……不喜欢闹?”

    陆司望答得简短:“累的时候不喜欢。”

    许宿不言,默默记下,思维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看茶几空空的,她拿来一块面包、一瓶水,放上去。

    陆司望笑一声,“待遇不错,还管饭。”

    而后撕开包装,懒洋洋地咬几口,“味道不错,难怪你爱吃。”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他吃相很好,无声无响地,却不慢。

    许宿感知得到自己多余的心动,她应该回房间的,却身不由主地,坐到了他斜对面的椅子上。

    陆司望吃完,随手捞起一个抱枕,闲散地靠在沙发靠背,看向许宿,疑惑:“我怎么感觉我以前来过你家?”

    许宿脑海闪过前几次的幻想,被这悠闲气氛带动得认真了,犹豫片刻,羞赧道:“……其实,我偶尔也感觉……我们过去认识的。”

    陆司望脑袋一歪,懒懒地笑,“这种开场白很俗套。”

    天黑了,屋子里没开灯,窗帘也拉着,没半点光源,二人的存在化为模糊的轮廓。

    许宿的脸唰地红透了,她一定说错话了,不愿留给他不好的印象,急忙思寻该怎么补救。

    不多时,她猛地想到一个词——“既视感”,指大脑想象出的对未经历过的人或事,具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一种生理现象。

    这种词汇,对于许宿有点生疏,可能是在哪次心理治疗中听来的。

    刚要和陆司望解释,她没别的意思,一抬头,见陆司望半个身子都向□□斜,松松散散,看样子睡着了。

    她放轻呼吸,手脚无处安放,忙忙乱乱几番,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放松了下来。

    夜晚,万籁俱寂,雨声清淡。

    昏暗的光线,原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可许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沙发上的人身上。

    静静地,似乎看得到那人俊逸有致的面部轮廓,炭笔描画似的眉毛,以及浓密睫毛在眼睑投下的小片阴翳……

    略去优越的外表,这些特征组成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在她家里小憩。

    只这一件,即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人,是陆司望。

    耳边是淅沥雨声,面前是安静少年,许宿的心,早忘记了跳动的频率。

    该如何跳动,才能不惊扰这神奇而美好的夜呢?

    许宿凝望着,思考着,时间随之流淌,外面的雨势渐有减弱的迹象。

    后面,几乎听不到雨声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两道轻浅的呼吸声交缠。

    许宿敏锐如斯,听到对面呼吸节奏的变动,就猜到陆司望快醒了,速速收回眼。

    果然,约莫半分钟后少年转醒,坐了起来,“我睡着了——”

    嗓音里含着刚睡醒的沙哑与磁性,生出慵懒不羁的意味。

    “今天农历十六,”陆司望说着拔腰而起,高举双手抻了个懒腰,顺势伸手揪住窗帘,不经意似地道,“月亮一定超级圆。”

    许宿眼眸未动,没看见他在做什么,小声说:“但是……下雨了。”

    下一刻,窗帘一开,窗外的烟火世界映了满屋。

    雨还下着,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雨水顺着玻璃静谧流淌,留下斑驳的纹路。

    陆司望走到窗前,朝外望了望,回头淡笑道:“过来看!”

    许宿闻声,抬起头,只见少年清瘦的身影融于窗外夜色,恍似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她神差鬼使般,步步走过去,站到他身边,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看见月亮没?”陆司望问。

    许宿昂着脑袋,努力瞧黑漆漆的天,没见月亮半点踪迹,如实答:“……没有。”

    陆司望靠近许宿,弯腰顺着她视线高度指向天空,慧黠一笑,“月亮藏在云朵里。”

    逗小孩似的语气,童话似的句子。

    许宿不自觉地轻笑出声,若单纯天真的孩童。

    陆司望怔然半秒,唇角浅浅弯起,整颗心仿若忽然被填满,莫名其妙,这情绪好像是他的,又好像不是他的。

    可能,只是快乐容易传染。

    许宿浑然未觉,仍张望天空,找寻月亮藏在哪朵云后。

    陆司望不动声色,沉沉注视浓重夜景,古旧的楼房,每家每户亮着暖黄色的灯,夜幕下,恍若点点星光。

    景象在雨幕中影影绰绰,恍惚有妇人在厨房忙碌,有全家在客厅欢笑,有文青伏在案上摘抄诗句。

    千家万户,汇聚成平凡而绚烂的人间。

    他和许宿,也该属于这万家灯火的某一盏。

    然而他们相同,又不同。

    相同于同样处于黑暗之中,不同于,许宿在明面上,他在暗地里。

    光鲜亮丽的家世背景后,是父母位的空缺,被疾病限制的自由,压在肩上的厚望。

    他拼命逃离,即使被贴上“叛逆”的标签,也要奔向他所需要的光明。

    那么许宿你呢?

    你什么时候才能发觉,你也是渴望光明的。

    “找到了吧。”

    陆司望总能轻松看穿许宿在做什么,简简单单的一问,即把神游天际的她唤回来。

    许宿老实地摇头,余光瞟到陆司望,他好像又长高了,手脚更长,两只手搭在窗台上,袖子随之而起,灯光映照下,手腕关节清晰利落,皮肤白如月辉。

    她飞快别开眼。

    陆司望视若不见,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找得到,云一直在飘啊。”

    许宿迷惑地重复:“飘……”

    陆司望抓住她的手,伸到半空中,有微芒穿进指缝。

    许宿一时忘了反应,某一刹那,看不见的希望在其间流动。

    他说:“但是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了你眼里。”

    这句话,抽象又充满诗意,乍一听,不像是会从混不吝的少年嘴里说出来的,可若细细思量,会发现和他这个人一样,含带一股不死的理想主义气势。

    落在她眼里……许宿缓慢理解,继而联想,那么月光,也会落在他眼里。

    真好。

    她难以抑制地欢喜。

    能和他待在同一束月光下。

    即便以后分离了,再也见不到了,在晚上,他们依旧被同一轮月亮照耀着。

    许宿多容易满足,想到这,先前所有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还需要什么意义呢?

    他本身,对于她就是一种意义。

    ……

    雨停了,陆司望走了。

    像一阵穿堂风,匆匆而来,悄然而去。

    似乎留下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许宿没有回房间,她坐到沙发上——陆司望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隔着时空,和他相邻而坐。

    窗外,残留的雨滴自屋檐滴落,规律地敲击窗沿,一声又一声。

    许宿静静地听,静静地回味这在她生命中,意义非凡的一天。

    即便家里空无一人,她依然害羞,害羞得只敢回忆一个个片段。

    连起来,怕会忘乎其形,别人随手赠予的一缕春风,让她想用整个春天来还。

    咣当当,防盗门打开的声音打破这片宁静。

    许宿下意识从沙发上站起,惊惧得问不出“谁?”只快快走去门口。

    才走一半,客厅的灯啪地被人打开,屋里登时亮如白昼。

    许宿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揉揉眼睛,再去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采,“若棠……!”

    许宿不曾想到闹别扭以后没联系过的好友,突然来家里是不是表示要和好,她只是因与许久未见的好友重聚而开心。

    汤若棠没应,兀自脱鞋,换鞋。

    或许源自第六感,又或许气氛当真有异样,许宿隐约不安,懵懵地站着,只得安抚自己想多了。

    两厢沉默。

    鞋换好,汤若棠没去沙发上坐,面向许宿而立,神色冷淡。

    “刚才家里来人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干坏事被抓包般,许宿如遭雷击,脊背一僵,钳口挢舌。

    同学,或是熟人来家作客再寻常不过,但在旁人角度,她是个孤独症及失忆症患者,这让平常的事变得怪异。

    而且事关陆司望,她无故心虚。

    “是个男的?”汤若棠挑起一边眉毛,继续问。

    许宿垂着头,没看到汤若棠的表情,却莫名地从话中听出一丝讥讽。

    不是的,一定是她听错了。

    许宿试着把事实说得令人容易接受,“有人,进来……避雨。”

    “骗谁呢?”

    汤若棠的音量陡然升高,就响在许宿跟前,许宿本能地抬手捂住双耳,却被汤若棠用力扯掉,“你的病我还不知道吗,什么都忘了,怕这怕那,能随便让人进来?”

    因情绪的激动,汤若棠双目赤红,“你不去小卖部,是不是因为他?你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为什么——”

    她语速飞快,连珠炮似地,思及哪里,丧失了理智,讥诮地问:“你喜欢他?他就是你录音里提到的那个人?你什么都记得,但不在乎了是不是?居然还能喜欢上别人!”

    许宿思绪混乱,理不清汤若棠的话,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录音被汤若棠听去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是否真的是装的,是否真的全都记得,她妄图回忆过去,可一遍遍,皆是空白。

    许宿身体抖如筛糠,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颤声说:“我,我没有……”

    同时,汤若棠冲进许宿卧室,拿起书桌上的录音笔,举高后往地上狠狠一摔——

    那录音笔是医生给的,她知道,但是许宿的病不用再好了!

    她也知道她疯了,早在两年前的那一天,她做出自私的选择起,她就疯了!

    两年来,她所做之事无一不是替自己赎罪,但她心里也会不平衡啊!

    凭什么,凭什么许宿因为失忆,就可以遗忘该属于她的一切痛苦。甚至,开始认识和喜欢别的人!

    云散雨歇,月亮露出头,月光洒在瓷砖上,何其冷清。

    许宿忽然想起陆司望和她说的——想做什么就去做。

    她努力按住惊慌的心,慢半拍跟去卧室,认真道:“你,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虽然……我还没有恢复记忆,但你告诉我,我会努力——”话音仍旧颤抖。

    “告诉你?”汤若棠似觉荒唐,转过身面向许宿,冷笑一声打断她,嗓音又尖又利,“让你再晕个几个月,病好几年,耽误所有事情吗?”

    她盯着许宿煞白的脸和剧缩的瞳孔,心中后悔与羞愤激烈交战,最终后者占据上风,促使她凄厉大吼:“你到底对得起谁啊?!”

    残存的一丝丝理智艰难拉住扭曲的心理,叫汤若棠没有把最后的真相宣之于口。

    毕竟那也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疤。

    不管不顾地宣泄一通,汤若棠陷入了强烈情绪消退后的空虚,记忆如走马灯在她眼前晃过。

    汤若棠的家乡在滨城边上的一个小镇,父母原是农民,后到镇上卖小吃为生,家境拮据却也相处和睦。

    自小,她都接穿表姐们穿小了的衣服,乃至表哥的男款,大人们不会在乎款式,只在乎能不能够蔽体。

    穷日子过惯了,汤若棠以为这种生活方式理所当然,直到某年过年家庭聚会,表姐惊奇地对她说:“呀!你怎么穿着我扔了的衣服!还有这裤子……是哥哥的吧?你是女孩,为什么穿男孩的裤子呢?”

    当时她们年纪都小,表姐也是童言无忌,但也许她多多少少有点早熟,这无心之言在她的心底,埋下了自卑的种子。

    父母因为自身学历低,及其看重汤若棠的学业,于是靠着那小本生意一点一点攒钱,终于在她小学六年级那年,把她转到了教育资源更好的滨城五小。

    家里每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即使到了省城,她依旧得穿样式老土的衣裳上学。

    虽然在学校同学们都穿着校服,可仍看得出城里孩子精致的打扮,譬如各式各样的头花蝴蝶结,款式新颖的毛衣衬衫,明光锃亮的小皮鞋……

    已然同窗数年,同学们早有各个的小圈子,根本不会带她这个脏兮兮的土包子玩儿。

    在这座大大的城市,大大的校园,她的自卑被无限放大。

    最难捱的是自由活动时间,其他同学都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聊动画片,或在操场跳房子、跳跳绳。

    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树荫下,假装自己很酷,不爱搭理人。

    但人们天然排斥异类,包括她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乡巴佬,哪怕她始终尽力降低存在感,依然碍了某些人的眼。

    一次趁她专心写作业没注意,班里的刺头男生从上至下,给她兜头淋了瓶矿泉水。

    她是个火爆脾气,只不过一直以来因为自卑在隐忍,这样一闹,她直接气得学着以前村里老太太骂人的话,将那刺头骂了个狗血淋头。

    换来的是殴打与嘲讽。

    碍于她是女生,刺头没敢打得太过分,她反应也快,躲过去不少。

    没成想,额头被凳子腿儿磕出了血,虽然不严重,但鲜红的热流淌过皮肤,汤若棠不免吓出冷汗。

    周围的同学冷眼旁观,她愤愤不平地剜他们一眼,遂跑出教室。

    学校比她曾上过的镇小学大了太多,她根本找不到医务室在哪儿,无头苍蝇似地来回跑。

    血止不住地流,正当她无奈地打算去找班主任时,迎面碰上一个比她矮半头的、看上去跟豆芽菜似的小女孩,脆生生地问她,要不要陪她去医务室。

    那个小女孩就是许宿。

    儿时的友谊建立起来很迅速,何况汤若棠转学至今一个朋友都没交到,经这一回,她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许宿比她低两级,一个星期只有一天她们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才能聚一块儿聊聊天。

    有了许宿,她为在学校里不用再尴尬地独来独往,而感到欣慰和庆幸。

    然而没几天,班里几个女生凑到她跟前,问她怎么会和许宿玩儿,并和她说了些关于许宿身世的闲言碎语。

    她起初震惊,后有些怜悯,但为了合群,只好装作和那些女生一样鄙夷又嫌弃的样子。

    借着许宿的话题,她也慢慢融进了同班同学的圈子,开始装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靠着刻意迎合和她们打成一片。

    不过她也没有疏远许宿,唯一一节重合的体育课,还是会和她说句话,休息日有空也还是会约她出门。

    她是个机灵的人,对轻蔑不解的同学,用“可怜许宿”的理由来搪塞。

    的确,她可怜许宿,毕竟她们都是受人排挤、孤孤单单、同命相连的人。

    可后来,她发现实际情况和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许宿和她不一样,比她幸运得多。

    关系近,更容易得知细节,更容易心生羡慕,再然后,羡慕就演变成嫉妒……

    那点嫉妒心,唆使她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需要永无止境地赎罪……

    从回忆中抽出身,汤若棠触到许宿慌张无措的目光,恍似当年看到她额头流血时那般。

    汤若棠眉心蹙起,低沉道:“是我太激动了。”

    许宿澄澈的眸中泛着水光,声音因仓皇和悲伤变得更为弱小:“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汤若棠不敢看她的眼睛,艰难地说:“不,你没有。”

    而后不待许宿回应,夺门而出。

    许宿在原地枯站良久,无魂无魄地回了房间。

    满心的茫然与不安,使她脚步虚浮,如踏云端。

    安静的房间里,拉链拉开声清晰有序。

    白色的书包被打开,许宿从里面拿出一本书,翻开来,陆司望的速写静静躺在书页上。

    她的动作极慢,有种难言的无助与执着。

    许宿需要透明胶带和剪刀,奈何她平时生活太简单,用不上这些东西,即不清楚放在了哪里。

    她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了出来。

    回到书桌前,她一条一条,完完整整地在速写上贴了胶带,就此将其“塑封”好。

    因为那是铅笔画的,她怕不小心被什么蹭模糊了,又怕纸张会风化,会褶皱。

    她舍不得多看那速写一眼,生怕萌生出一丝非分之想,规矩地把它夹在那向日葵封皮的笔记本里。

    并记下一笔:“他不喜欢网吧,累了,不喜欢闹。”

    她脑子是坏的,说不准哪天又失忆了,也不能忘掉他。

    他已高三,分别在即,这个笔记本,是她能拥有的全部了。

    不见天日是对,能永久封存就好。

    即使她胆小怯懦,也无法逃离面对自己的感情。

    她喜欢。

    即便是错的,也喜欢。

    她不自觉笑了。

    他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一份美好。

    在一颗心被疾风骤雨袭击得支离破碎后,想到他,又重能拼回完整,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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