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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春暖花开,春暖花开。

    滨城纬度高,懒懒的春天总是慢腾腾地爬上来。

    三月都快过去一半了,天气没有明显的回暖,更不见花儿开。

    校园里的绿意全靠冷杉和樟子松点缀。

    高三(17)班教室在五楼,不到窗边眺望,看不见外面的一点绿色。

    不过窗台上放有各种盆栽,绿萝、文竹、芦荟、虎皮兰……

    许宿练习“潜水”进步了许多,她不再一直趴书桌上,更多的时候,会安安静静地、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上课时,也会学着别人,装模作样地把视线放在干净的卷面。

    若不是她脑子空空,没装着一点高中课本或艺术类的专业知识,且在班里没有一个分享八卦消息的好闺蜜,她看上去,和普通文静内向的女生没有两样。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上课时有陆司望给她备好的书本资料,不知道看哪里的话看那些就好。

    可下课后,留在教室里的同学都有三五人的小团体,聚到一块说这说那,时而爆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

    许宿隔绝于那些喧嚣之外,彷徨的目光常常找不到依托,眼神和内心同样空洞。她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来上学。

    某日,午休铃打响,林雪桉一边收拾画了一半草稿纸和铅笔,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嘟囔:“学校可真会搞区别待遇,文实理实就给放到一楼,苦命的特长生只配在高层,天天爬上爬下累死了,去食堂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

    前排女生转过来,挤眉弄眼道:“叫蒋霖给你打呗。”

    “他在平行班……三楼,和五楼都没太大区别,”林雪桉无奈,“他天天跟陆司望混在一起,人家能在理实,他怎么就混不进去呢!”

    前桌女生感叹:“神仙和凡人,哪儿能比呢?”

    正缩在座位里充当小蘑菇的许宿,一听“陆司望”三个字,眼睛倏地一亮,心跟着被提起来。

    “理实?”

    她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不懂什么意思,只听出和陆司望相关,好奇着,竟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对呀!”林雪桉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就在对面教学楼,一层,离第三食堂可近了。那儿的糖醋鱼特别好吃,去晚了都没有!”

    许宿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哪里的什么有多好吃,她只听进去一点——陆司望在对面的教学楼,相当于就在隔壁。

    她眼前展现出从天空上俯瞰大地的画面,两幢并排的教学楼,远远看过去,如同两条平行的线段,以恒定的距离挨在一起……

    “理实……”许宿又小声重复起这个新鲜的词汇。

    “就是理科实验班啦!”林雪桉已经起身往外走,顺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许宿顺着林雪桉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及之处,只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房顶。

    她的座位离窗户远,坐在椅子上,瞧不到一楼的所在。

    可许宿心中,依然被不知名的物什填得满满当当,促使沉寂了许久的心湖,漾起微不可察的波纹。

    陆司望就在那个方向啊。

    他也会像这班里的同学们那样,上课读书写字,下课和朋友谈天说地吗?

    他那么受欢迎,肯定被同学们簇拥在正中间吧,就像之前弹吉他的时候……

    不对,他学习那么好,下课后说不定也在用功复习?

    不过赵昕璐说,他好像不怎么学习,还能考断层第一……真厉害!

    许宿呆望着从后开始数第三扇窗户——方才林雪桉指的地方,仿佛有五彩斑斓的彩虹延绵在那儿,深深吸引住她的目光,怎也舍不得移开。

    她不安徘徊的目光,空荡漂浮的一颗心,终于有了依托。

    静静摆放在窗台上的文竹,亦落入许宿眼中,翠绿翠绿,无论是何季节,永远生机勃勃。

    和某个人一样。

    蓝天、绿植,全全映在许宿眼里,此时此刻,她好想化作一只灵活的小鸟。

    自由翱翔于天空,想为谁停留就为谁停留,想追逐谁就追逐在谁身后,不必顾及任何。

    她不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只怕……她不是一只被人接纳的小鸟。

    -

    晚间,在家里,许宿又一次翻开笔记本,提起笔,打算记下什么。

    非常奇怪,这一晚,封皮上的小梨树花似乎开得更繁盛,更美丽了!白白的花朵,像点点繁星,它们彼此相依,彼此相拥,好似永远不会凋零。

    许宿特别特别喜欢。

    笔握在手里,迟迟没有落下,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写下什么。

    她欢喜,因为什么呢……因为陆司望?可是并没有像她预想中那般,在学校里可以时常遇见。

    可是她依然开心,哪怕获知了一点点关于他的信息,都能开心起来。

    她想把这份喜悦与满足记录下来,她太害怕遗忘了,她失忆的那段时间,从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让她高兴或悲伤,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如今,她的生活中有欢愉也有失落,不再是一片灰暗,她害怕再回到那满是灰色的混沌世界中去。

    记下来,哪怕有一天忘记了,也好找回。

    笔还未落,手机的振动打断了许宿的思绪。

    ——来电显示汤若棠。

    许宿一直没有告诉汤若棠她去上学的事情,不是对汤若棠有戒备,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这件事实在太荒谬离谱,而且目的并不纯粹,她心虚又胆怯,生怕被窥见深埋在心的那一株暗自生长的、随风摇曳的幼苗。

    手机一直在振动,震颤到许宿心头,她不得不摁了接听。

    “宿!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说不干就不干了?!”

    “好不容易适应的,你也干得挺舒服不是吗?以你现在的状态,不干这个还怎么融入社会,病还怎么好?”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一辈子吗?”

    汤若棠充满焦虑的言语通过听筒清晰地传到许宿耳中。

    从张玉兰那里,汤若棠终于,也仅仅得知许宿辞掉了收银员的工作。

    这在她眼中,是许宿又在回避人群、社会的表现,非常不利于病情。

    一连串激烈的“审问”,令许宿神经一下子紧绷,大脑思维混成一团浆糊,越想找出该给的回复,越找不到,就像故意和她作对。

    她手握得太紧,掌心里淋淋的全是汗,手机都要从她手里滑掉了。

    半晌,她艰涩地出声:“……对不起。”

    听筒里传来长长一段吸气呼气声。

    许宿发觉她好像伤害到了最亲近的朋友,她本就亏欠了汤若棠许多,住院的日子和出院后的生活都是汤若棠帮助的她,她怎么还能惹她生气。

    她想挽救,想说你想让我接触社会,融入到正常人当中,我现在在学校上学,班里好多正常人,是不是也算呢?你放心,我在努力让我的病尽快痊愈……

    然而脑子里组织的语言,到了嘴边,连第一个字都忘了。

    况且如果汤若棠问她为什么突然去上学,她该怎么回答呢?要好好学习?以她的精神状况太不切实际了,汤若棠不会相信。

    她也没有可以向他人袒露出那最深层、最隐秘、最虚伪的缘由的勇气。

    电话两端是不约而同的沉默,只不过一人在懊恼无措,一人在无奈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汤若棠罕见地略显迟疑地问:“宿,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激动的言辞过后,她的语气格外平和,平和到透着一丝隐约的冷漠。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细白的手指被许宿掐得红通通,她缄默无言。

    她知道汤若棠在关心她。

    汤若棠不在乎许宿是否应答,犹自继续问:“你在小卖部工作有些日子了,一定程度上也算步入了社会,有了些生存经验,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或者做得特别好的?”

    快三年了,即使她一直以来坚持咬定许宿是正常人,可在许宿的病情长时间不见好转,眼下甚至在反复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承认她在自欺欺人。

    ——许宿目前就是异常的,她的反应始终很慢,对别人的话做不出什么反应,话也说不清,怕陌生人怕声音,表情永远没什么变化,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她也清楚,她不可能照看许宿一辈子,因为她有季铭铭,有自己的生活。

    “我听说患有自闭症……你这种病的群体,”汤若棠说,“他们有自己的天赋和技能点,甚至可以说是天才!足够他们独立生存。”

    那时的信息传播不算畅通,汤若棠一直不愿意接受许宿是个孤独症患者的事实,没有特意翻书查资料了解过,孤独症患者里有天才这一点,她还是偶然从电视新闻报道里得知的。

    其实,孤独症患者当中,只有不到10%的人在某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才能。

    更多的是在小心翼翼迈向外界的途中,遇到重重难关的人群,平淡无奇的虫叫声,都有可能将他们的精神击垮。

    “宿,现在我接受了你生病了的事,”汤若棠坦露心扉,“你康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和我们不一样,生存对你来说都很困难。所以你想想,你有什么擅长的吗?”

    “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学习可好了!”她补充,想借此激励许宿。

    冗长的话语让许宿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却仍经认真思索后,回答:“……我,好像没有。”

    后面汤若棠又说了些什么,许宿没有听清,然后通话就挂断了。

    窗户没关严吗?

    许宿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如跌进了冰窟窿里一样,寒气像无数细细长长的针,整根扎进她细嫩的皮肤。

    她抬眼去看,窗户明明关得好好的。

    头好疼。

    汤若棠的话还响在脑海里,缠缠绕绕,最后化成一把锋利的剑,刺进她用力跳动的心脏。

    ——她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病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那把剑上刻着这十八个字。

    一举一动,许宿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模仿正常人了,可还是不像吗?

    她的病,终究好不了了吗?

    是的吧。

    毕竟一直看着她治疗的、一向要她尽快康复的好朋友都这么说了。

    瘦削的肩头一寸寸向内收,仿佛真的被冻得彻底,在竭力抵御严寒。

    一笔未落,许宿合上了笔记本,仍依依不舍地望着它的封皮。

    在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一棵梨树孤零零地默立着,不见一点青苔,仅有一截树桩陪着它。

    不过白灵灵的梨花开得极好,清风徐徐,玉枝轻摇,花儿迎风轻颤,恍若在向许宿招手,呼唤她去往另一个世界。

    “今天美术课上老师让我们临摹梵高的‘向日葵’,”约莫五六年级的小女孩,抓着书包的肩带,轻快地说,“梵高的画真好看啊!我感觉他用的颜色鲜艳,又不是那么鲜艳,哎,不知道怎么形容……”

    “醒目明快?”男孩替她补充。

    “对对,就是那样!”女孩高兴地拍手,“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好像有‘向日葵’封皮的笔记本,你陪我去看看。”

    两人到了文具店,摆有各类笔记本的货架上没有封皮是“向日葵”的笔记本,但女孩的眼睛已然被洁白的花瓣吸引。

    男孩先开了口:“小宿宿,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他笑眯眯地说,“干干净净,洁白轻盈。”

    女孩羞红了脸,仔仔细细地看向封皮上的画,怅然道:“可是你看,它旁边的树都被锯断了,好可怜……”

    男孩静静望着画,挨在一起的两棵树,一棵绽放鲜花,另一棵黯然失色,开花的小梨树倾斜于旁边的矮树桩,没来由地,他想到了生死与轮回。

    “我们再看看别的吧。”他沉声说。

    “不,我喜欢它,”女孩说,“我要买下来。”

    男孩轻笑了声,“你的钱够吗?”

    女孩看了眼标价签,硬壳的活页本不便宜,窘迫道:“下个月,我攒到下个月就够了!”

    男孩漫不经意地从货架上把笔记本一拿,先一步走去柜台,对慌忙跟过来的女孩说:“得,就当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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