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陆司望过去提溜起小男孩,回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前方那抹单薄的人影,许宿静静立在那里,像一盏失修年久的、孤寂的路灯。

    他有刹那间的恍惚与触动,也仅仅是一瞬,短暂得连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他没有让许宿等久,如常拍着篮球走到她身侧,轻笑着,“谢谢你,帮我弟打电话。”

    许宿眉目低敛,喉咙像卡顿的磁带,好像在方才小男孩道谢时按下的播放键现在才启动,客气话都磕磕巴巴的,“没……没事。”

    视野里,少年空着的一只手正随意地摸着小男孩毛茸茸的头发。

    距上一次遇见,许宿迷迷糊糊地不知道隔了多久,今日再见心里和过去一样悸动、雀跃,可是想起李雨冉的话,那些青涩的情愫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闷闷的,徘徊着找不到出口。

    在许宿的思维模式里,她如约等了他,他现在已经回来了,可以走了。

    纵使心中的不舍与涩然相互撕扯,许宿依然义无反顾的迈开了脚步。

    看见少女抬步,陆司望不免哑然失笑,她总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该是个多么有趣的世界,他怎能不去好奇?

    “怎么自己先走呢?”陆司望大步走到她前面,朝着大道四处望了望,灯火通明中车人都已沉寂。

    这不是个需要答案的问句,只是叫住她的话语,许宿紧张得没判断出这一点,误听出责怪的意思——即便少年的语调轻而缓,她仓皇地又退回去。

    陆司望微微低下头,幽黑的眼睛盯住她垂下的眼帘,挑挑眉,道:“离你家还远,我送你回去。”

    闻言,许宿本能地踟蹰。

    不可否认,陆司望对她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但孤独已成习惯,一时间很难改变。

    坦白说她何尝不希望能和他一起走一样的路。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人,早在他出现的那一秒,许宿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去网吧那晚的景象,漆黑的天空,长长的影子,规律的脚步声……

    她心底里无比期待着这一切能够再一次发生。

    可陆司望对她不能是特殊的,因为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是个需要接受治疗的患者、异类、疯子,而不是一个平平凡凡可以喜欢他的小女生。

    许宿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只有汤若棠,她习惯用沉默来表答“不”,于是此时她也选择了沉默。

    但陆司望不是汤若棠,他读不懂许宿的沉默,又或者装不懂,语气轻快又不容拒绝地说:“理由和上次一样。”

    ——怕她有意外,警察找上他。许宿记起。

    这种事发生的几率会有多少,许宿思忖间,两手里的购物袋都跑到陆司望手里去了。

    速度太快,许宿都没察觉出过程,如今目瞪口呆地瞧向那俩购物袋。

    明明她一只手拎一袋都很吃力的两大袋子,被陆司望单手轻松拎着,另一只手还不以为意地拍着篮球。

    这一幕好像男朋友在帮疯狂购物的女朋友拎她的“战利品”,许宿不经意地联想到,呼吸都不禁加快了几分。

    她征愣着,发烫的耳朵听到陆司望说:“走吧。”才反应过来,撇开眼,小声说:“不用的……”

    他没有理,兀自说着:“我家就在前面,到那儿我先把这小鬼送过去。”

    “啊对,他是我亲弟,叫陆司儒。”陆司望替弟弟做自我介绍,又低头看向他弟,“嘿,和姐姐道谢了吗。”

    小男孩正啃面包啃得忘乎所以,许宿想说他道过了,还没来得及,小男孩就停下来声音洪亮地,“谢谢姐姐!”

    陆司望满意地勾了勾唇,嘴上还是说:“真让人不省心。”

    时间已晚,天空被泼了墨,黑得浓稠,马路上车辆稀疏,行人寥寥,这个世界十分安静,是许宿喜欢的安静。

    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许宿恍若又回到了那个幸运的夜晚,路灯霓虹星光交织着,罩上一层五彩斑斓的滤镜,留下生动明亮的记忆。

    和今天相似又不同,同是送她回家,那晚陆司望走在他后面,现在走在她身侧。

    三个人并排,许宿原本担心陆司望手长脚长的,走得快,自己跟不上怎么办,未曾想陆司儒完美消解了她的担忧。

    小孩子走路步子小,陆司望照应着他,步伐至少缩小了一半,许宿按自己原来的步调走就刚刚好。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在这一片寂静中,许宿默默凝望着地上重合到一起的两道被拉长的影子。

    她好希望全世界的钟表指针在这一刻停止转动,回家的道路无限地延伸,好让她能再看一眼,只一眼……

    突然,一阵咕噜噜的怪响打断了她的遐思,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许宿的巴掌脸登时烧红透了,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

    小朋友的耳朵多灵敏,陆司儒恶狼吞食似地啃着面包,还不忘热心提醒:“姐姐饿了,姐姐吃面包!”

    许宿的脸红成了熟透的西红柿,偏偏陆司望还四周张望两眼,像在寻找营业的餐厅,他不以为然地说:“太晚了,这附近没一家店开着,我们打车去商圈?”

    许宿紧紧咬着齿关,铺天盖地的窘迫逼着她打开语言模式,“……不,不要了。我得快点回家。”她顿了顿,睨购物袋里的面包们,“我吃,吃面包就行。”

    陆司望没有再说什么,从袋子里拿出个面包递给她。

    即使许宿动作再小,撕开包装袋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窸窣的声响,她很不喜欢造出响动,因为那可能会让他人注意到她。

    她小心翼翼地侧眼瞧过去,陆司望在和他弟说话,不会留神到她这边,才松了一口气。

    她小口小口地吃起面包,貌似真的饿急了,竟然没有刚才那样难以下咽。

    晚风拂过树枝,叶片所剩无几的枝丫随风颤抖着,仿佛暂且忘却了离别的感伤,在跳一段欢乐的舞。

    黑暗给予人胆量,也让人丢掉理智放大情感,来自心底最深处的那点隐秘的渴望冒出头来,在本人浑然不觉间操纵她的行为举止。

    兴许许宿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不动声色地侧着眼眸,以眼角余波暗暗注视着少年二分之一的侧影。

    红红的耳朵主动竖起来,静静聆听着少年清透悦耳的声线,令人联想到树木葱茏蓊郁的山林中,一汪缓缓流动的泉水,澄澈透明,水底的小石头被磨得光滑圆润,幸运地能时刻沐浴在那泓净透之中。

    许宿沉溺在那抽象的景观,欣然之情充满了心间,大脑都无暇处理听到的话中隐藏的信息。

    “臭小子,小小年纪还玩起离家出走来了!”陆司望动作灵活,用篮球轻拍了下陆司儒的脚后跟,责备道。

    陆司儒的面包刚啃完,含糊不清地答:“你又不是不知道爸妈!不让我做这个做那个,班里同学都笑话我。”

    陆司望睨他一眼,和缓了音调:“他们为什么管你你不知道啊,不还是担心你。”

    “我当然知道啊!”陆司儒信誓旦旦。

    陆司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还玩离家出走,有本事怎么不给爸妈打电话。”他语气严肃起来,“这样多危险知道吗?还好今天没事,别再有下次!”

    小男孩的叛逆劲儿来了,反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陆司望不以为然地挑眉,故意恶劣道,“知道联系我,看来我得和爸妈告状,再让王秘书天天在学校守着你!”

    被训了一通,陆司儒心有不甘,昂起脑袋回怼:“你还不是一样?爸妈还不让你打篮球呢,”他指了指陆司望手里的球,掌握了证据般底气十足,“这是什么?”

    听这一句,陆司望的眸色倏忽变得晦暗不明,他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嗓音低沉:“那不一样。”

    陆司儒被这突然的低气压唬住了,直觉告诉他这时候不能再惹她哥了,立马识相地闭上嘴装哑巴。

    所幸前方过个红绿灯就到了他们家,绿灯一亮,陆司儒飞快地小跑过去,略大的书包在他后背一颤一颤,倒也还不忘扭头和许宿打招呼:“姐姐再见!”

    小孩子单纯的热情使许宿有些无所适从,失忆以来她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她总觉得身边的人冷漠又陌生,届时也愣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待陆司儒都跑远后,她才迟钝地挥了挥手。

    看着许宿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模样,陆司望偶然想到慢悠悠的小蜗牛,不禁失了笑。

    听见那声笑,许宿才恍然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篮球拍击地面一下一下响在她心头,雀跃与紧张的心情交替着,咚咚咚个不停。

    四处静了又静,不过是很短促的一声笑,依旧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像好听的大提琴声,撩拨她心弦。

    夜色深重,城市里的灯火好似璀璨的星河。

    他就走在她身边,一呼一吸间,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清淡淡的橘子香气。

    “还好有我送你。”陆司望忽而开口,口吻似少年人特有的小骄傲,认真听才听得出。

    冷不防的一句话,许宿差点被路上不存在的石子绊倒,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太没有防备心了,大晚上的,碰到个人让你帮忙打电话就打,”他在她面前难得正色起来,却不带责备的意味,“万一有同伙怎么办?”

    许宿无意识地复述:“同伙?”

    “对啊,可能会把你卖到山沟里去,你家人找不到你该多担心。”陆司望看她实在天真,好心地给她科普。

    许宿缓慢地消化了这句话,这两年她还没有见过她的家人呢,于是自言自语般地道:“……应该不会。”

    陆司望自然理解成不会被卖的意思,没想到小姑娘还挺固执,又提醒一遍:“像你这样瘦瘦小小的,大晚上自己在马路上走,简直是最佳目标。”

    话说出口,陆司望自己也感到有些怪,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别人的安危,还耐心地一遍遍给她说明。

    怕不是说陆司儒说顺口了。

    许宿把话听完,暗暗将每一个字眼,和陆司望的语气反反复复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又努力想出最正常的回应,过半晌,才低低地说:“那以后……不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司望唇边弯起舒悦的弧度,“女孩子要多小心。”

    余下的路段里,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保持缄默是许宿常态,陆司望也不是个话多的人。

    不过许宿在极其认真地,去回忆陆司望今天说了哪些话,好像很多很多?

    不,至少比之前总共说过的话要多,许宿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数,一共有多少字,生怕她会忘。

    寥寥数语,对在意的人来说宝贵似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恨不能用最好最安全的容器去保管。

    ……

    时不待人,无论路多长多短,都有走完的那一刻。

    许宿在单元门口止步,伸手去提她那两个购物袋,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陆司望的手。

    她几乎触电般马上把手收回,与他人的肢体接触总会令她不舒服,但这回并非往常的那种不适,而是丝丝麻麻的,似电流,一路窜到她的心脏,又惊,又有点喜?

    总之,难以言明。

    好在陆司望并未察觉,许宿硬着头皮,找准角度重新伸手把袋子拎了回来。

    陆司望注视着她的动作,以及购物袋里的东西,饶有兴味地问:“这个牌子的面包很好吃?”

    心不在焉的许宿怔然少倾,她想说她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只是一直吃这个,习惯了就只吃它。

    但脑海中有声音告诉她,这么说可能不对,所以又没有回答。

    陆司望从不在意,他眨了眨眼睛,像一闪一闪的星星,“下回我也尝尝。”

    当晚,许宿第一件事即是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把小铃铛手机链重新系到手机上。

    随后她坐到了书桌前,似乎隔了许久,她拿出那张复生纸,把上面的内容誊抄在了《盛开的小梨树》封皮的笔记本里。

    因为单单一张纸,容易被风吹跑,容易丢。

    今晚陆司望对她说过的话复而响在耳畔,她翻了一页,一笔一划地把原话抄了下来,竭尽她记忆力所能,一字不落地。

    在一边回想一边书写的过程中,许宿的心里竟然生出一个别样的、飘飘然的猜测——那些话语中,是不是带有对她的关心?

    可是很快,这猛然冒出的美好念头就被现实泼了一桶冷水。

    李雨冉说过,陆司望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患者”,医生关心病人,再理所当然不过。

    许宿刚要温热起来的一颗心,霎时间入坠冰窖,冻得彻底。

    失落中,她仍坚持着继续把话记在纸上,因为那或许是她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了。

    清新的橘子香味、融在风中的低笑声、融在一起的长长影子……

    无一不是许宿渴望且舍不得的。

    许宿握笔的手越来越用力,细腻的字迹几乎刻在纸上。

    忽然很想哭,为什么她偏偏是个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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