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平静的绝望。

    诊室里,陈宁微凝视着许宿的脸,蓦地想起这个形容。

    窗帘是薄纱的,苍白的日光漫不经心地穿透它,映照在许宿的脸上。

    也让陈宁微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她。

    许宿的脸微微低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面色是近乎纸张般的灰白,营养不良的状态显而易见。

    只剩十分钟今天的治疗就要结束了,许宿干燥的唇仍旧紧闭着,没有一丝开口的迹象。

    在这之前,陈宁微曾多次引导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可都是无用功。

    虽然先前几次的治疗中,许宿不曾表现出太大的表达欲,但还会说些只言片语,甚至会主动问她自己什么时候能康复之类的问题。

    现今的状况,令陈宁微想起刚接诊许宿这个患者的时候。

    陈宁微的师兄是神外科的主任医师,师兄弟五人里只有他们俩分配到了同一家医院,自然走得近些。

    一次闲聊,师兄头疼地对她说遇到了一个棘手的病人,陈宁微问他是病情很严重吗。

    师兄摇头又点头:“算吧,也不算。是个火灾受伤的小姑娘,也就十五六岁吧,送过来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万幸还是抢救过来了。但是住院快一个多月了还处在昏迷中,各项检查报告都逐渐趋于稳定,脑内无异常,我怀疑是心理因素导致的……”

    师兄叹了一口气,“棘手的是她的意外牵扯到学校担责,据说是没有管理好校园安全导致的火灾,还和校园霸.凌有关系,已经报警立案了,警方、校方、学生家长天天轮番地问我她什么时候能醒。”

    陈宁微听着确实复杂,宽慰了几句,说如果有需要等患者醒来可以转到她这里。

    “大概率需要,”师兄一个中年人,诊疗经验无数,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却为了个小姑娘眉头紧锁,“这么些天也没见过有父母亲戚来探望,只有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天天陪床,不分昼夜地给她讲一些旧事。我查房的时候偶然听到,当时和她一起送过来的还有——”

    陈宁微听完瞳孔骤然一缩,震惊与感伤压得她一时失语。

    师兄发觉她的情绪,反过来安慰与提醒:“……所幸手术很成功,也算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吧。小陈你也要保持专业性,不能被他人的经历影响。”

    作为心理医生,共情能力太弱或太强都是缺点,前者难理解患者情绪,无法给予患者良好的回应,后者则容易陷入“内耗”,影响自身工作状态。

    这是本科入学时就被教授提及的点,陈宁微自认自己在中间值,是个当心理医生的料,这些年的临床经验和疗愈的患者,也证实了她并非自大。

    届时师兄的提醒情有可原,她听过患者们倾诉的各种匪夷所思、令常人难以接受的经历,自认心理承受能力极强,却在此刻刹那间失了态。

    那般悲惨的遭遇使陈宁微对许宿印象深刻,平时会不自觉地想等她醒来该怎么接受现实,会不会产生应激障碍,又会表现出怎样的反应。她也在祈祷,祈祷女孩年纪小,醒来了一定能在大哭几场后慢慢走出来。

    大约过去两周,许宿终于苏醒,陈宁微的祈祷没有应验,她患上了严重的孤独症和失忆症。

    她从不会发狂失控,一直非常安静,缩在病床里见到人就止不住地发抖,警方无法进行询问,案子不得不暂且搁置。

    陈宁微给她开了抗焦虑的药物,并进行心理治疗。

    她的眼神永远平静如无风的湖面,透着深深的茫然与绝望,一如现在。

    在前几次治疗里,许宿究竟因何产生了些许积极情绪,澄澈眼眸中的微弱光芒又由谁点亮,又因何熄灭?

    陈宁微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毕竟这是能让许宿病情转好的关键性“药物”。

    陈宁微面上不显,淡淡地微笑道:“无论你和我说些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

    许宿走出医院大楼时,天空铅云聚拢,没多久下起了凉丝丝的雨夹雪。

    头顶忽然被罩上一把伞,透明的,把亮堂堂的天光全透进来。

    汤若棠照例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许宿正失神,想如果这把伞是黑色的就好了,她家里好像有一把黑伞,昨天在小卖部她在电视播送的天气预报里得知了今天下午有雨夹雪,但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是没有带伞——因为这不在她的“习惯”内。

    两个人打一把伞身体自然会靠近,传来对方的温度与呼吸,许宿的身子倏地僵直。

    见许宿没回应,汤若棠又叫了声:“宿?”

    许宿这才回过神,低声答:“呃,还,还好。”

    每回从医院里出来,都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

    许宿甚至不用汤若棠重复一遍,即能给出相应的回答。

    汤若棠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她的情绪也下去了,开始和许宿闲聊:“入冬了,这儿的冬天太冷了,我和老季打算去趟广东,过冬的同时考察一下市场。”

    这表示她去南方不是两三天的出差,而是一整个冬天的久住,许宿生活里的一个固定人物要消失一段时间,她难免慌乱,难得急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汤若棠惊讶于她略显激烈的反应,兴奋道:“你头一回表现出这么准确的情绪诶,继续治疗果然有用……”她欣慰地笑,“最快也要过完元旦吧,年不一定能在那儿过,只能过个元旦凑凑热闹,看看不下大雪的南方跨年啥气氛。”

    说到在南方过节,汤若棠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憧憬,许宿并未被带动起那种积极情绪,她在静静计算距离元旦还有多少天。

    “别太担心,也就不到两个月。你好好在小卖部工作就行,我和我小姨还有昕璐说好了,让她们多照顾照顾你。”汤若棠怕她担心,说。

    两个月,六十天,许宿计算出一个很大的数字,大到可能会再一次影响她的生活节奏,等汤若棠回来,她或许要重新习惯。

    汤若棠不会思及她的顾虑,还在期盼着过节气氛,“前两天昕璐和我说要去人民广场看元旦演出,你也跟着去呗,热闹热闹,多接接人气儿,对你康复有好处。”

    ……

    走到路口,汤若棠说她要早点回去和季铭铭收拾行李,去外地待那么久,要准备的东西多,就不送她回家了。

    汤若棠把雨伞给她,提醒她注意安全,便上了公交车。

    风吹呀吹,凉雨丝丝雪花簌簌,许宿打伞打得扭扭歪歪,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肩膀上的衣料已经被雨雪浸透了。

    路过小区边上的小商店,她记起家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了,打算进去买点面包和矿泉水。

    她不会煮饭,甚至连方便面都不会煮。

    不知道是真的不会煮,还是无法打起精神去做煮饭这件事,食物吃进胃里是为了果腹,面包也可以,为什么还要花心思煮饭。

    出院回家后,她始终在这家小商店买面包充饥,必须是同一个牌子,一次性买一大堆,勉强提的动,往往能吃一个多星期,再去买。

    许宿刚转过身,就看见小商店拉上了卷帘门,卷帘门上贴着打印出来的白纸黑字——“家中急事,歇业半月。”

    她停在原地,盯着最后两个字看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她无法空腹存活半个月。

    一般人在这时应该会去附近其它商店看一看,许宿也的确那么做了,她到马路对面的小超市看了看,里面没有她吃的那品牌的面包,于是只买了两瓶矿泉水就出来了。

    她拿着矿泉水瓶的手指绷得紧紧的,手心又微微沁出了汗,矿泉水瓶差一点在她手里滑掉。

    真的可怕极了。

    似乎这段时间由于一系列的事情,她的神经太过“松散”,进超市的时候脑子空白,推开门直直走进去,忘了收伞,宽阔的雨伞直接卡在了门上。

    她顿时一惊,慌慌忙忙收起伞,再若无其事般踏进门,硬着头皮找面包、拿矿泉水,没想到在最后结账的时候仍感受到了老板落在她身上的微妙目光。

    也许那是不含任何意味一瞥,但在许宿心中,老板可能瞧见了她忘记收伞的古怪,瞧见了她收伞时的慌忙,瞧见了明明打了伞的她肩上的濡湿,从而把她定性为“异类”,才会多看她一眼。

    许宿害怕,再不敢去陌生的店,只得拿着两瓶矿泉水跑回了家。

    -

    靠两瓶矿泉水,许宿度过了一个休息日,又挺过了一天的工作日。

    张玉兰的小卖部里有她吃的牌子面包,也有矿泉水,但她没有拿,因为付不付钱都很麻烦。

    她几乎不说话,也不干体力活,饥饿算不上大事,许宿想。

    下班后,许宿去了隔半个市区的、之前买糖果的超市。

    步行近一个小时,非常费体力,更何况在长时间的饥饿状态下。可对于许宿来说,那也比晚高峰在公交车里和一群陌生人贴在一起要好。

    大型超市里货物种类齐全,许宿的购物筐被面包和矿泉水填满。

    在看到一直吃的食物的那一刻,她的感觉神经才重新苏醒,饥渴交迫使得她在结账后飞快地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撕开来面包的包装袋。

    长时间的饥饿导致她不过咬了两口,便生出一股饱饱的果腹感,还有一点点反胃,再也吃不下去,匆匆喝了两口水,起身往家走。

    过了晚高峰,大街上行人车辆渐渐减少,街边路灯的橘黄色光连成了绵延不绝的温暖绸缎,铺在地面上又像柔软的地毯,周边是高楼树木投下来的影子,许宿就走在那片阴影里。

    一手拎着满满一大袋面包,一手拎着好几瓶沉沉的矿泉水,许宿体力根本不支,只靠着大脑里想快点回家的意念步履蹒跚地向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拐进了一条小路,虽然几乎没有人走,但直通对面的大道,不会有危险。

    许宿一直低着头走路,以至于见到那团小小身影的时候,吓得无意识低呼一声,连连后退几步。

    蜷缩在墙根下的小男孩听见动静,从腿间抬起头,一眼看见了许宿——手里的食物和水。

    许宿辨认出那是个背着蓝色书包的小男孩,而不是流浪汉或“怪大叔”后,稍稍放下了戒备,即要抬脚继续走,却又停住了。

    她对视线极其敏感,自然察觉到一米外的小男孩正盯着她手里的两个袋子看,没有恶意,听那几不可闻的咽口水声,兴许还有一点点“渴望”?

    许宿没有开口问他是不是想吃,或者需不需要帮助,她甚至连报.警都没想到,仅是把俩袋子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拿在手里,细细的胳膊伸得笔直。

    万一小男孩真的来拿,也不至于离她太近。

    小男孩瞧见她的动作,连忙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惊喜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许宿没有回答,仍保持着姿势,男孩视作默认,伸出小手接过面包和水,礼貌道:“谢谢!”

    许宿重新拎起购物袋,刚打开面包包装小男孩反应极快地发现她要走,赶紧往前几步,急切地恳求:“姐姐我迷路了,你能不能打电话给我家人,或者帮我报警也行。他们找到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许宿没有社会经验,更没有安全意识,她听完小男孩的话,只觉得如果不帮他的话,她可能无法快点回家。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再把小铃铛手机链摘下来,才把手机递给他。

    大约一分钟后,小男孩如约把手机还给她,许宿暗自松了口气,拎起袋子走向前面的大道。

    小男孩有礼貌地在后面喊:“谢谢姐姐!再见!”

    “不客气。”“再见。”本该是下意识的回应,卡在她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快走到小路尽头时,许宿明显听到砰砰砰的弹性撞击声。

    许宿抬眼以准备确认方向,好避开,却在下一秒看见少年颀长的身形出现在拐角,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熟练地控制着篮球,懒散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她近乎即刻垂下眼帘,视野里,橘黄色的光辉铺洒在地面,含着万千热忱与温柔,少年自连绵的缎面中央踏步而来。

    咚,咚,咚——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化作心跳,一下又一下回荡在这寂静的夜,有力而沉稳。

    陆司望睨见许宿,有点意外:“许宿?”

    还没来得及寒暄,后面那小男孩就大声喊他,陆司望朝她颔首,“等我一下。”

    许宿自认为她没有等在这里的必要,可陆司望是对她施了魔法吗?

    不然她的双腿为什么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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