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

    周叙白不清楚这个症状怎么出现的。

    似乎有一天他的大脑忽然出现了某种功能障碍,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尤其是和人际交往相关的模块,率先进入空白状态。

    ——却是一个空白的,装不进任何东西的空间。

    新的印象无法进入这个空间,旧的回忆也在慢慢消失。

    周叙白记不住人的面孔,又或者说,所有人的面孔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而那些已经在他脑海里的人,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化。

    而由面孔开始,渐渐的和这些人相关的事和物,也都消失在他的记忆中。

    这个世界对于周叙白,就像一幅画满人的清明上河图。周叙白站在画中间,桥中央,却感觉记忆里的人如桥下江中滚滚而过的江水,从他的脑海里逐渐褪色。

    他被回忆抛下,被时间困住。

    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凌知雨好奇:“那你怎么记得我的名字?刚刚从餐车回来时,你可是精准定位了我的位置。”

    周叙白眼神扫过她的头发,解释道:“你的发色特别亮眼,短期内我可以记住。”

    凌知雨微微皱眉:“所以你面对工作伙伴,朋友,甚至是家人,都是在记他们的物理特征?”

    “我父母不和我住一起,每次视频通话或者见面,他们都会穿同样的衣服,佩戴我记得的装饰品。”周叙白顿了顿,“我的微信里只有他们,所以就算有时候没有想起来,我也知道他们是谁。”

    “公司同事我多数记不得,好在我的工作不需要和太多人交流,而且每个人都会佩戴工牌,很方便。”

    周叙白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平静地似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凌知雨拍拍他的肩:“那你的生活好难,需要记住那么多东西。”

    周叙白摇头:“身边的人都很包容我,他们对于我付出的努力要比我自己多得多,他们比较难。”

    凌知雨:“那你以后会一直遗忘吗?”

    周叙白低头摆弄手里日记本的封扣,很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今天的事一会儿就会忘,也许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东西忽然从脑海里消失了。”

    “最开始忘记的是人,后面可能会忘记生活的本能,忘记七情六欲,成为一个空白人。”

    “医生说,最坏最坏的情况,也许有一天会忘记自己是谁。”周叙白浅浅勾起唇,嘴角的酒窝很迷人,凌知雨却觉得里面装满苦涩的酒,“也很不错,生活像开盲盒一样,充满新鲜感。”

    凌知雨为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动容。

    “你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么多。”凌知雨睨他,想挑起点轻松氛围,“刚才还拽得要命,根本不想低下帅哥高贵的头颅。”

    周叙白:“有吗?”

    他话音刚落,凌知雨满脸的笑容霎时收敛,脸色倏地由红转白。

    她从他身边夺路而出,再次奔向卫生间。

    周叙白迅速从包里翻出纸巾和矿泉水,起身时迟滞一秒,看向她的座位,然后把凌知雨藏起的药瓶也揣进兜里。

    他站在车厢卫生间的外面,听里面传来凌知雨难抑的抽泣和呕吐声,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揪着难受。

    乘务员走上前来温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周叙白礼貌拒绝。

    大概过了五分钟,厕所门从里面打开。

    凌知雨清洗了手和脸,水珠滴滴答答滑落,只有眼白里的红血丝证明她刚刚哭过。

    她笑得很难看,眼尾和嘴角烂红一片,逞强的笑容像贴在脸上的假面,摇摇欲坠。

    “最近肠胃炎,容易吐。”凌知雨轻轻揭过,满不在乎地拿着周叙白的纸巾擦手,无奈道,“当代年轻人胡吃海塞习惯了,肠胃难免罢工。”

    周叙白靠在车厢对面,两人之间只有条窄窄的过道。

    他没说话,把水和药瓶都递给她,凌知雨接过,轻飘飘地笑:“你看这国外的胃药一堆英文字儿,特别难认,有时候我都看不明白是一天吃几次。”

    周叙白忽然开口打断她表演式的剖白:“两次,饭后。”

    凌知雨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她目光狼狈地躲闪,在这逼仄空间里,最终还是认命地落在周叙白的脸上。

    他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跟我一起走吧。”周叙白说,“一起找零零。”

    “虽然我对你的帅脸一见钟情,”凌知雨用力捋顺折腾得乱糟糟的红发,脚步虚浮地往座位走,“但我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哪怕他是个帅哥。”

    “没有怜悯。”

    周叙白抓住凌知雨的手腕,阻止她离开。见她灼人目光扫过来,他又慌张地松开她的手腕。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狭窄的高铁过道,垂眸看她。

    “我这个人不知来路,不知归途。日子久了,可能就只剩下茫茫然连自己也不认识的空白。”

    “凌知雨,我们两个病的不轻的人凑在一起,没准就能好事成双。”他用手把贴在凌知雨脸颊的湿发掖在耳后,语气温柔。

    “我相信,这个世界总会给我们一些负负得正的奇迹。”

    凌知雨抬头,眼圈越来越红。

    她极尽克制身体的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周叙白。”她说,“我们两个好像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

    高铁抵达南京南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

    周叙白绅士地帮凌知雨推行李箱,两人在地下出站口等到一辆出租车。周叙白想开后备箱,听见司机师傅说:“啊哟黑漆麻乌滴,你直不弄冬滴去后面干么斯啊?哦呦天气雾躁,显得偶夹生阿晓得啊?”

    周叙白:“……”

    凌知雨反应很快,见司机师傅下车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谢谢师傅!”

    她带着周叙白坐进后排,小声说:“师傅是说这里光线暗,天气热,不要我们自己搬行李,他帮忙啦。”

    周叙白竖起大拇指及时表扬:“你真厉害。”

    “还行,毕竟我以前……”凌知雨咳了声,“来过好几次。”

    一声两声,紧接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

    凌知雨几次深呼吸想把咳嗽压回去,都失败了。周叙白帮不上忙,光是听着声音,就觉得胸腔发紧,喉咙被人狠狠地掌掴过。

    凌知雨咳嗽时细瘦的肩膀颤抖不止,像破茧失败的小蝴蝶,拼命想要飞翔,却只能被迫原地振翅。

    周叙白递给她一瓶水:“你还能坚持吗?不然我送你去医院。”

    凌知雨咳得脸颊泛红,接过水抿了口:“不行,我们说好的,我一定帮你找到零零。”

    “咳,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周叙白:“要等抵达酒店,我看过日记再决定。”

    司机师傅出租车开得飞快,副驾驶的车窗摇下很低,外面湿热的风扑进来,吹得人昏昏欲睡。

    凌知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只觉右肩很沉,一偏头正好看见周叙白的黑色发顶。

    司机:“把你男朋友叫醒,看看是不是自阔(这里)?”

    凌知雨小声叫周叙白:“喂,司机师傅问你是不是这家?”

    周叙白缓慢地睁开眼,眼睫上方的褶皱非常清晰明显,靠着凌知雨的左侧脸颊压出一片红痕,他眼神迷茫几秒后飞速从凌知雨肩上弹起来,镇静道:“是这里。”

    周叙白付了车钱,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两人的行李箱,杵在原地观察凌知雨的肩颈。

    “有没有受伤?”他指着凌知雨的肩膀,态度诚恳,一本正经,“如果不舒服我们先去医院看病,我负责全部医药费。”

    “周叙白,你这样显得我很像个职业碰瓷的。”凌知雨无奈弯唇,“我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拜托。”

    两人对视几秒,噗的一下笑出声。

    周叙白和凌知雨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两人的房间离得很近,同一层的斜对面。

    周叙白放好行李,简单洗了脸,听见房门当当当的响。

    他开门,凌知雨顶着那头红发笑嘻嘻地看他:“晚上好我的队友,今天吃什么?”

    周叙白想了想:“点外卖吧,我还想做明天的计划。”

    凌知雨歪头:“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周叙白不置可否,侧身让凌知雨进了房间。

    凌知雨在外卖软件上翻了好久,最终决定吃鸭血粉丝汤和生煎包。她把两人份的食物加入购物车,随口问:“你吃辣椒吗?”

    “不吃。”周叙白原本低头在翻日记本,听她问话抬头看向凌知雨,“你最好也别吃。”

    凌知雨:“生煎包蘸辣椒油可香了!”

    周叙白:“我在网上查过,你吃的药需要忌口。”

    “……”凌知雨哼了声,故意大声说,“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喜欢我呀!”

    周叙白已经渐渐了解她口嗨的脾性,自然没有回答。

    凌知雨默默把辣椒油移出购物车,付完钱后按照商量好的把账单截图分享给了周叙白。

    AA,公平公正,合情合理。

    周叙白很快把钱转给凌知雨,然后又埋头研究他那本快翻烂了的日记。

    “周叙白,我觉得你一直找不到零零,是你的方法有问题。”凌知雨靠着沙发玩消消乐,嘴里叼着根荔枝味棒棒糖,“六月份,有的省份中小学生即将放暑假,到处都是家长带孩子极限2+1,南京这座旅游城市到处都是人。你靠日记上那些线索就算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零零。”

    周叙白转过头:“那你有什么主意?”

    凌知雨冲他wink:“一千多万人的城市里找一个你记不清面容的人很难,但是如果在你的记忆里找一个你曾经非常熟悉的人,是不是简单多了?”

    周叙白默然:“那可能是难上加难。”

    凌知雨:“我能看看你的日记吗?”

    周叙白这次迟疑几秒,把日记递了过去。

    凌知雨快速地翻看完毕,肯定道:“日记里大部分都是你们出去玩的记录,我们把这些地方重新走一遍,把你们经历的事再经历一遍,没准能够唤醒你的记忆。”

    周叙白看向凌知雨:“我忘掉的东西,从来没有记起来过。”

    “有方法总比漫无目的地走好吧。”凌知雨拍拍他的肩,鼓励道,“周叙白,你要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能帮你找到她。”

    她笑,“你不是说,这世界上总有些负负得正的奇迹?”

    周叙白:“那如果这样还是找不到她呢。”

    “那你选我呀,我也挺喜欢你的。”凌知雨笑,“实在不行我来当你女朋友啊?”

    周叙白无奈:“没准我明天就忘了你的脸了。”

    “我赋予你作为帅哥忘记别人的权利~”凌知雨满不在乎地挑起头发,“我们不是加微信了?现在你手机里除了爸爸妈妈就是我,只要备注改成女朋友就行。”

    她笑着靠近:“而且我的物理特征很明显呀,红色头发,你会记住的。”

    周叙白:“这个方法我以前尝试过,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有记录。我们不会成功的。”

    “那是因为没有和我一起呀。”凌知雨走过来,带过一阵荔枝味的风,“周叙白,我可是你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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