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雾遮月,暗淡的光晕柔和婉约,苍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其中一盏却骤然熄灭了,王海福懒懒招手,吩咐人去将那盏重新点燃。
小黄门谄媚的走过来,悄声说了几句,王海福一脸笑着啐骂,“你这心思用的巧,可算起来那毕竟是你干爹,出了事情咱家可不掺和。”
陛下登基后,以前的宫中老人有一多半都被废了,如今这些人都是陛下亲手提拔起来的,比如王海福,一年前还是掖庭里一个没有威望的内侍,如今却成了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好不威风,昔日欺负过他的人,如今也都付出了该有的代价。
比如那位曾经仗着自己有贵人撑腰的吴常,如今被贬到水槽营里做事,王海福懒懒笑着,又道:“你那干爹怕是不行了,不如你过去陪陪他,好歹也养过你一段时间,怎么能不尽尽孝。”
“公公恕罪,小人与他早就断绝了关系,他是死是活与小人无关。”小黄门惶恐起来,连忙低声求饶。
王海福满意笑了,这世道,谁在上位谁才有权利说话,谁不成器只能躺着等死,人都是懂得趋利避害的生物,今日发达时,身边都是好人,哪日落魄后,最亲近的儿子都能踩你一脚。
乾明宫是整座皇城最尊贵的地方,能在御前伺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遇,只是伺候的人一个个垂首敛目,忽地听到,内室里传来茶盏落地的碎响。
众人像是习惯了,就连王海福也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便又走远了些。
陛下心思难猜,远不如先帝温和宽宥,方才进去的那位姑娘十之八九要难捱了。
乾明殿内,金丝绒毯铺地,鎏金炉里缓缓升起熏香,飘散在那人冷淡冰凉的眼眸处,像梦中那样,似乎还要更甚。
谢琉姝握紧了手指,站在大殿中央,她来时的外裳不知何时褪下,浑身只穿着一件湘妃色的衣裙,腰封完好无损,只是裙边却碎着一盏茶,浅青色的茶渍污了裙摆,谢琉姝缓缓眨眼,有些难堪之色闪过。
身穿龙袍的男子懒散靠在软榻上,他面容俊美,如玉的手指抵着额角,面前的奏折被堆积到一旁,上面还有刚刚落下的红印。
“自己过来还是朕请你过来。”
沈祈闻懒懒开口,嗓音虽是漫不经心,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
谢琉姝抿唇,手指缓缓放松,暖融融的烛火跳动在她眼角眉梢,更加衬的那张面容绝美动人,哪怕着素衣,依然难掩风华。
自入宫以来,她就做好了被折辱的准备,当年利用欺骗沈祈闻的是她,如今反过来要报复她也是应该的,只是……今夜不行。
沈祈闻幽幽打量着她,四年前,谢琉姝抱着目的来到他身边,差一点就让他所有计划功亏一篑,可她那时是怎么做的,她将自己的真心践踏,转身毫不留情想踢开他。
沈祈闻嘴角残忍勾了勾,若是他没记错,今日是昭和太子的祭日。
昭和太子沈濯岫,生时风光霁月,尊贵无双,死后亦令人叹惋,英年早逝。
便是他的尸体早就埋入黄土中,仍然不断有人为他守节、题字、哀悼。
可是旁人都可以,唯独谢琉姝不行。
“晚晚,过来。”沈祈闻忽然换了一种口气,殿内昏暗灯火下,他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蛊惑。
谢琉姝不可置信,倏地抬眸看他,明暗烛影下,那人玄衣金线,暗沉的目光逼迫而来。
晚晚……
他居然叫她晚晚。
谢琉姝只觉得荒谬可笑,一种难以言喻的折辱自心底蔓延升起,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来。
沈祈闻是皇上,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利的弱女子,以卵击石,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晚晚是那人独属的称呼,每次叫时都清冷自持,泠泠声响叫她心悦其中,可由沈祈闻喊出来,却让她后背发凉。
许久后,沈祈闻渐渐丧失了耐心,他起身,宽大的衣袍发出簌簌声响,没过多久,就站到了谢琉姝身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一股不悦感从他身上传来。
谢琉姝被丢进了水池子里,沈祈闻居高临下看她,冷冷道:“洗干净再出来。”
旋即便离开了。
谢琉姝垂下眼眸,她身上衣裙全湿了,不过好在这池水是暖的,手脚触及,刚刚好驱散寒意,只是洗完后,谢琉姝抿了抿唇,很不想去面对他。
她转过身子,轻轻解下身上的襦裙,肌肤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是有些舒缓的感觉袭来,走了一路,又等了一个时辰,身上早已寒意弥漫,眼下沁入温热浴池中,正好驱散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玄衣男子去而复返,浴里的美人却丝毫未裹。
谢琉姝往底下沉了沉,沈祈闻嘲弄她,“你身上哪一处我没见过。”
羞辱的话语,让人辩无可辩。
谢琉姝脸毫无征兆红了,烟霞一般绚丽色彩自美人颈间蔓延,沈祈闻漫不经心看着,忽然觉得荒谬,他懒洋洋伸手碰了碰水池的温度,而后道:“洗完了就出来。”
话落,他却未曾转身离开。
谢琉姝咬了咬下唇,试探询问,“你不走吗?”
“这里是朕的寝宫。”沈祈闻强调。
谢琉姝心里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沈祈闻不会那么好心留给她独有的时间,他总是能在人放松警惕时突然出现,一切都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谢琉姝深吸一口气,忽然从池子里站起,却不没注意,脚底生滑,身子又不防备落入池中,大片水花溅起,落在他华贵精美的衣袍处。
谢琉姝眨了眨眼,眉心紧蹙,整个身子都蜷在了一起,她不是脚滑,而是抽筋了。
暧昧光影浮动,温泉下美人楚楚,沈祈闻微不可查挑了下眉,竟迈步朝下走了过去,池水没过他的腰间,毫不费力就将未.着.寸.缕的人勾入怀中。
谢琉姝没想到他亲自下水,小声说了句,“冷。”
确实冷,肌肤触碰到空气的瞬间,被寒意席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祈闻眉间彻底黑了下来,将她往塌上一扔,又随意将她的衣服扔过来,冷冷道:“自己穿。”
谢琉姝伸手将那件早已湿透的小衣展开,抬眸看向他,沈祈闻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压抑着怒火开口,“来人!”
王海福在外一醒神,连忙开口道:“老奴在。”
“取两件衣服过来。”
殿内传来陛下冷淡的吩咐,月公公愣了愣,才明白这衣服是女子穿的,陛下寝宫自有陛下里衣外袍,他脚下生烟,连忙去办。
殿内,谢琉姝用薄毯裹紧了身子,困倦打了个呵欠,沈祈闻黑着脸走到案牍前,重新翻看起了奏折。
室内寂静无声,谢琉姝抬眸朝他那边看了一眼,心里却有些疑惑生出,她说的今夜不行是她身子有恙,他为何那样生气。
况且,他本来就该恨她的。
谢琉姝垂眸,长睫遮住了眸内神情,她对沈祈闻有愧,可沈祈闻对她,怕是只有恨与恶了。
王海福办事效率很快,半盏茶的时间,就送来几件上好宫装,里衣外衣都有,沈祈闻冷着脸从他手里接过,而后又一股脑砸在谢琉姝身上。
“穿好后就滚吧。”沈祈闻寒声道。
而后便离开这里去了内室。
屏风遮挡,谢琉姝连忙将衣服穿好,王海福寻来的这件宫装明艳绚丽,裙摆上大片的牡丹夺目娇美,仿佛是为谢琉姝量身定做,将她的美丽动人彻底勾勒出来。
只是她好久没穿过如此华贵的衣袍了,她木讷的将腰封系好。
想了片刻,忽然跪下,“陛下,臣女有一个请求。”
殿内的玄衣男子未言。
谢琉姝硬着头皮道:“臣女贴身婢女手上生了冻疮,可否请陛下赐药。”
大殿里徐徐飘来冷松的香味,谢琉姝抬头看了一眼,这应该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吧。
但好像是过了很久,殿内才幽幽传出一言。
“准。”
谢琉姝蓦然松了口气。
从乾明殿出来后,外面的雪似乎下的更大了,新雪堆积在屋檐下,时不时还能听到厚雪落地声音,谢琉姝抿了抿唇,正欲抬步向前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王海福谄媚声音,“姑娘,雪天路滑,您还是打伞吧。”
王海福不知从哪寻来一把青竹骨伞,一脸笑着递给她。
谢琉姝伸手接过,略有深意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了句“多谢。”
而后便只身没入风寒里。
王海福看着她身影渐渐走远,眸中却忍不住思量起来,照目前的情形看,陛下对她并不是有多么厌恶,幸好之前他没同这位贵人有过节,不然怕是不好收场了。
先前小黄门凑近,好奇问道:“您为何要给她伞呢?”
王海福斜睨了他一眼,冷着声音道:“不该问的别多问,在宫里办事,最重要的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哪一日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黄门被数落了一通,心里有些沉闷,不过他也忍不住看向那位女子渐渐走远的身影,在宫里方差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人,像话本里勾人的妖精。
倏而小黄门又摇了摇头,这个形容不贴切,她该是神仙下凡才对。
风雪声沉,天地间,唯余白茫茫的一片,乾明宫的烛火彻夜未熄,后半夜殿内再也没传出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