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紫莘一边走,一边逛街,有些后悔没让小白跟过来,至少能帮自己拎东西。

    这时,前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让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先通过。

    紫莘忙着凑热闹,也没有注意那个人,直到两人相距很近时,她才转过身,险些被那遮天的身形吓一跳。

    “啊咧……赵潮笙?”

    赵潮笙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沧州城的道路很是宽敞,赵潮笙走中间就不可能碰到她,所以他就是冲陈紫莘来的。

    一见到他,紫莘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发作,只能阴沉着脸问道:“你有事吗?”

    “是你有事。”

    “我有什么事?”紫莘脱口而出,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不会是要找我的事吧?”

    赵潮笙开口,还没说话呢,紫莘便继续说道:“赵大侠,你是江湖上的成名侠客,是我的长辈,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你害得我这样惨,我不找你的麻烦是宽宏大量,找你的麻烦是理所应当,你没有资格命令我怎么做。”

    听到赵潮笙的埋怨,紫莘心里也有气:“我知道,你一直记恨我,恨我让你当不成盟主还混不下去。可是,那能怪我吗?我当年那么小,沈大侠让我送令牌给师父,我就送了啊。为何要怨我呢?怨也该怨沈大侠。”

    “呵呵。”听到你的辩解,赵潮笙居然冷笑,“我为何怨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有话能否直说?”

    “我——”赵潮笙欲说,但半路停住,他左右看看,“此地人多眼杂,与我去个僻静的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不去。”紫莘后退两步,作势欲跑,毕竟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赵潮笙不敢做什么,万一去到僻静的地方,他把自己杀了都没人知道,所以绝对不能去。

    “臭烧饼啊臭烧饼,你去哪儿了?不想见到你的时候,天天围着我打转;需要你的时候,连鬼影子都见不着!”陈紫莘第一次主动念叨萧迈,希望他立即出现,帮自己逃脱困境。

    “必须得去。”赵潮笙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我就跑。”紫莘又后退了一步,因为害怕对方拉扯自己,于是又威胁道,“你不可以碰我,否则我就喊非礼,让你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赵潮笙却冷笑一声,完全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坑坑洼洼,如鹌鹑蛋般大小的铁疙瘩:“知道这是什么吗?”

    “铁蒺藜啊,一种暗器。”

    “你可以跑,但我保证,会用这个东西,让你脑浆迸溅。”

    “呃——”紫莘倒抽一口凉气,并看得出来,赵潮笙不是在开玩笑,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比萧迈还要凶悍!臭烧饼只是用尺子打我的头,赵潮笙是想要我的命。”

    “毕竟是沧州陈府的大小姐,让自己体面一些,跟我走吧。”赵潮笙说罢,便主动去到前面带路。

    “唉,长到这么大,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委屈。”紫莘摸摸脆弱的脑袋瓜,只得垂头丧气地同他一起走。

    沧州城地势,西南高而东北低,每到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会灌入城东北,搞得当地泥泞不堪。所以稍有条件的人,都不会选在城东北角居住,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城内最僻静的地方。

    紫莘很少来此地玩耍,入目所及许多残垣断壁,丛生的杂草更是平添几分荒凉的味道。但河水涛涛,岸上杨柳依依,也算一番不错的景致。

    赵潮笙寻至河边一处歇脚的地方,有好心人在这里放置了石桌石椅,只是上面落满了尘土。

    只听“砰”的一声,赵潮笙挥掌,以雄厚的内力将尘土击飞,然后冲紫莘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紫莘当然不会领赵潮笙的情,她掏出手帕,在石凳上擦了又擦,却惊愕地发现,手帕一尘不染。

    “好厉害的武功!”紫莘心中暗道,赵潮笙以铁蒺藜杀人,绝非虚言,“他的武功,好像真的比师父高!”

    身为江湖人士,品评武学高低,是大家侃大山时最常聊起的内容,即便是顶级高手之间,也很喜欢聊这些。

    紫莘初识天山狂剑息唯江时,曾请他品评侠武盟诸人的武功,息唯江就打了个比方:侠武盟三柱石,好比刘备、关羽和张飞。沈梦为刘备,赵潮笙为关羽,闵清锋为张飞。刘备武功远不如关羽、张飞,但仍善使双股剑,为不可多得的武学宗师,且性格宽厚刚毅,有容人之量,服人之德,所以沈梦为侠武盟盟主;关羽、张飞均为万人敌,但论威猛雄壮,张飞要亚于关羽,闵清锋略逊于赵潮笙。

    六年前,闵清锋成为侠武盟主,精力多放在处理盟内事务上,武功停滞不前;赵潮笙沦为游侠,无琐事缠身,便日夜修行,精进武艺,如今功力已远胜当年,非闵清锋所能匹敌。

    紫莘听了还不高兴,一番长篇大论,硬说闵清锋修为更高,最后还真把息唯江辨倒了;但如今看来,自己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息唯江才是能看透本质的赵奢(赵括之父)。

    (当然,之所以跟息唯江抬杠,还是因为品评过赵潮笙后,息唯江又谈到了自己。他虽是天山派掌门,但并不实际管理门派事务,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武学钻研上,且可使用的资源比身为游侠的赵潮笙多得多,所以武学修为应当比赵潮笙更高。紫莘便觉得息唯江夸耀赵潮笙的目的,还是想夸耀他自己,所以忍不住抬杠。)

    “哎呀,这下完蛋了啊,我该如何劝说赵潮笙放过自己呢?”

    “快坐吧,我还有话要问你。”赵潮笙催促道。

    “问什么?”死也要死得舒服些,紫莘坐了下来。

    “当年,究竟是谁指使你,把谋害沈大哥的罪名,转嫁到我身上的?”

    赵潮笙直奔主题,他的弦外之音,无疑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与沈梦被害一案毫无关联——但紫莘肯定是不相信的:“是不是凶手,你心里最清楚。”

    但赵潮笙气场太强,紫莘虽然胆大,也只能在心里怼他两句,嘴上还是小心翼翼的:“我没有诬陷赵大侠啊,是沈大侠把令牌给我,让我转交给师父的。你那时是副盟主,怎么说都交该给你,但沈大侠不让给你,所以大家才怀疑你,与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被人劫持,再得沈大哥所救,受沈大哥之托,排除万难抵达侠武盟,把令牌交给闵清锋——这个故事太过离奇,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紫莘不讨厌撒谎,但讨厌说真话时,被人怀疑成撒谎,所以立即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敢以人格担保,当年所言句句属实。何况盟内诸位长老都不怀疑,你凭什么怀疑?”

    “怀疑此事者何其多?只是按照盟规,持令牌者为盟主,令牌又在闵清锋手上,我不愿与其火并,所以主动让出了盟主之位。但出让位置不代表我服气,相反,这些年积压在我心里的怨气越来越重,已经到了非昭雪不得解脱的地步。”赵潮笙这样的内家高手,谈起当年的冤屈,气息居然也为之紊乱,他深深地呼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当初你年纪太小,我怕追问急了,会吓死你;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可我小时候说的就是真相啊。”紫莘还想反问赵潮笙,你说的又是不是真相?

    因为赵潮笙极有可能是贼喊捉贼,沈梦的确是他害死的,但他见世人没有确凿证据,就一直试图为自己脱罪。脱罪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让当年指证他的人翻供——这个人就是陈紫莘自己。反复追问当年的真相,目的很简单,就是让自己相信,他是冤枉的。

    可这番话,说出来会激怒对方,所以紫莘想了又想,决定换个方式提出自己的怀疑:“因为我小,怕吓着我,才不追问,隔了六年才想起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赵大侠,你这个说法很没有说服力啊。”

    赵潮笙眉头稍垂,解释道:“去年,我在一间破庙中借宿,旁边还有个濒死的老乞丐。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光,跟我讲了他的故事。老乞丐年轻时曾是个私塾先生,因教学过分严厉,被某个学生记恨,他就去鼓动自己年方十岁的妹妹,诬告老乞丐曾调戏过她。世人都不相信一个十岁的丫头会撒谎,所以任他如何辩驳,官府还是判了他流放三千里的罪名,彻底毁了他的一生。”

    “我不敢偏信他的说辞,便去到老乞丐的故乡,找到了当年诬陷他的女孩儿,那时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见到我以后,很爽快地便承认了,老乞丐根本没有调戏过她,一切都是早已死去的兄长指使她做的。我至今仍记得,说那话时,老妪那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

    “那犹如一记闷棍,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瞬间让我清醒过来,儿童不一定就天真无邪,十岁的女童也有可能是蛇蝎心肠的坏蛋。所以,我不会再放过你,我不想等我死了以后才能沉冤昭雪。陈小姐,懂了吗?”

    紫莘没想到,赵潮笙居然有这样的经历,完美解决了——为何六年前他无动于衷,六年后却要跟自己死磕到底的问题。

    可赵潮笙的话是真的吗?紫莘瞧着他那义正辞严的神情,觉得不像是在撒谎,但转念一想,万一这个老江湖,是说谎言骗自己这个后生晚辈呢?

    于是,在不知道赵潮笙有没有骗自己的情况下,紫莘便假装相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赵大侠前后判若两人。但一个女人坏,不代表所有女人都坏,我还是很善良的。”

    赵潮笙白了你一眼:“据我所知,当年你从沧州一路走到并州,中途可没少做坏事。”

    “啊这……”紫莘有些哑口无言,“有吗?哈哈,我都不记得了。”

    见紫莘这般敷衍,赵潮笙很想再施展一次“妙手回春”。浪迹江湖这些年,他遇见过不少“失忆者”,问什么都说记不清,不知道,但只要赵潮笙与其“打成一片”,对方的失忆症就能立即治好,堪称“妙手回春”。

    可紫莘毕竟是个武功低微(在他看来)的小姑娘,传扬出去,他不怕沧州陈家的仇恨追杀,只怕江湖中人说自己以大欺小,没有宗师风范,所以只能以言语相威胁——其实言语威胁已经够没风度了。如果不是那位老妪,陈述当年诬陷私塾先生时,那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给了赵潮笙一记暴击,赵潮笙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找她。

    “不记得?你可知晓,赵某人最擅长治疗失忆症。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说出真相,例如用擦不掉的颜料,在你睡着的时候给你涂花脸;在你的日常饮食中,投放以各类动物粪便制成的药粉;亦或者你平常逛街时,以飞刀划开你的衣带,让路人都有幸欣赏陈大小姐美丽的身体……”

    “停停停,赵潮笙,你也太恶毒了吧?居然对人家一个弱女子,做出这些事情!”紫莘知道赵潮笙不是开玩笑,所以又气又急。

    “这也叫恶毒?我还准备在你成亲之日,雇个青楼女子,替代你与新郎共度春宵呢。”

    “你……”

    “亦或者……”

    “别说了,我不听,我不听!”紫莘捂住耳朵,心中生起一浪接一浪的羞辱,最终都化为眼眶里的泪水,随着“哇哇”的哭声倾泻而出。

    其实,在平民百姓的世界,赵潮笙的话语就属于标准的“调戏”,且恶毒到能把一个良家妇女逼到自杀的程度;即便是在江湖世界,这些话也足够招致一顿致命伤级别的毒打,可惜陈紫莘打不过他,周围也无人相助,所以只能哭。

    哭不是因为脆弱或恐惧,而是一种反抗的态度,因为如果这时候坦然接受,就相当于承认了赵潮笙的羞辱,往后在他眼里,自己就跟青楼女子无甚两样了。

    “呜呜,哇哇……”

    “哭声,会让我心烦意乱,我的忍耐亦是有限度的。不怕的话,就继续哭。”说罢,赵潮笙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开始自斟自酌起来。

    “赵潮笙,我是狐仙转世,你这样欺负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说罢,已屈辱到极点的陈紫莘,从石凳上站起来,纵身一跃,便栽进了滔滔的河水中。

    “咕嘟、咕嘟——”

    身处冰冷的河水中,肢体完全不受控制,紫莘竭力闭气,但还是阻止不了河水灌入口鼻;她想把头露出水面,结果却是在河中越陷越深。

    见陈紫莘投水,赵潮笙立时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如常,继续在案上饮酒:“大小姐以为赵某不知,你一到晚上就跑出去跟男人鬼混?所以,就别装什么贞洁烈女了。”

    谁知,紫莘在水里挣扎几下便沉了底,还往水面上吐起了泡泡。

    “真不会游泳?”赵潮笙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千金大小姐,哪里有会游泳的?”

    紫莘再怎么任性,也是沧州陈府的千金,豪门规矩耳濡目染,岂会轻易脱光衣服,跑进江河湖泊里学游水?

    想到这儿,赵潮笙立即跃入水中,三两下便把不省人事的陈紫莘拖上了岸。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大多会放平身体后积压溺水者的腹部,但赵潮笙人高马大,又力能扛鼎,直接抓住陈紫莘双腿把她倒提起来,然后使劲抖出了她肺部和腹中的河水。

    “咳咳——放开我——”紫莘气息微弱却又很不甘地说道。

    “至于这般玩命吗?我只想要一个真相。”赵潮笙把陈紫莘放在了石桌上。

    “阿嚏!”紫莘打了个喷嚏,然后双手捂住手臂,毅然决然地说道,“我说的就是真相。”

    “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知道我不会放任你死,就跳进水里做威胁。”赵潮笙有些不忿地说道。

    事实上,还真让他说对了,紫莘方才是在赌,赌赵潮笙出于任何理由,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淹死,所以旱鸭子陈紫莘才敢往河水里跳。

    当然,紫莘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否则这趟险不就白冒了?

    “我一介良家女子,被你那般羞辱,还能怎么办?不过一死以明志!”

    “良家女子?呵呵,你算什么良家女子?”

    闻听此言,紫莘转身又要跳河,赵潮笙见状立即拉住她的袖子:“别胡闹了。”

    “你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双方大力拉扯之下,只听“刺啦”一声,柔软的外套被从领口的位置撕烂,露出了白皙的肩膀。

    (古代衣物,无论棉麻还是丝绸,质地都比较脆弱,一扯就容易断裂。)

    然而,赵潮笙没有见到这香艳的一幕。

    因为把陈紫莘救出来以后,他就发现大小姐身上昂贵的衣料,在沾水后变得近乎于透明,盛夏之时她又不可能穿得很厚,那场面就显得极为尴尬;再加上湿衣贴紧皮肤,勾勒出年轻而优美的曲线,令赵潮笙更加不敢直视,所以拉扯之时,眼睛一直盯着别处,听见衣物撕裂声,才暗叫不好,急忙松开了手掌。

    紫莘也很意外,她忙于遮羞,就没有再往河里跳:“赵潮笙,我要去官府告你!”

    “我不是故意的!”赵潮笙吞吞吐吐许久,才说出那已经很久没说过的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有何用,人家的清白都要被你毁干净了!”紫莘一手捂住肩膀,一手铆足了力气去捶打赵潮笙,可不料对方一身横练工夫,拳头砸上去,像是在砸钢铁铸造的人像,反倒把紫莘疼得龇牙咧嘴。

    “我毁了你的清白?你又何尝不是毁了赵某的清白!”

    “都说了多少遍,当年的事我没有撒谎,你要是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那去找沈大侠啊,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

    “我也很疑惑,堂堂沧州陈家的千金,有何理由去赌命也要维持谎言?”

    “看来,除非我死,否则你永远不可能相信我。”

    紫莘心灰意冷,想到往后还会遭受赵潮笙无止境的纠缠,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便赌气又赌命地转身,准备再次跳河。

    “够了,到此为止!”赵潮笙没想到,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口中,套一句自己想要的话,竟然如此艰难,他连忙再次抓住陈紫莘,但这次没怎么用力,“好一条狐狸精,好一条狐狸精,我看你比狐狸精都难对付。”

    “呜呜,是小狐仙!”陈紫莘一边抽噎,一边都不忘纠正赵潮笙的错误。

    “差不多,反正都要把我的耐心磨光了,或许趁早另寻他法才是正道。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赵潮笙艰难地说出最后五个字,然后慢慢松开捏住紫莘衣角的手指。

    “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紫莘怯生生地问道。

    “嗯!”确认紫莘不会再寻短见,赵潮笙这才彻底松开手指,然后把酒葫芦挂回到腰间,转身走人。

    望着那虎狼一样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陈紫莘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很快就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浑身湿淋淋的,衣裳也被撕裂了。

    “喂,赵潮笙,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儿?我怎么见人啊!”

    赵潮笙停止脚步,意识到自己的确欠缺思考,陈紫莘是没办法穿一身湿衣回家的。

    “我去雇顶轿子,送你回家。”

    “我就是不想回家,所以才跑出来的,再说家里人多眼杂,被人间道我这副样子,又要被人说闲话了。”

    “你还怕被人说闲话?”

    “我良家女子,怎么不怕啊。”紫莘还没意识到,在关于名节的话题上,赵潮笙说话总是夹枪夹棒的。

    “呵呵。行吧,我去给你找身衣服。”

    “记得料子要丝绸,最好是产自杭州的,棉麻衣服我穿不惯。”紫莘一件件地叮嘱,“还有,动作快一些,否则湿衣服穿久了,我会染上伤寒的。阿……阿嚏!”

    “你把我当仆人了?”赵潮笙最讨厌娇生惯养、细皮嫩肉,还整日哭哭啼啼的千金大小姐,陈紫莘很巧合地三样全占。

    紫莘对此浑然不觉:“这都是很合理的要求,我还没让你准备甜点呢,肚子都饿到不行了。”

    “你等着吧。”

    “要多久,喂,要多久?”

    赵潮笙一溜烟儿便跑得没影了,紫莘这才有空挤干发间的水渍。她左右张望,生怕这时候有无聊的路人经过:“根本不用猜,赵潮笙肯定会拖到天荒地老,才会把衣服给送过来。唉,本小姐实在是太倒霉了。改日回家,也得跟娘亲一起拜拜佛,转转运。”

    正自言自语间,忽有一道劲风吹过,扬起了河畔的柳枝,紧接着一个硕大的身影从天而降,手中拖着一个包袱,此人正是赵潮笙,此刻距离他出发,才过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衣服和点心都在这儿了,往后勿要说我欺负一个弱女子,折辱了赵某人在江湖中的大号名声。”

    “您在江湖上有什么好名声啊?”紫莘忍不住腹诽,虽说没有证据,也不敢在赵潮笙面前瞎说,但江湖中人大多认为沈梦之死与他脱不了关系,那名声能好吗?

    腹诽完毕,紫莘道一声“谢谢”,打开后发现放在最上面的是一盒苏记的点心,她平时就爱吃这一家;盒子下面是一套衣裳,花花绿绿的,上面还沾着很重的脂粉味。

    “赵大侠,这是旧衣服?”

    “如此光鲜,怎会是旧衣?”

    “明摆着就是旧衣服,有人穿过的……上面还沾着主人的体温呢!赵大侠,这衣服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你该不会又去欺辱别的良家妇女了吧!”

    “陈大小姐,你废话何其多!这衣服是我从怡红院借来的,小桃姑娘说只穿过一次。”

    “怡红院?咦——我从来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何况是烟花女子的衣服?赵大侠,请你帮我再换一件。”

    闻听此言,赵潮笙把手里的宝剑一提,明显要发作,但他转念一想,陈紫莘身为富家千金,不想穿烟花女子的衣物,也情有可原,所以压下性子,耐心解释道:“陈小姐,你不穿平民的衣物,又不穿烟花女子的衣物,那赵某去何处给你找衣服?”

    “那你可以去……”紫莘原本想让赵潮笙去陈府取衣,跟小白打声招呼便好,然而很快意识到,赵潮笙给陈家大小姐找替换的衣服,传扬出去,外人还会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若不去陈府,找别的富家千金借衣,赵潮笙只会被当做流氓赶出来,所以他只能去寻烟花女子借衣:“似乎也去不了别处。那好吧,谢谢赵大侠。”

    赵潮笙这才消气。紫莘肯定不能在河边换衣服,虽说此时没人,但说不准何时就会来人,于是赵潮笙把她带到一处巷角:“大小姐,你会自己换衣服吗?”

    “你太小看我了!”

    大多数情况下,陈紫莘会让丫鬟帮忙穿衣服,但闵清锋的剑侍影儿是个严厉的老师,强迫陈紫莘学会了自己更衣,以备不时之需。

    “赵大侠,我在换衣服呢,你千万不要回头哦。”

    “放心,我赵某人不近女色。”

    一番折腾后,陈紫莘穿好衣服,赵潮笙果然一次都没有偷看,仿佛大树一般守在巷子口。

    可是,更衣之后,才发现问题:这套衣服与她的风格极不匹配。

    陈紫莘是首富之女,又是武林人士,所以平时的服饰装束,既奢丽华贵又英姿飒爽,风格介于庙堂和江湖之间;但赵潮笙找来的衣服,充满风尘味,不仅过分艳丽还十分暴露,穿在身上,保证会被误认为烟花女子。

    更关键的是,这衣服绝对遮不住紫莘的体味——事实上,她在换衣服时就已经发现,被河水冲洗过后,香粉失效,衣服上沾惹了淡淡的气味。

    “赵大侠,穿这种衣服,还怎么见人啊?”紫莘脸颊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知赵潮笙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绣有侍女图的团扇,丢给陈紫莘:“走路时,用它把脸遮起来,就没人知道你是陈大小姐了。”

    “啊这……”紫莘将信将疑,于是便用团扇遮住口鼻,只露一双澄澈的眸子,亮晶晶地望向赵潮笙,“赵大侠,真的认不出来吗?”

    直面陈紫莘的目光,赵潮笙呆愣片刻后,猛地打了个激灵。

    号称狐仙转世的陈家千金,拥有堪比褒姒妲己的倾城之貌,足以令天下英雄竞折腰,连赵潮笙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只是,他沉迷武道不近女色,加之对陈紫莘愈发深重的厌恶,便从来不拿正眼瞧她。

    然而,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对视,赵潮笙才猛然发觉,眼前少女是何其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头发被浸湿,一些首饰都落进水中。更衣时,她便摘掉全部的首饰,让如瀑的青丝自由地垂在腰间;脸上的粉黛都被擦得干净,无瑕的容颜倒显得更加明丽;明明穿着极其艳俗的裙裳,却从里到外透着股出淤泥而不染之感,衬托得这只小狐狸更加纯洁和动人。

    赵潮笙一度以为,自己只喜欢武林,不喜欢女人,可此刻那股从内心深处流露出的悸动,让他陡然间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还没遇见如紫莘这般美到惊心动魄的女人。

    只不过,这种悸动只是一瞬间的,因为赵潮笙很快意识到,他年纪太大,做紫莘的父亲都绰绰有余。若年轻十岁,自己还是侠武盟的擎天柱石,一定会立即去陈府提亲,求陈骁把女儿嫁给自己;至于现在,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理智战胜欲念后,赵潮笙透过紫莘美丽的皮囊,再次看到了她“丑陋”的内心:刁蛮任性,娇生惯养,恃强凌弱,自私自利,不学无术,满嘴谎言……于是乎,刚刚生出的一点好感,顷刻间又烟消云散。

    紫莘对一切浑然不觉:“赵大侠,究竟还能不能认出来啊?”

    “把脸遮严实,没人会想到陈大小姐。”

    紫莘放下心来,把换下的衣服随手一丢:“那就好,我们走吧。”

    赵潮笙认得出,紫莘这身衣服价值万钱,是沧州城最好的匠人,历时一个月以上才能织就的仙品,见她弃之如敝履,不禁有些心疼:“怎么把衣服扔了?”

    “湿成这样,不要了。”紫莘很坦然。

    “奢侈浪费。”赵潮笙又在心里,给陈紫莘加了一条罪状。

    若紫莘知道他心中所想,定会与之理论: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大多有衣服只穿一天便丢掉的风气。陈家家风甚严,陈骁的衣服洗过十日才会扔;窦倩倩出身苦寒,虽然做了陈家夫人,但依旧省吃俭用,衣物洗过十遍才会扔;紫莘虽然不如父母,一件衣服也是最起码穿够五日才会扔,在富家千金的行列里算是较为简朴的一类了。

    更何况这次丢衣服,还有掩饰体味的考虑。

    “赵大侠,我们走吧,”

    赵潮笙欲走,可迈出去两步,便深觉不妥,于是折返回来,闭上眼睛捡起了紫莘丢掉的衣服。

    “喂,你做什么啊?”紫莘甚是紧张,担心赵潮笙会发现异样。

    但赵潮笙没有丝毫察觉,他紧闭双目,把衣服拧干后,一股脑放入了包袱中。

    “怕是我想多了,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赵潮笙一介江湖人,整日跑来跑去,自己都满身味道,怎么能闻见我的呢?”紫莘松了口气。然后又询问道:“赵大侠,你捡我的衣服做什么,说好不要了。”

    “你可知许多穷苦家的姑娘,如你这般年纪,却穷得连个裙子都没有,整日只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你这身衣服,随便找个人送了,都比当做垃圾扔掉强。”

    “呃……其实,以前不要的衣服,我也都会赏赐给下人的。”紫莘有些尴尬,于是又用团扇遮住脸,免得赵潮笙见到此时泛起的绯红。

    两人离开城东,紫莘一路都用团扇遮住脸,紧紧地跟在赵潮笙身后,一路上招惹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他们也不觉得有异。毕竟,江湖人士携烟花女子逛街,简直再常见不过,唯一稀奇的是,这位姑娘的相貌和身材实在绝佳,让人不禁羡慕这高壮汉子艳福不浅。

    有些色中饿鬼,甚至想要上前搭讪,询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只是赵潮笙气场太强,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足以让他们退避三舍。

    但还有些江湖人士,胆量就比平民大许多,路上撞见赵潮笙,便上前与之打招呼:“见过赵大侠。”

    “你们是……青城派的弟子?”

    这两人身穿青色道袍,一人持拂尘,一人挎宝剑,剑柄纯黑,剑鞘则是纯白。凭借这般特异的装束,赵潮笙一眼就分辨出对方是青城派弟子。

    青城原本是个小门派,但其真武长老紫灵真人,前两年突破至“剑仙”之境,成为当今武林唯二的剑仙之一(亦有可能是唯一,另一位剑仙已销声匿迹达十年之久),使得青城派迅速崛起为炙手可热的大门派。

    “在下法真。”

    “在下法明。敢问赵大侠这是要去哪里啊?”

    “随便走走。”

    两人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搭讪两句,在赵潮笙面前混个脸熟,搭讪完后就得赶紧走了。

    谁知,紫莘因心中好奇,便以团扇遮面,伸出脑袋,从赵潮笙背后望向两人。

    然而,就是这一眼,瞅得法真心神荡漾。虽然看不见容貌,但杏子般的眼眸中,流淌着的清澈与灵动,足以让法真幻想出一个绝美的仙子形象——事实上,紫莘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更美艳一些。

    青城派属于天师道,门下弟子不忌荤腥,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所以法真见到紫莘后,先是觉得不可方物,紧接着又觉得几分眼熟,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于是忍不住想要追问紫莘的来历。

    “在下有听到传闻,说赵大侠不近美色,未有妻妾,那不知您身后的姑娘是何来历啊?”

    赵潮笙闻言皱了下眉,但更惊讶的是法明,他心想法真岂非明知故问?对方的穿衣打扮,明显是某家青楼里的姑娘,出门肯定是配赵潮笙玩乐的。

    不同的主顾,对烟花女子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有的大方,乐于同他人分享,朋友一个眼神,就能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有的小气,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平时眼不见为净,但有人敢当面跟自己的女人勾勾搭搭,就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

    赵潮笙若为后者,法真岂不是自讨苦吃?法明不由为师兄捏了把汗。

    事实上,赵潮笙此刻的确有些烦躁。

    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太好,但毕竟武功修为放在这里,寻常江湖人见到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的;而在他眼里,不寻常的江湖人,整个江湖都不超过五个。所以一路上就怕有人搭讪,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赵潮笙面冷无语,法明意识到闯祸了,于是疯狂示意法真赶紧走人,然法真此时失魂落魄,不问出美人的身份,心神都无法安定:“赵大侠,请问您身后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赵潮笙:“她是……”

    紫莘见赵潮笙无语,暗道傻大个连扯谎都不会,万一不小心公布自己的身份,那陈紫莘在沧州就再无容身之地了。

    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躲在赵潮笙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还以团扇遮面,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道:“奴家是怡红院的人,方才外出闲逛,不料遭遇歹人欺辱,幸得赵大侠所救。奴家因担心歹人又至,便请赵大侠护送我回家。”

    紫莘一边说,一边朝赵潮笙瞅去,他果然回头,便趁机给了他一个眼神,让赵潮笙配合自己,莫要被青城派的人戳穿了。

    这番说辞,完美解释了紫莘裙裳似烟花女子,却披头散发的原因,所以法真不曾怀疑。他听得紫莘的声音,犹如仙乐拂面,心神荡漾,紧接着又追问紫莘的名字,明摆着是准备改日……哦不,今日就去光顾怡红院。

    “这……赵大侠……”紫莘没去过怡红院,怕胡扯出的名字,会被法真识破,于是向赵潮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潮笙则是皱紧眉头,因为他意识到,法真待会儿肯定会去怡红院询问,所以谎言一定会露馅。紫莘肯定不在乎,毕竟她到时已经脱身了,但自己则会承受不少的流言蜚语。

    见赵潮笙又沉默,紫莘只得硬着头皮把谎言撤下去:“道长是江湖中人吧?奴家晓得江湖人的厉害,只想过安生日子,不愿与江湖有过多交集,所以请不要追问奴家的名字了。”

    法真顿时感到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说话也失去了方寸:“可赵大侠不也是江湖中人吗?你允许他送你回家,为何却不能让在下知道姑娘的名讳?”

    “因为……因为……赵大侠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他是奴家的救命恩人。”紫莘说完这句话,感觉有点吃亏,想着往后从什么地方找补回来。

    而在法真这边看来,就是眼前的美人已倾心于赵潮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法真还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扭头问向赵潮笙:“那赵大侠又是什么意思?”

    这次赵潮笙回答得倒爽快:“赵某没什么意思,只想早点送姑娘回家。”

    法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皆道赵大侠坐怀不乱,不近美色,堪称当世柳下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开口就给赵潮笙戴了顶高帽,提醒赵潮笙要对美人敬而远之,莫要毁了自己的名声。

    搁到平时,这顶帽子赵潮笙戴也就戴了,可这次不同以往,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暗道连自己都觉得年纪太大,配不上陈紫莘,你一个青城派的无名小卒,还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

    于是,终于不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过誉了,赵某从不敢自比柳下惠,只是早年沉迷武道,耽误了终身大事。我还要送姑娘回家,无事的话,就此别过。”

    说罢,便直接从两人身旁走过,陈紫莘则赶紧跟在后面。

    法真还有些不甘心,想要跟上去,但被法明及时拉住:“师兄,还没看明白吗?人家两情相悦,如何轮得到他人插足!赵潮笙绝非易与之辈,不要招惹为好。”

    “这……唉!”法真只觉万念俱灰。

    摆脱青城派弟子的纠缠后,赵潮笙当然没有送紫莘去怡红院,而是把她送到了云来客栈。这里的档次比天然居低很多,但紫莘经过接触,知道赵潮笙为人节俭,厌恶奢靡浪费,就没有再发牢骚。

    “那个穿白衣服的丫头,是你的贴身侍女?”

    “赵大侠说的是小白吧?对啊!”

    “那你有何贴身之物,与我做个凭证,我好找她来给你送衣服。”

    “赵大侠不是拿了人家的衣服吗?小白认得出来。”

    “嗯……也好。”

    赵潮笙自然没把衣服全部拿走,只是让紫莘挑了一件轻薄小巧的外套,叠好后用布匹抱起来。

    紫莘从来不做家务,连一件衣服都叠了很久,同时她自己也有意拖延,因为忍不住好奇心,想跟赵潮笙聊天:“赵大侠,青城派的人,说你不曾娶过妻妾,是真的吗?”

    “是。”

    “为何不娶妻生子啊?”

    “我出身武当派,隶属于全真道。全真道的戒律之一,便是清心寡欲,不得娶妻生子。”

    “啊?赵大侠,你原来是个道士!”

    如果不是赵潮笙亲自说出口,紫莘完全没办法把他跟道士联系在一起。因为赵潮笙不穿道袍,不持拂尘,也不会张口闭口“无量天尊”,传闻中的他更是心狠手辣,杀人无算,怎么看都不像个道士,更别说是全真一脉的道士了。

    赵潮笙摆摆手:“我离开武当已经很多年了,山上的戒律能破的全都破了,只剩下一个娶妻生子。因为见过太多人,有了家室后修为便停滞不前,我不想被琐事耽搁,便迟迟没有成婚。”

    “原来如此。”紫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赵潮笙未曾娶妻的原因有很多,怕耽误修为只能算其中之一。六年前,经沈梦介绍,他几乎与一武学世家的千金订下婚约,眼看就要成家立业,忽然噩耗传来,沈梦被杀,赵潮笙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丢掉了侠武盟副盟主的位子,对方二话不说就退了婚,似乎担心赵潮笙纠缠,隔年就把女儿嫁给了别人。

    那件事对赵潮笙刺激甚大,从那之后他再没有想过娶妻生子。

    但这个原因,归根到底还是与紫莘有关,而赵潮笙已不想再跟紫莘纠缠,所以干脆就没提:“衣服叠好了吗?”

    “叠好了。”

    紫莘把衣服叠好,再用布包起来放在桌上,赵潮笙拿起塞进怀里,转身走到门口:“小白会把衣服送过来,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嗯,谢谢。”

    赵潮笙离去,顺便带上了门。

    “赵潮笙,似乎不是个坏人啊。”

    陈紫莘一直把赵潮笙视为害死沈梦的元凶罪魁,所以对他心怀恶感,且前几次邂逅,赵潮笙也的确凶神恶煞,更是加重了紫莘的猜忌。

    可自从落水后,赵潮笙一系列的帮助和交谈,使得紫莘发现,这家伙也并非一直是凶神恶煞,他也有温柔和正直的一面。

    因此,在打消了最初的恶感后,紫莘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客观地分析一下两个人的矛盾。

    “仔细想想,我与赵潮笙的矛盾在哪里?沈大侠把令牌给我,让我交给闵清锋,使得赵潮笙承当了巨大的嫌疑;赵潮笙则自认清白,认为是我的证言害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假设赵潮笙真是清白的,那我与他就没有矛盾了;赵潮笙若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那……应该也就没有矛盾了。”

    “世上有些心胸狭隘之人,即便对方说的是真话,但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因此深深地记恨对方。但赵潮笙似乎不是那般小气之人,否则就不会给我找衣服,还在外人面前帮我遮掩,怕我丢了面子。使他心存记恨的,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怀疑。所以,我得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同样,赵潮笙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让我相信他不是害死沈大侠的凶手。”

    “那如何才能证明彼此的清白呢?”紫莘立即想出了最根本的解决之道,“查出沈大侠被害的真相。问题是,如何入手呢?”

    当年为调查沈梦被害一案的真相,侠武盟几乎全员出动,查了整整三年,但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什么都没有查到。

    如今已过去六年,凭陈紫莘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查得出真相?

    “难,很难,可以说非常难,但并不是完全没机会——因为我隐瞒了一个关键线索:重创沈大侠的,是一只‘猴子’。”

    沈梦临终前,曾说过若非被一只猴子重伤,以他的武功根本无惧那几个宵小。当初犹如鬼使神差一般,陈紫莘把所有的经历都告诉了闵清锋,唯独没有说“猴子”的事情。至于隐瞒真相的原因,她后来自忖,大概是想亲自抓住凶手,为沈梦报仇。毕竟,她一度以为“猴子”说的是“萧忘我”,凭借侠武盟的力量,抓住萧忘我应该很容易。但经过调查得知,萧迈的众多绰号里,根本没有一个与猴子沾边的!

    也就是说,沈梦被杀,大概率与萧迈无关,但紫莘确认这一点时,离案发已经很久了,她担心会被闵清锋责怪,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所以就一直瞒到了今天。

    “我陈紫莘可是狐仙转世,还奈何不了一只猴子吗?”

    经过稍许的迟疑后,紫莘很快便恢复了百倍信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在挫折之下,会难过,会灰心,甚至会绝望,但只要给她时间,紫莘就能恢复信心,继续乐观勇敢地迎接挑战。

    不知不觉间,紫莘又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情,并联想到了一个人——岳岩。

    “哎呀,怎么把岳大哥给忘了?”

    紫莘这才想起来,自己刚与萧迈分别时,是准备去找岳岩玩耍的。

    当初之所以会与沈梦相逢,就是因为吃了岳岩买来的蒙汗药糖葫芦,至于那个下蒙汗药迷晕自己的凶徒,至今都没有被找到。

    “去找岳大哥问问情况吧。”

    她打定主意,便不再等小白送来衣服,直接留下一封书信,让小白在客栈等自己,然后紫莘手持团扇,遮住面目,暂时离开了客栈。

    因担心被人认出,紫莘还是非常忐忑的,但她也同样有所准备。刚才跟赵潮笙来客栈的路上,路过一个卖斗笠的摊子,上面挂有女子专用的斗笠——用细细的竹篾编织而成,细密而轻便,不能防雨但可遮阳,周围有一圈近三尺长的白纱,戴上后可以直垂到腰间。

    紫莘直奔到摊贩前,买来一顶戴上,这下子别说是普通人,即便亲爹陈骁路过都认不出来,还刚好遮住了散乱的头发——毕竟大小姐是不会自己盘发髻的。

    一路平平安安地来到镖局,询问岳岩在不在,镖师则告诉紫莘,岳岩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是什么原因啊?”

    “好像是生病了。”

    “生病?岳大哥铁打的身子,居然也会生病?”

    紫莘觉得稀罕,便询问岳岩生得什么病,镖师也说不上来,只道前几天见面时,觉得岳岩有些虚弱。于是紫莘先去药铺买了些人参灵芝当归枸杞之类的补药,然后去拜访岳岩家。

    镖局的工钱是十分丰厚的,但岳岩家里却十分破败,因为镖师普遍喜欢酗酒、赌钱,还爱好穿价格昂贵的衣物,所以往往攒不住积蓄。

    紫莘叹了口气,她努力了很多年,都没有帮助岳岩改变赌钱的恶习,更没有实现让全沧州赌坊都关门大吉的夙愿。

    “岳大哥,岳大哥!”紫莘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许久都没人应。

    “在,在!”

    正当紫莘以为家里没人时,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

    不多时,伴随一道陈旧的开门声,露出一张满是倦容的脸庞。

    “岳大哥?”

    紫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疲惫的男人,居然就是自己印象中铮铮铁骨的岳岩。

    岳岩向来身强力壮,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一入赌坊几天几夜不合眼而不觉疲惫,永远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可如今他肤色暗沉,眼窝凹陷,嘴唇发白,连腰杆子都挺不直,反复害了一场大病。

    “是小狸吧,怎这副打扮?”

    “乔装打扮一下,否则出不了门。”紫莘摘下斗笠,“岳大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好像身体被掏空了似的。”

    岳岩尴尬地笑了笑:“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小狸,快进来坐坐吧。”

    一脚踏进大门,这个熟悉的地方,迎面扑来一股陌生的腐败气息,让紫莘感到极为不适,顿时有了打道回府的冲动。

    “小狸,快进来啊。”

    “哦,好好。”

    岳岩热情催促,紫莘只得硬着头皮进门,准备把药材放下,聊几句话就走人。

    走进里屋,感觉腐败的气息更重,就好像藏了许多只死老鼠,紫莘这种天生体味重的人都受不了,忍不住说道:“岳大哥,家里穷没关系,但不能脏啊,你这屋子就没收拾过吗?”

    “待我身体好些,就去收拾。”岳岩说着,喉咙动了动,似乎是在咽口水。

    与此同时,紫莘也猛然发觉,岳岩看自己的眼神,与从前很不一样。

    岳岩的师父何影天,是乘风镖局的大镖头,地位仅在总镖头柳乘风之下,曾做过陈骁的保镖,紫莘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

    因为紫莘没有兄长,就把岳岩当做兄长,岳岩也乐于承担这个角色,经常带紫莘到处玩耍。紫莘从小就狡猾,喜欢搞恶作剧,占岳岩的便宜,岳岩也坦然接受,从不与她计较。

    从前,岳岩望向紫莘的眼神,总是清澈而真诚的;可这一日,紫莘从岳岩的眼神中,差距了几分让她难以承受的炽热。

    紫莘有些心慌,想早点离开,又惊异于岳岩的变化,想把事情问明白:“岳大哥,你肯定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岳岩轻拍胸口:“我身体好着呢,不可能生病。”

    “不要讳疾忌医!你要是没钱的话,我可以代为支付诊金,咱们去医馆看看吧。”

    “小狸,我真的没病,只是最近有点累——哈哈,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岳岩的眼神愈发火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然后喉咙又动了动,像是咽了口口水。

    “岳大哥是不是渴了?”紫莘试探着问道。

    岳岩点点头:“有一点。”

    “我去给你倒点水吧。”

    紫莘享惯了福,没有伺候人的意识,搁平常完全不会主动给人倒水,这回主动则是因为心里发毛,想做些什么来消解不祥的预感。

    “岳大哥病了,我应该给他烧点热水,最好再煮碗汤药的……可是,我都不会啊!”紫莘心里知道该怎么做,但实际上她连火石都不会用,然柴草都点不着,更别说烧水煮药了。

    此时,紫莘没注意,在自己转身倒水的时候,岳岩正贪婪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身衣服是赵潮笙从烟花柳巷借来的,鲜艳的色彩最容易点燃男人的热情,上松下紧的设计更加衬托出紫莘近乎完美的身材。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的注意,若非人高马大的赵潮笙在前护送,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甚至于连一向都不近女色的赵潮笙都一浪接一浪的心神荡漾,自制力还不如赵潮笙的岳岩,面对这样的诱惑就更不用说了。

    “小狸,你今日穿得好漂亮。”

    “是吗?我觉得好艳俗啊,还是别人穿过的衣服,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岳大哥,水倒好了。”紫莘盛了满满一碗水,放在了岳岩面前的桌子上。

    但岳岩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喉咙一直动来动去。

    紫莘是真的怕了,昔日对岳岩的信任,此刻也荡然无存。她怯生生地后退半步,还冲着他强颜欢笑:“岳大哥,我看你是真的病了,这就去给你找大夫,你好生休息啊。”

    说罢,紫莘转身要走,谁知岳岩虚弱的身体,此刻再次爆发出虎豹般的力量,一个箭步冲上去,就从后面把紫莘紧紧地抱住。

    紫莘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双臂都因为被岳岩勒得生疼。

    “你,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小狸,我喜欢你,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

    “放开,放开我,我要生气了!”

    “我想要你,我真的很想要你,小狸,我会对你负责的!”

    紫莘饶是傻子,也该明白岳岩想做什么,何况她一点都不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立即屏息凝神,提起丹田之气,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地踩在了岳岩的脚指头上。

    “啊!”岳岩惨叫一声,双臂的禁锢放松。紫莘趁机使出一记铁头功,磕在岳岩的下巴上,然后奋力挣脱束缚,还把他狠狠地往屋里一推。

    此时的岳岩已很虚弱,对身体的控制力下降,腾腾后退时,竟不小心仰面跌倒,后脑磕在了墙面上。

    紫莘顾不得回头看,一口气跑出院门,意识到无人追赶后,才靠在墙上,任由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因为她怎么都想不到,心目中的大哥哥岳岩,竟会对自己图谋不轨!连被孟青冒犯和诬陷时,紫莘都没有如此刻这般愤怒和伤心。那种感觉,就好像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在心头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被利刃狠狠地砍了一刀。

    “你怎么可以这样?呜呜……”

    紫莘哭了半晌,她想要逃回家去,把岳岩的所作所为告诉陈骁,然而又咽不下这口气,想找岳岩理论,他为何要这样做?

    方才太过紧张,以至于手足无措,其实作为闵清锋的弟子,紫莘的武功虽然比岳岩差一点,但相差不太多。岳岩病成这样子,她完全有把握能打赢,否则最初就不会那么容易就脱困。

    “对了,岳岩为何没有追出来,向我道歉呢?”

    照理说,自己掏出岳家后,岳岩应该很快追出来,但庭院里老半晌都没任何动静。

    这时,紫莘才猛然想起,挣脱岳岩之后,自己听到“砰”的一声,像是岳岩碰到了什么东西。

    “不会是把他摔晕了吧?”

    紫莘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测,可是除了这个猜测外,似乎其他的可能性更低。

    虽说岳岩的作为,触碰到了紫莘的底线,但毕竟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她对岳岩还是有很深的感情,一想到他可能会出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罢了,还是回去看一眼,只看一眼。”

    紫莘小心翼翼地回到庭院,透过房门见岳岩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一动不动。

    “真给摔晕了?”

    不知怎的,紫莘忽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觉得很可能不止摔晕那么简单。她一边呼唤岳岩的名字,一边慢慢靠近,可岳岩始终没有回应,直到她行至近前,顺手捡起刚才放下来的斗笠,几乎冲着他的耳朵喊也是一样。

    “该不会……该不会……”紫莘伸出发抖的手指,探在了岳岩鼻翼下面,片刻后猛地收了回来,“呃,没气了!”

    岳岩死了?

    紫莘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岳岩可不是普通人,是十二岁就开始上路押镖,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舔血刀尖上觅食的汉子,无数次险象环生,都没能要了他的命。自己只是推了他一下,怎么会就这样死呢?

    “岳大哥,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吧?”紫莘僵硬的面孔,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别再装了,否则我要挠你了!”

    人装死的时候可以闭气,但不可以连脉搏都给停喽,紫莘遂生出去查探岳岩颈间脉搏的打算。

    然而,正准备这样做时,紫莘忽然注意到,岳岩后脑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乌黑色的血迹。

    “啊——”

    心中那根弦终于崩断,紫莘尖叫出声,抱起斗笠拔腿就跑。

    “我杀人了!”

    “我杀死了岳大哥!”

    “啊啊啊——”

    紫莘虽一直以江湖中人自居,闯荡江湖这些年,间接因她而死的人也不少,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亲手杀过人,相较于打架斗狠,她更喜欢以智取胜。

    所以,当紫莘知道岳岩哥哥死了,还是被自己弄死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泪水划过脸颊,沾湿了斗笠边的白纱帐,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沧州街头乱撞,漫无目的地一直跑到筋疲力尽,然后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沧州刺史衙门门口。

    说来也巧,这时萧迈刚从走出门口走出来。

    他一时没认出来者是陈紫莘,只是通过对方的裙子和鞋袜样式,判断她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便无所顾忌地走到近前:“姑娘,有冤要告状吗?”

    “我杀人了。”

    “啊?”

    紫莘伸手拨开纱帐,直视萧迈的眼睛:“我杀人了。”

    听说出了人命案子,萧迈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把紫莘带进衙门问话,弄清楚情况,他立即跨马赶往案发现场,走之前把紫莘托付给了“陈夫人”照顾。

    这位陈夫人,乃刺史府长史陈鹿鸣的妻子,比陈紫莘年长两岁,是个肉乎乎圆嘟嘟的小美女,但紫色与陈紫莘相比,自然要相差很多。

    因为陈紫莘与陈鹿鸣是本家,所以陈夫人便给两人攀了个亲戚,让紫莘称她作嫂子。

    但没聊两句,紫莘便发现,这位嫂嫂虽出身小门小户,却比自己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娇美的皮囊里面裹着一个大草包。她见紫莘生得艳丽,又有狐仙之名,心中十分不安,所以宽慰的话没说多少,倒是反复强调她与陈鹿鸣是何等的恩爱,夫妻同心,不可转移。紫莘这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嫂子絮絮叨叨很久,才夸耀起陈鹿鸣是怎样的断案如神,只要紫莘是清白的,待他出差回来,肯定能为她沉冤昭雪,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会放过一位坏人。

    紫莘都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陈鹿鸣会不会放过自己。

    忍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煎熬,萧迈才返回衙门,顺便给她带来了换穿的衣服。

    听见他的脚步声,紫莘就已经站了起来,当萧迈穿过院门,出现在面前时,紫莘更是直直地盯着他,眼神片刻都不敢离散。

    片刻后,她才轻启朱唇,吐出了一句话:“萧迈,我饿了。”

    临近黄昏,紫莘早就饿了,所以萧迈下的那锅“萧氏刀削面”,她一口气吃了三碗。

    “我印象中的大小姐,吃东西都跟小鸡啄米一般,从没见过谁能如你这般豪爽。”

    “饿!”紫莘用手帕擦拭嘴唇,“我一紧张就会饿肚子,一饿就忍不住会多吃。”

    “哇,那姐姐跟我一样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多吃多喝。”萧然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拿着筷子,笑嘻嘻地说道。

    萧迈不禁打趣道:“你心情好的时候,不也喜欢多吃多喝?”

    “嘻嘻,人家还在长身嘛!哥哥,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去练功,为兄有事与陈小姐商谈。”

    “嗯。姐姐,再见!”少女放下碗筷站起身,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来活力四射。

    “臭烧饼,没想到你还有个妹妹。”

    “此事不值得大肆宣扬,免得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对我的仇恨都报复在小然身上。”

    “你还怪有人情味的,那麻烦也对我多一些人情味吧。”紫莘一脸讨好地说道,“萧大人,我会被判死刑吗?”

    “依照本朝律法,杀人者,买爵二十级可免死。”萧迈竖起食指,“只要陈老板拿出一千万钱,就能赎回你这条命。”

    “才一千万钱?呼——”紫莘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长舒一口气,还拍了拍胸脯,“真是吓死我了,原来给钱就能免死。一千万钱,对我陈家而言,毛毛雨啦。”

    “一千万钱,按照律法,是可以免死的,只不过——”萧迈话锋一转,“对这条律法,刘公与我皆有意义,因此在实际操作中,我们向来按照‘杀人者死’的古法来判案。”

    “啊,还是要砍头啊!那我太冤了,太冤枉了,我根本不想杀岳大哥的,呜呜……”

    “别哭,哭也得砍头。不想人头落地,就老实配合我的调查。”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紫莘猛地擦干眼泪,连连点头,变脸之快堪比川剧演员。

    “嘴上说得好听,还配合……我早上还提醒过你,要小心行事,你听了吗?”萧迈说着揉了揉鼻子,“赵潮笙没碰你,那是你运气好;岳岩碰你,真的是你活该!”

    这回见面时,紫莘身穿粉色褙子,青色长裙,打扮得犹如一朵行走的牡丹花。她掀开纱帐,目光与萧迈那一刻的相撞,直接让堂堂神捕心潮澎湃,气血上头,几乎要流下鼻血。萧迈也不知为何,初次邂逅,他对紫莘的容貌还不觉有异,但每次再见面,都会觉得她比上次更加美艳了几分。

    紫莘并不知晓萧迈心中所想,只顾着为自己解释:“谁能想到啊!岳大哥待我,向来如亲兄长一般。别的男人见到我,都一脸色眯眯的;唯有岳大哥看我的眼神,就跟爹爹差不多,最多的就是温柔……”

    听到“色眯眯”三个字,萧迈赶紧眨了眨眼睛,然后把目光从紫莘身上稍稍偏移,似乎生怕对方发觉什么。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岳大哥怎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紫莘垂头丧气,“萧大人,你不应该砍我的头啊,毕竟我是正当防卫,是岳大哥图谋不轨,否则我是不会推他的,他也就不会死……”

    “一口一个岳大哥,却把黑锅全丢到他身上,唉,真是人心凉薄啊。”萧迈对两人所谓的“情谊”很是怀疑。

    “他对我欲行不轨,我总不能不反抗吧?”

    “行——”

    萧迈取来笔砚,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大小姐,我们接下来的对话,都会写进笔录。其中有任何不实之词,一旦被本官发现,你可要负全责。”

    “我保证不敢说假话。”

    “你与岳岩是何时相识的?”

    “从小就认识。”

    “具体时间。”

    “没有具体时间,自打记事起,我就跟岳大哥一起玩了。”

    “从小玩到大,看来是青梅竹马了。我得记一笔,嫌犯与死者为青梅竹马,怀疑有情感方面的纠葛。”

    “哎呀,什么情感纠葛,你不许记。我都说得很清楚了,与岳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没有情感纠葛,那就是有财产纠葛。对吧?”

    “财产纠葛,就更没有了!”

    “没有吗?我可是打听得很清楚,你们俩天天赌钱玩。岳岩工钱不少,却过得穷困潦倒,据说就是每到发工钱,你就会设法把他的钱全部骗走。这还叫没有财产纠葛?”

    “胡说八道,都是赌坊的污蔑。我没有骗过岳大哥的钱,只是暂时把他的钱,保存在我的口袋里,否则他都会把钱砸进赌坊里的。”

    “既然由你保管,那保管到今天,都攒了多少?”

    “呃……”紫莘无语,片刻后才尴尬地笑道,“要不,换个问题?”

    “我问你,攒了多少钱?”

    “不……不知道。”

    “你不是替他管工钱吗?怎么会不知道。”

    紫莘很小声地说道:“我都拿去花掉了。”

    “那你保管得还真不赖!”

    “一笔一笔攒太麻烦了,我是准备待他成亲,就把这笔钱全交给嫂子的。”

    “呵呵……”

    “你呵什么?我爹可是沧州首富,一天赚的银子,比岳大哥一辈子赚的都要多,怎会贪墨他这点银子。”

    “富婆……我不想努力了……”

    “你说什么?”

    萧迈小声嘟囔了一句,但紫莘没听清,于是就假装道:“我是说,这岳岩根本不爱赌钱,只是以赌钱之名,送你零花钱罢了。他是喜欢你的。”

    “什么,怎么可能?岳大哥在我面前,向来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逾越礼数的作为。”

    “那他今日又为何要对你图谋不轨?”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紫莘刚到刺史府,就把与岳岩争执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萧迈。

    萧迈似乎不满意:“你再说一遍。我这回时间充裕,你尽可能说得详细些。”

    然而,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紫莘根本不愿意多说:“唉,岳大哥好像生病了。我见他口渴,就给他倒水喝。谁知他突然抱住我,还说想要我。我心里害怕,就是使劲一推,然后岳大哥就撞到墙上死掉了。呜呜……”

    “岳岩武功如何?”

    “岳大哥是何影天何镖头的弟子,武功很高,甚至比我都要厉害一点点。”

    “那意思就是比你强很多。既然如此,他是怎么被你推开的?”

    “我说了,岳大哥病了。今日见面时,他脸色惨白,气息不稳,身体非常虚弱。”

    “虚弱……虚弱……”萧迈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许久才提出下一个疑问,“陈大小姐,你可以确定,今日在岳家所见到的人,就是岳岩本人吗?”

    “啊?”紫莘糊涂了,不明白萧迈为何这样问,“当然是了。”

    “可岳岩是习武之人,据你的描述是个很健壮的青年,且对你相当尊重,从没有冒犯之举;但今日遇到的岳岩,身体虚弱,武功低微,且对你图谋不轨,与先前判若两人。所以,你确定两个是同一人吗?”

    “呃……确定。”在片刻的犹疑后,紫莘还是给出了确切的回答,“他肯定是岳大哥,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如此笃定?”

    “笃定。萧大人,你为啥要这样问啊?”

    “没什么。”萧迈合上本子,塞进怀中,“我问完了。你是想回陈府,还是待在刺史府?我建议待在刺史府,会安全一些。”

    “请问,是刺史府的后宅,还是大牢啊?”

    “后宅。”

    “那就行……”

    “但是,我不允许陈府的人,跑进刺史府搞装修。”

    “啊这……”紫莘对刺史府的住宿条件当然不满意,但还没开口,就被萧迈顶了回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吧,我委屈几日就是了。”

    “话说回来,萧大人,这个案子我究竟能不能脱罪?”

    见萧迈挑了下眉梢,紫莘又举起双手,连声辩解:“我真的是冤枉,岳大哥之死,纯粹是个意外。”

    “不,岳岩之死不是意外。”萧迈收回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神色。

    气氛陡然一冷,紫莘耸了下肩:“不是意外?”

    萧迈手指戳着桌面,一字一顿道:“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我没有谋杀岳大哥。”

    “不是你,凶手另有其人。”

    “啊?”

    饶是紫莘聪明,此刻也糊涂了:“萧大人,你不会要帮我找替身吧?”

    许多权贵犯下人命案后,会跟官府勾结,诬陷无辜者去顶罪。紫莘虽然不想死,但找人替她死,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本官是那种人吗?听清楚了,这是一场谋杀,彻头彻尾的谋杀。”

    “谋杀?可为什么啊!”

    “根据仵作验尸,你的岳大哥,一天就死了。只是……两个时辰前才断气。”

    民间把死亡称为断气,毕竟死人是没有呼吸的。但萧迈居然说,岳岩在死亡后很久,仍然保持呼吸,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在紫莘的追问之下,萧迈却讳莫如深起来,他声称此事古怪,必须请教博古通今的玉面判官陈鹿鸣。

    幸运的是,陈鹿鸣这两日就要回来,不需要紫莘等太久。

    是夜,陈紫莘一个人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寻死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另一个人——赵潮笙。

    此时的他,正坐在客栈的屋顶上,吹着夏日清凉的夜风。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陈紫莘,出现在了他休憩的庭院中。不似平常那副严严实实的千金装束,而是穿着他白天所赠予的衣裙,玉肩袒露,巧笑嫣然地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充满堪比褒姒妲己的媚态和香艳。

    至于赵潮笙,也回到了十八九岁时,最张扬肆意的年纪;他的武功修为,虽是三十岁后方臻至化境,但最怀念的还是武当山上那个不成熟不完美的自己。

    认准陈紫莘眉眼中的欢喜之意,他立即如饿狼般地扑了上去,一边与之欢好,一边反复恳求对方嫁给自己,他想把她当做手里的剑一样,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

    然而,紫莘只是笑着不说话,让赵潮笙在欲望的沉沦中,感受到越来越多求而不得的挫败和无奈。

    这也让他渐渐恢复了清醒,并对紫莘的突然到访,以及自己恢复青春的事实感到疑惑。

    就是这份疑惑,让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怀中所紧紧拥抱的,不是少女美艳的胴体,而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枕头。

    几乎从没做过春梦的赵潮笙,此刻只感觉如遭雷击。他懊恼自己怎会对一个晚辈生出如此杂念,又懊恼向来引以为傲的定力土崩瓦解,更懊恼为何如此清醒,再多睡一会儿不好吗?当然,最最懊恼的还是自己早生了十年,若再年轻一些,那以上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坐在屋顶吹了很久的凉风,直吹到身上的冷汗都风干之时,赵潮笙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娶一个女人,发泄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待成家立业后,就没空再想有的没的了。

    至于陈紫莘,往后就不要再见面。

    毕竟她可是闵清锋的徒弟,赵潮笙可不想平白无故比政敌矮上一辈。

    想通之后,他就准备回房睡觉,不料月色之下,刚好有几个黑影在远处的屋顶上穿梭。

    赵潮笙平时懒得管这些闲事,但今晚刚好睡不着,于是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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