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昨夜很晚才睡着,故而今晨起得很晚,紫莘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原来,刚刚有人送来一封信件,陈鹿鸣的妻子拆开后,便立即哭哭啼啼,原来是她丈夫托人送来的,说在外遇见了些杂事,要再多耽搁几日才回来。

    “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紫莘很是疑惑。

    陈妻抹着眼泪:“相公无论出多远的门,办多久的差,说何时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这回是他第一次违约,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出事?”紫莘琢磨了一下,然后问道,“嫂子,这封信是兄长的笔迹吗?”

    她点点头:“我虽然不识几个字,但知道相公写字很漂亮,这就是他的字迹。”

    “那就没事了。这封信笔走龙蛇,苍劲有力,瞧不出丝毫慌乱之意,相信写这封信的时候,兄长所处的环境一定很安全,他有足够的信心处理好突发事件。”紫莘劝慰道。

    “可是,有遇见意外,为何在信上含糊其辞,不说明是什么意外?小狸,你说他是不是被别的女人勾住了,忙着逍遥快活,就不要我了?”

    “啊?”只是一封信而已,如果陈妻不说,紫莘完全不会朝那方面想,“嫂子,你太多虑了吧?兄长只是晚回来几日而已。”

    “他以前从不晚归的!即便有事,怕我担心,也会交代得一清二楚!这回语焉不详,肯定有事发生,如果不是遇见了歹人,那肯定是遇见了妖女。呜呜,相公若是不要我,我就活不成了,呜呜……”陈妻不住地哭哭啼啼,令紫莘目瞪口呆,毕竟昨天她还反复强调,与陈鹿鸣是何等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今日就咬定丈夫是个抛妻舍业的负心渣男。

    “夫妻之间,还能这般相处?”紫莘顿觉眼界大开,她关于夫妻相处的模式,只有爹娘这一个范本。陈骁为经营自家产业,也时常外出,一走就是几个月,窦倩倩从没有整日疑神疑鬼,担心陈骁移情别恋;更没有哭哭啼啼,觉得离开丈夫就活不成的。

    她安慰了陈妻几句,见没有效果,就找个借口开溜,找到了正在晨练的萧迈。

    他此时演练的是紫莘从没有见过的一套拳法,出招极快,大开大合,拳风与空气相撞,发出鞭炮般接连不断的闷响;身形在庭院中闪转腾挪,犹如一条被困于深潭中的游龙,挣扎着想要突破束缚他的天地。

    凭心而论,这套拳法十分精彩,但身为侠武盟主弟子的陈紫莘,自然见过不少更厉害的表演。

    把时间往前推两天,横竖看萧迈不顺眼的紫莘,肯定要揶揄两句,说一些风凉话;但此时此刻,有求于人,紫莘便顺理成章地切换到迷妹模式,雀跃着为萧神捕喝彩。

    “矫若游龙,气吞山海,萧神捕打得一手好拳!”

    听到紫莘的夸赞,萧迈自然十分受用,他收回招式,闪身落到紫莘跟前,嘴角上钩骄傲地问道:“与你师父闵清锋相比,如何?”

    “萧神捕的拳法更厉害,我师父的剑法更厉害。”

    “哈哈,闵清锋又不在身边,何必维护,直接说本官更厉害,也好让我开心开心。”

    “问题是人家最喜欢有一说一,萧神捕虽然武艺精绝,气势如虹,整个江湖都罕见能与您相匹敌者,但我确实只见过萧神捕用拳,没见过萧神捕使剑,所以只能说您拳法厉害啊!”

    “哈哈哈……”

    语言拥有温暖人心的神奇力量,即便明知道是阿谀奉承,但听到耳朵里,还是让人心里暖暖的。

    萧迈原先还想揶揄陈紫莘两句,怎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现在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了。他笑了一阵,眼神朝后院的方向瞟了一下,然后问道:“嫂子又在哭了?”

    “嗯。嗯……她经常哭吗?”

    “不经常,偶尔。”

    “陈大侠说遇上点事儿,这几天不回来了,于是嫂子就哭哭啼啼,说他肯定是在跟别的女人鬼混。这也太没安全感了吧?”

    “你可不能小看女人的直觉……虽然你也是个女人。”萧迈虽然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眉头显然掠过了一抹严肃,“凭心而论,她能嫁给陈鹿鸣,完全是撞大运的结果,所以非常没有安全感。陈鹿鸣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所以日常出行都会跟她交代得很清楚。这回语焉不详,莫说是她,连我都觉得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啊?”紫莘顿时紧张起来。

    这些时日在刺史府,她听了很多关于陈鹿鸣的传言,似乎是个能力不逊于萧迈的神探,所以一直对陈鹿鸣抱有期待,希望这位本家老哥能帮自己洗刷冤屈。万一陈鹿鸣出了事,倒霉的肯定还是自己。

    “别担心,陈鹿鸣这家伙,有很多见不得人的隐私,可能是处理他的私事去了。”

    “有什么私事,是连枕边人都要瞒着的?”

    “那可是太多了。”

    “什么事啊?”

    萧迈翻了个白眼:“他连枕边人都瞒着,能告诉我吗?”

    “哦,说得也是。那我的案子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

    “有陈鹿鸣做帮手,破案会容易些;但他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只能独自上阵了。”

    “有什么忙是我可以帮的吗?”

    “你安心待在刺史府,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时辰不早,我该出门走访调查了。下午见。”说罢,萧迈向陈紫莘告辞,离开了刺史府。

    紫莘自然满口答应,但刺史府很闷,萧然去女先生家上早课,陈妻又聒噪,她很快就坐不住,总想做点什么事情。

    “对了,臭烧饼说岳大哥几天前就死了,只是昨天才断气,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我得亲自去瞅一瞅。”

    通过问询,她很快得知沧州城仵作所在,并溜上门要求再看一眼岳岩的尸首。

    仵作当然不同意:“萧大人有命,任何人不得接近本案受害者的尸首。”

    “那岳大哥身上有何秘密,你直接告诉我不成吗?”

    “不行,萧大人还有命,不得把验尸结果泄露出去。”

    “如此神秘,莫非尸首上有什么蹊跷?”

    “大小姐不要再问了,小人可不敢违抗萧大人的命令。”

    “张口萧大人,闭口萧大人,不过是一块臭烧饼而已,至于那么害怕吗?”

    “萧大人确实挺让人害怕的。”

    “这……”瞧仵作油盐不进,紫莘几乎要跳脚,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知道空口白牙地追问,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于是变换了战术,“仵作大哥,给朝廷当差,每月能领多少工钱啊?”

    “给活人验,一次一百文;给死人验,则分很多种情况,新鲜的尸体便宜,腐败的尸体贵;无需动刀的便宜,需要动刀开膛的贵,大概是一钱到三钱银子不等。”

    “哇,似乎很赚钱啊,沧州城这么多人,每月不得死伤几十个,仵作赚翻了!”紫莘还想用银两买通对方,没想到对方工钱这么高,那为了保住这份工,仵作就有理由严格保密了。

    谁知,仵作听紫莘夸赞自己高收入,立刻自嘲地笑笑,然后连连摆手:“大小姐说的哪里话?验尸不是论人算的,是论案子算的。一个案子,死一个人,是二钱银子,死一百个人,也是二钱银子。沧州每个月,也就十几个案子。”

    “哦,那我就放心了。仵作大哥,您看这是什么?”紫莘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

    仵作立时见钱眼开,这一片金叶子,足够抵他一年的工钱了:“大……大小姐,您是要赏赐小人?”

    “仵作大哥,岳大哥生前与我亲如兄妹,我真的非常关心这个案子。只要你把实情告诉我,那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好,好!”

    陈紫莘把金叶子丢向高空,仵作赶紧像拍苍蝇一样双手接住,满是褶子的脸上立时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大小姐想问什么,小人定知无不言。”

    “岳大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仵作脸色一变,说话的语气也阴沉起来,“大小姐,此案的内情十分蹊跷,一旦传扬出去,恐会惹得百姓骚乱,所以请务必保密。”

    “我知道分寸。”

    “嗯。小人刚见到尸首时,还以为他死了两三日,没想到萧捕头说他才刚刚死去,于是让小人仔细查验。于是,小人剖开他的肚子,想检查具体的死因,结果一刀下去,一股巨大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原来尸体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烂透了。”

    “啊,烂透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尸体内脏的腐败程度,比表面要严重得多,而内脏腐朽成这个样子,人是决计不可能活下来的。所以,死者一定是亡于案发前好几天。”

    听到这样违反常识的推论,紫莘愣住了,她想起昨日见到岳岩时,他面无血色,皮肤青黑,声音沙哑,住处还弥漫着一股死老鼠的味道,确实已经不像个活人了。

    但死人如何行走,如何说话,更如何对自己意图不轨呢?

    此等诡谲惊悚之事,连向来自诩狐仙转世的陈紫莘,都有些接受不能。

    “仵作大哥,你说的是实话吗?可不要蒙我,我最讨厌有人蒙我了!”紫莘挥了挥自己的小粉拳。

    “小人清楚大小姐的厉害,要么不说,说了肯定是实话,请放心吧。”

    “那岳大哥的死因是什么,你有没有调查头部伤口?”

    “查了,当然查了。头部的撞击伤是死后形成的,肯定不是致死的原因,但因为没有发现其他外伤及中毒、窒息的迹象,所以暂时把死因定为‘自然死亡’。”

    “自然死亡?”

    假设此案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紫莘肯定闻而暴怒,抨击官府权贵岂可随意草菅人命?明明是失手杀人,却偏要说成是自然死亡。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可尴尬的是,她偏偏就是案件的当事人。

    紫莘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很痛,看来不是在做梦。

    “我想再见岳大哥最后一眼,可以吗?”

    “这……”仵作面露犹疑,似乎是想要拒绝,紫莘于是又掏出一枚金叶子,他接过后连忙点头不停,“没问题,只是尸体腐败得厉害,怕大小姐顶不住那个味道。”

    “我可以。”

    见她态度坚决,仵作便找来一件套筒般的麻衣,让紫莘披在外面。因为尸体的气味极其强烈,沾在衣服上久久不散,直接去停尸房的话,出来之后衣服都不用要了。

    紫莘觉得扔掉就扔掉,但还是套上麻衣,戴上面罩,用两团棉花把鼻孔堵了起来。仵作推开停尸房的大门,刹那间,黑压压的一团苍蝇便飞了出来,差点没把紫莘给推倒,同时几乎从门口喷涌而出的腐败气息,当场吓得紫莘恨不得夺路而逃,毕竟从小到大,她还没来过这么肮脏恶臭的地方。

    可为了查明真相,解除心中的疑惑,紫莘还是咬咬牙,跟仵作走到了存放尸体的棺材前。

    掀开棺盖,气味尤其骇人,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紫莘努力往里瞅了一眼,见到里面躺的人的确是岳岩,且面部已经开始腐烂后,立即转身跑出了停尸房。

    “呕……呕……”

    紫莘腹内翻江倒海,一边呕吐一边嚎哭。她有心理准备,自己将看到什么,可真的见到后心头还是遭受重创。

    她怀念那个阳光俊朗,浑身充满朝气的武者,只想把岳岩最优秀的一面留在心里,然而这一次刨根究底,那可憎的面目恐怕会永留心头,彻底毁掉曾经的美好记忆。

    紫莘开始后悔,其实只要听仵作的描述就够了,何必亲自去查验?萧迈与陈家无亲无故,反而一直想拿陈家开刀,给刺史府衙门立威,他怎么可能袒护自己?但事实上,紫莘就是担心萧迈枉顾国法,愣把失手杀人改成自然死亡,甚至不惜伪造死人还能行走、言语的谎言。

    “岳大哥是昨日死亡的,照理说,尸体不该腐败成这个样子。唯一的解释:萧迈没有骗我。”

    抱着这样的答案,紫莘回到刺史府。她洗了个澡,换上从陈妻处借来的衣服,至于沾染了尸气的衣服,她本想一把火烧掉,可想起赵潮笙的教训,做人不能过于奢靡浪费,就随手赏给了刺史府的侍女。

    陈妻是杨玉环型的美女,紫莘穿她的衣服显然不合身,于是就吩咐侍女去陈府,给她带回来几套换洗的衣物。

    正午时分,陈妻喊她用膳,但一向贪吃的紫莘,这会儿属实没有胃口,就躲进房间里休息了。

    午后,小白和几个陈府的侍女来到刺史府,给紫莘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和许多生活用品。

    “小姐,你不是很讨厌姓萧的吗?为何住在这里不走了,是萧迈抓住了什么把柄,要挟你吗?”

    “没有要挟,是自愿的。我牵扯进了一桩案子,要留在刺史府,协助萧迈调查,顺便也替我洗清冤屈。”

    “啊?”小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依她对主人的了解,陈紫莘牵扯到任何案子,都不会老实配合官府的调查,“究竟是什么冤屈啊?”

    “……”

    紫莘语塞了,她这时才想起来,无论是萧迈的判断,还是自己的调查,都足以洗清身上的冤屈,那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我冤,是岳岩大哥冤。小白,你帮我一个忙。”

    “小姐请吩咐。”

    “你去买些纸钱,到岳岩哥哥家……罢了,直接送到刺史府,我亲自烧。千万记得要多买一些。”

    “是……岳公子怎么了?”

    “岳大哥去世了。”

    “啊!”小白甚是吃惊,她对岳岩相当熟悉,怎么都想不到,那样的人会英年早逝,“怎么去世的?”

    紫莘当然不能说出真相,想起最后一面时的病容,便回答小白:“病死的。”

    “病死的!那么强壮的人,也会病死?”

    “别问了,照我说的做。另外,派个可靠的人,去给岳大哥老家送一笔银子,我亏欠岳大哥的太多了。”

    岳岩老家在外地,因习武求学才来到沧州城,此后便定居于此。

    “是,小姐。另外,老爷夫人都很想你,武林大会也将近结束,小姐千万要早点回家。”

    “待此间事了,我会回去的。”

    孟青敢在陈府调戏自己,可见家里也不安全,紫莘决定接受萧迈的建议,在刺史府暂住一段时间。

    安排好丫鬟们要做的事情,已经到了申时初,萧迈调查归来,见到有陈府下人的身影,立即说道:“大小姐不讲信用啊,说好了,不准在刺史府搞装修的。”

    “我没搞装修啊,只是让下人送些东西过来,否则,你给我洗衣服啊?”

    “你应该自己洗。”

    “抱歉,不会。”

    斗了两句嘴,紫莘才想起,如今不是斗嘴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走访去了。”

    “有收获吗?”

    “大有收获。”

    “说来听听。”

    “找个地方。”

    前任刺史是个大贪官,把刺史府修得华丽非常,还雇佣了极多的下人伺候其享乐。

    刘公上任后,遣散了九成的奴仆,但盖好的亭台楼阁总不能拆了,地大屋多而人少,于是乎很多地方就荒废下来,萧迈找了个清静所在,向紫莘聊起这一行的收获。

    “据我的调查,岳岩在六天前还一切正常,但五天前就有些不对劲了。”

    “五天前生得病?”

    萧迈摇摇头:“他去到杂货铺,问了红烛的价钱,去到水果摊,询问了枣子的价格,还去绸缎庄,询问定制一套上等婚服的价格。”

    “啊?岳大哥要娶媳妇了!”

    红烛、枣子、婚服,都是成亲才用的东西,岳岩总不能是帮他人去问的吧。

    “你不知道?”

    “岳大哥从来没说过,他是要娶谁啊?”

    “我问过很多人,但似乎无人知晓这个答案,包括乘风镖局的何影天。”

    “何大侠都不知道?那真是咄咄怪事。”

    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岳岩娶妻,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但不能不告诉他的师父何影天,否则谁给他证婚?

    “有两种可能。”紫莘思忖了一番,“其一,岳大哥是替他人购置喜烛、枣子的。”

    “我要是他,最多问一样东西的价格,除非新娘跟我有一腿。”

    “唔……确实。那其二,岳大哥很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定要娶人家。”

    寻常百姓中间,“节烈观”盛行,有些女子露条胳膊被人撞见,就寻死觅活,非对方不嫁。假设岳岩不慎让某位女子失贞,不想娶而只得迎娶,自然一开始就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这种风气并不一定是男人的天堂,有时也会是男人的地狱。因为失贞的女子,不一定是男子喜欢的;令女子失贞的男子,也不一定是女子喜欢的。如果女子以失贞于对方为借口,非嫁不可,那男子就只能迎娶;不娶的话,女子寻死觅活,一旦出事,男子就会被判刑,若女方因此死亡,且女方未婚,男子也会被秘密审判后判处绞刑或斩首。)

    (以陈妻的故事举例,几年前,她误入深山迷路,还摔伤了腿,陈鹿鸣刚好在打猎,便扶她上马,把她送回了家。然而,她却自认失贞于陈鹿鸣,回家后精神恍惚,大病一场,陈鹿鸣得知此事后,只得上门求亲。因为她要是死了,陈鹿鸣按律也得被斩首。两人就这样结为了夫妇。否则空有一副好皮囊,大字不识几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她,几乎不可能与当朝散骑常侍领步兵校尉,兼任沧州府长史,江湖人称“玉面判官”的陈鹿鸣有任何交集。但也正因为如此,陈妻极度缺乏安全感,时刻担心陈鹿鸣会离她而去,所以总是喜欢哭哭啼啼。陈紫莘与她的人生完全不同,所以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态。此事与主线无关,表过不提。)

    “据当事人的回忆,岳岩去购置这些东西时,显得极为喜悦,说明他对新娘一定极为满意,不存在不情愿的可能。”

    “那就是说,岳大哥要娶的是心仪之人,可为何不告诉何大侠呢?”

    “我猜女方身份特殊,岳岩有把握迎娶,但又不是完全有把握,所以一时不敢告诉何影天。”

    “什么身份啊,如此神秘?”此言一出,紫莘猛地发现,从开始萧迈就盯着自己看,“喂,你该不会是说我吧?”

    “我什么都没说。”

    “你明明就是在说我!我心里一直把岳大哥当兄长,不可能嫁给他的。”

    “为何不可能,你嫌他穷?”

    “我永远不会嫌自己喜欢的人穷,因为本姑娘有的是钱,谁要是做了我的丈夫,我挥挥手就能让他腰缠万贯。”

    “那是因为什么原因?”

    “没什么原因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可不喜欢是一种主观感觉,‘绝对不可能嫁给他’,则是一种客观判断。他定是有哪里不合格,才会被大小姐淘汰吧。”

    “嗯……算是吧。”

    “究竟是哪里不合格?”

    “岳大哥哪里都好,就是武功不大行。我陈紫莘的丈夫,武功起码得排进天下前三十吧。”

    前三十,是紫莘慎重考虑后的结果,因为武学修为需要积累,站在武林巅峰榜上的高手,岁数普遍偏高,个个都能当她的长辈了,所以必须适当放宽条件。

    更别说,二十岁入巅峰榜前三十,那三十岁入前二十甚至是前十,都大有可能。

    得到这个答案,萧迈不禁大笑,他的武功修为自然稳居前三十,与前十名掰掰手腕也不成问题,嘴上却提醒道:“大小姐,听我一句劝,何必非要嫁武功高的,万一他婚后欺负你怎么办?”

    “他敢!谁敢欺负我,我就弄死谁,连相公也不例外。”紫莘咬牙切齿,似乎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萧迈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想起前两次邂逅时,他曾经用铁尺敲陈紫莘的脑袋瓜。

    “对了,你以前就欺负过我,还用尺子敲我的头!”紫莘猛地想起来,捂住头顶,对萧迈怒目而视。

    “你怎么这般记仇,你还踩过我的脚呢?”

    “踩脚能有什么危险,敲头万一敲出个好歹?说不定我已经受了重伤,脑部淤血,只是还没发作而已。”

    “确实像是脑淤血。”

    “坏家伙,我打死你!”

    紫莘站起身,抬手就往萧迈身上狠锤,打得萧迈也起身抱头而逃。

    “好了好了,还没完没了了!”萧迈被逼得施展轻功,一跃两丈开外,紫莘欲追,他赶忙抬手作势阻拦,“别打了,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报仇难道不是正事?”

    “你也太记仇了吧?行,我把尺子给你,你也敲我一下,然后两边算扯平,如何?”

    “好啊,给我!”

    萧迈从袖中抖出铁尺,扔给陈紫莘,然后施展三花聚顶铁头功,冲她说道:“来,往这里敲一下,从此咱俩就扯平了。”

    紫莘把尺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发现分量还挺重,几乎与闵清锋的宝剑持平,但体量只有它的一半。她不由得好奇,这般古怪的兵器,萧迈用起来趁手吗?

    但无论如何,这么沉的铁疙瘩,砸到普通人头上,轻轻一下就能让人痛得昏厥过去;再用力些,就能击碎头骨;若用足十分力,一下就能让人脑浆迸溅。萧迈此前经常凭此尺与群雄围殴,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因为铁尺无锋,轻易不会打死人;但铁尺分量足,打在身上就是骨断筋折,群雄轻则失去战斗力,重则终身残废,武功全失。

    紫莘意识到,那日萧迈敲打自己,动作幅度看似夸张,实则力道极有分寸,否则不会疼得恰到好处,反观自己,一尺子下去,把萧迈打成白痴就不妙了,自己还指望他破案呢。

    于是,当着萧迈的面,紫莘把铁尺揣进了怀里。

    “喂,别把我的尺子拿走啊!”

    “我要保存犯罪证据。臭烧饼,你把岳大哥的案子破了,我就把尺子还给你,从此两方扯平,本小姐不会再计较你的过失。”

    “放心,无论你讲不讲条件,我认准的案子,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但你得把尺子还给我,那是我的兵器。没个趁手的兵器,我会被人打的。”

    其实,萧迈精通百家武学——但样样精通的结果,就是样样稀松。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他倒是都能耍一下,可最擅长使用的还是铁尺。没有铁尺,他的战斗力就只能发挥出七成,从一流高手直接堕入二流高手,这对一个仇家众多的神捕来说,后果简直是致命的。

    可陈紫莘不一样,她虽然经历过几次惊心动魄的危险,但大体上都处于相当安全甚至是安逸的环境中,沧州首富是她老爹,侠武盟盟主是她师父,天山派掌门是她义兄,直到遭遇孟青诬陷之前,她一直都像小公主一样被全武林呵护着。再加上紫莘也不是笨蛋,仅凭直觉就能识破绝大多数的陷害和圈套,所以安全意识较为薄弱,更无法理解萧迈此刻的紧张。

    “那你就早点破案,我会把尺子还给你的。”

    “大小姐,剑客不能失去手里的剑,我也不能失去我的尺子,这不是开玩笑的,快点还我。”

    “嘿嘿,你越是紧张,我就越不能还你喽。”

    “你……这样行不行,你把尺子还我,我另寻一样信物给你,保证查出此案真相。”萧迈提出了交换信物。

    紫莘没想到,萧迈对这把尺子如此在意:“喂,臭烧饼,这只是一块铁疙瘩而已,去铁匠铺,半天时间就能重铸一把。你如此紧张,该不会是它身上有什么秘密吧?”

    “这把尺子陪了我整整十年,是我人生中第一把兵器,也是我最信赖的兄弟。只要把它带在身边,无论面临任何危险,我都会有底气去战胜。”

    “没想到,你这人还挺念旧的。”紫莘见萧迈如此紧张,只好答应调换信物,她一眼就认准了萧迈随身携带的一枚刀币,“尺子可以还你,那刀币造型挺别致,与我做个信物吧。”

    “这……”萧迈低头一看,不禁面露难色。

    一般人喜欢在腰间悬挂玉佩、香囊作为装饰,萧迈则不走寻常路,悬挂一枚古代刀币。古钱币因年代久远,往往表面生锈发黑,但这枚刀币一直与衣物摩擦,显得锃光瓦亮。

    紫莘一眼瞧出了他的犹疑:“臭烧饼,你说没了尺子该有危险,所以不能给我,我认了。那刀币总不能用来打架吧?”

    “不能。”萧迈摇摇头,却没有取下刀币的意思,而是抬手一挥,“你一定要求个心安,那尺子就由你来保管。”

    “啊?”

    方才萧迈言辞恳切,反复强调铁尺对他的意义,甚至把铁尺比作好兄弟;可在紫莘索要铜钱的时候,他立马就不要兄弟了。

    “这刀币的意义,比铁尺还重要吗?”

    “不说这个。”萧迈岔开话题,“刚才聊到哪儿了?对,岳岩的新娘,就是在她出现之后,岳岩的身体才急转直下。”

    “对啊,肯定是这个女人搞得鬼。她给岳大哥施了法术,或者是下了蛊毒,才让岳大哥变成那副鬼样子。”

    萧迈眉头微挑:“你是这样觉得的?”

    “是啊。”

    “没有别的疑点?”

    紫莘沉吟片刻,想起萧迈说的,岳岩购买喜烛、红枣时很开心,可见对新娘子极其满意。他既然如此喜欢新娘子,又为何对自己动了歹念?难道岳岩是个花心大萝卜?可相处那么久,自己并不觉得岳岩花心。

    疑点肯定是有的,但这些疑点都与紫莘有关,紫莘不想顺着话头说下去,便直接道:“没了。”

    “真的没了?”

    “我想不出来。”

    “你是不是买通仵作,去给岳岩验尸了?”萧迈突然说道。

    “没……没有啊。”紫莘下意识地否认,但吞吞吐吐的语气,就已经宣告了答案。然而,她见萧迈眼神凌厉,已无撒谎的可能,只好改口:“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点点。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换了衣服,还擦了香粉?”

    萧迈摇摇头:“尸体腐败早于死亡,如此明显的疑点,你提都不提,显然是买通仵作,已经提到知道了内幕。”

    “啊!”紫莘猛拍脑门,“原来这里露馅了。萧大人,你不会怪我吧?”

    “责怪有用吗?罢了。大小姐觉得,岳岩的新娘子,会是谁?”

    见萧迈没有追究,紫莘便松了口气,作为报答,她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嫌疑人,结果是一个都找不到:“唉,想不出来,岳大哥从没提过,他有喜欢的姑娘。难道是柳菲?不像啊。”

    “柳菲是谁?”

    “柳菲是乘风镖局柳乘风的女儿,也是我的好朋友。”

    “岳岩也是乘风镖局的。”

    “对,镖局里不少人都对柳菲感兴趣,但是我问过柳菲,也问过岳大哥,还试图撮合他俩,但他俩都说对彼此没啥意思。”

    “你确定?有些人含蓄,喜欢也不会说出口。”

    “我确定。再说,柳总镖头一定会把柳菲嫁到别的镖局,或者门派世家子弟去联姻。”柳菲曾聊过婚嫁话题,所以紫莘对此十分笃定。

    “柳菲的可能性排除,那就只剩下你了。”

    “臭烧饼,你怎么还盯着我啊?都说了多少遍,不可能是我的。”

    “可是,大小姐有没有想过,此前岳岩一直对你彬彬有礼,你也不是第一次去岳家,为何单单这次,他就要对你图谋不轨呢?”萧迈说着,把手掌放在胸口,假装轻咳了两下,“何况岳岩正在病中,功力远不如从前,甚至连你都打不过。他即便想要霸王硬上弓,也不会选这个时辰吧?”

    萧迈的话勾起了紫莘的伤心事,于是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萧迈此时早有计较,之所以没有明说,还是想诱导紫莘自己说出“真相”。

    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提到另一个人:“还记得孟青吗?”

    “嘶——当然记得,本小姐迟早把他挫骨扬灰!”紫莘咬牙切齿地说道。

    “依照我朝律例,毁坏尸体至少要服四年苦役,挫骨扬灰则罪加一等,要判六年。”萧迈伸出大小拇指比划道。

    “哼,死罪都能用钱抵,毁坏尸体……咦,尸体……孟青已经变成尸体了?”

    “他昨晚遭人阉割,脑袋也被扔进了粪坑。”

    “这……这……这就叫报应!萧大人,他是被谁杀的?”

    “凶手擅长用剑,显然是武林中人。”

    “不可能是我师父,对付采花贼,他只会阉割不会杀人;也不会是我义兄,他只会杀人不会阉割。”紫莘下意识地想到了闵清锋和息唯江,立即为他们辩解,“更不可能是我爹,他一来不会武功,二来仁慈,最多把孟青打残,不会要他的性命。”

    “但有可能是他们手下人做的。”

    “萧大人,你不会因为这个案子,又要跟我们过不去吧?”

    萧迈摇摇头:“我目前没有插手此案的打算。”

    “没打算?”紫莘颇觉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其实官府不管江湖人之间的厮杀,才是传统,萧迈这种喜欢调查江湖人的才是异类。只是他异类的事情做得太多,偶尔做一件正常的事情,反倒显得更加另类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管江湖上的事情吗?”

    “是,我喜欢管,但只会挑感兴趣的去管,否则江湖那么大,我一个人如何管得完?孟青是谁杀的,我不感兴趣,可我对他调戏你的原因感兴趣。”萧迈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免得被陈紫莘认为是变态。

    如果紫莘知道他此刻的心态,肯定会笑他欲盖弥彰,毕竟在她心里,萧忘我早就无限接近于变态了。

    “原因?有没有搞错!姓孟的是色狼,原因在他身上,你应该去找他。我是受害者,为何要从我身上找原因?非要找个原因,只能是本姑娘国色天香,但这也不是他调戏我的理由!”

    “大小姐不要激动,我只是在跟你讨论案情,没有让你背黑锅的意思。只是孟青的举动不合乎常理,毕竟是在陈家的地盘,他怎么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不相信我?赵潮笙可以替我作证,确实孟青主动招惹我的。”

    “嗯,我查过了,是孟青主动招惹的你,所以我真正怀疑的,是孟青的动机是什么。”

    “因为他是个色狼。”

    “那岳岩是色狼吗?”

    “呃……”紫莘愣了一下,然后紧皱眉头,语气不善,“你怎么又提到岳大哥了?”

    “孟青跟岳岩很像,都是在极其不利的场合下,对你欲行不轨的,这不可疑吗?”

    “这……确实可疑。”

    “排除色胆包天这个原因,在极其危险的状态下,调戏一个自己根本得罪不起的女子,我设身处地,只能想到一种原因。”

    “设身处地……对了,不用设身处地,你本来就是!我差点忘了,初次见面时,你就当众戏弄我,跟孟青是一路货色。”紫莘咬牙切齿,表情犹如发怒的小猫,明明很狰狞,却显得愈发可爱。

    萧迈急忙辩解,却忍不住笑出声:“天地良心,明明是大小姐先戏弄我的!话说回来,我倒现在都不明白,与大小姐无冤无仇,为何一见面就要搞我?”

    “谁让你是官府中人,还打扮得像只绿毛龟,我最讨厌官府中人了。何况,我戏弄你,那是‘临时起意’,你戏弄我,可是‘有备而来’。明知那天是我生日,竟然只带了四十个烧饼做礼物,还要当聘礼,谁会收你的臭烧饼?”

    “喂喂,大小姐,开动你的脑筋想一想,谁会随身带四十个烧饼呢?我就带了四个,也不是生日礼物,那是我用来做午饭的。被你踩坏了一个,我还没让你赔呢!”

    “我不管,反正你跟孟青就是一路人,你是个好色之徒。”

    “不好,被你发现了。”萧迈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迈替自己辩解,“确实,我跟孟青、岳岩表面上有点像,但其实有本质的区别。在不利的状态下,还要戏弄得罪不起的姑娘,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有绝对把握,保证对方不会反抗或拒绝。我身怀高深武艺,又是朝廷命官,量闵清锋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孟青和岳岩,武功与地位都与我相差甚远……”

    “臭烧饼,分析归分析,不要总把岳大哥跟姓孟的并列,听起来侮辱了岳大哥。”

    “行。”被紫莘稍微打断了一下后,萧迈继续说道,“单说姓孟的,他武功如此低微,凭什么保证调戏大小姐时不会挨揍?”

    紫莘是不愿站在孟青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所以直接摇了摇头。

    “其实很简单,调戏者与被调戏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就比如……情侣。”

    “情侣?谁跟姓孟的是情侣啊,我先前都不认识他。臭烧饼,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揍你了!”

    “你别急着代入姓孟的,先考虑一下我说的是否正确。假设一对男女是情侣,那在周围无人的情况下,做些出格的举动,不足为奇吧?”

    “呃,你说的……关键我……”

    “我知道你跟姓孟的,没关系,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姓孟的误以为自己与大小姐存在某种特殊关系?”

    “什么意思啊?”紫莘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不理解没关系,姓孟的例子不太明显,那就举一下岳岩的例子。一向守礼的岳岩,突然对你不轨,是很奇怪;但假设岳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那情难自已之时有越界之举,就不奇怪了吧?”

    “我不是岳大哥的未婚妻。”

    “我知道你不是,可如果岳岩以为是呢?你仔细想想,岳岩以为你会嫁给他之时,那表现出再多的欣喜若狂,都显得顺理成章了吧?”

    紫莘这会儿没有再冲动,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聪明人又往往喜欢猜谜,此时的她已经陷入到了萧迈的谜题之中。

    “姓孟的,把我当情侣;岳大哥,把我当未婚妻,是什么让他们有了这样的误解?答案是——”思索许久,紫莘才缓缓说道,“有人冒充我!”

    七拐八绕,终于诱导紫莘想到了这一步,萧迈长舒一口气,准备将这些时日的调查结果和盘托出。

    之所以没有直接说,是因为内容很敏感,他担心会伤及紫莘的自尊心,甚至让她进入暴怒状态。毕竟,女人一旦陷入情绪的漩涡,萧迈莫说拉她出来,保护自己不被牵扯进去就很难。

    然而,就在萧迈开口欲说之际,双耳突然抖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有人在敲鸣冤鼓。”

    “鸣冤鼓?我没听见啊。”

    “我先陪刘公升堂,你待在刺史府,不要随意走动。”

    “喂,你先别走,哪儿有什么鸣冤鼓啊?”

    见萧迈起身,紫莘也连忙起身追赶,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僻静的花园,在失去假山和树林的遮掩后,她还真听到了细微的鼓声。

    “烧饼,你耳朵还挺灵呢?”

    “我耳目都很灵。”

    紫莘非官非吏,自然不能去公堂听审,便在后宅瞎转悠,边走边思考萧迈的问题。

    “有人在冒充我吗?”

    “冒充我,与孟青谈情说爱;再冒充我,与岳大哥定亲?孟青还好说,岳大哥对我太熟悉了,什么人的伪装能瞒过他的眼睛?”

    六年前,岳岩同紫莘一起被蒙汗药迷倒,自那之后他行事就非常小心,加之镖师行走江湖,原本就比较谨慎,疏忽大意是会丧命的。

    除非容貌、声音乃至身材,都与自己别无二致,否则岳岩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眼前的紫莘是真是假。

    “当然,武林中有善口技者,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传说还有善易容者,可以模仿他人的容貌。冒充我而不被岳大哥识破,虽说可能性很低,但并非全无可能。问题是,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对付我?”

    紫莘有自知之明,她在武林中有点地位,毕竟是沧州首富之女,侠武盟主之徒,天山掌门义妹,但也谈不上特别有地位。毕竟天下那么多个州,沧州只是其中之一;江湖中人有把自己当成江湖中人吗?这是个问题;自己完全没有干预闵清锋、息唯江做决策的能力。谁闲极无聊,费那么大工夫对自己?

    “想不明白啊!”

    这时,紫莘突然听到一阵猎猎的拳风声,循声找去,原来是萧然在庭院中练习拳法。

    这套拳的名字叫六合拳,属于江湖中十分常见的一种拳法,特点是一打二拿三摔,架势威武挺秀、敏捷矫健。

    然而萧然打起来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动如行龙、定如猛虎、轻如云鹤、灵如猿猴的感,与萧迈先前所演示的套路差得太远了。

    “小然,这套拳法,是谁教你的?”

    见紫莘提问,萧然便收拳休息,冲她笑道:“是兄长教我的。”

    “你家兄长可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怎么教你如此平常的拳法?”紫莘说完,又在心里揶揄一句:“还教得稀烂。”

    “兄长说,小然就适合这么练,练好了能跟她一样,天下无敌。”

    “呵呵,还天下无敌呢!这个臭烧饼,肯定是怕你武功练得太高,将来嫁不出去。”紫莘双手叉腰,“可我觉得,武功越高,才越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你哥不愿教你,我教你。”

    萧然露出怀疑且尴尬的表情:“不用了吧。”

    紫莘早已有了计较:萧然是萧迈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肯定被他视为掌中宝心头肉,只要把萧然拉到自己这边,萧迈届时还不得任由自己摆布?

    “没关系,本小姐最好为人师了。”紫莘说罢,拍了拍胸脯,“来,朝我这儿打一拳。”

    “还是不要了,很痛的。”萧然有点害怕。

    紫莘气沉丹田,提一口劲力聚于胸膛,使内功护体,自信地说道:“小然放心,让你打你就打。”

    “那……拳头打人太痛了,改用掌好不好?”

    “用掌?”紫莘想一想,掌的确比拳头安全,“那你就拍一掌,让本小姐给你演示一下,什么叫做‘神功金钟罩’。”

    “神功金钟罩?好哎!姐姐,小然要出招了。”

    “来吧,我都……”

    “等不及”仨字尚未说出口,萧然“嚯”的一声呼喊,将粉嘟嘟的手掌,以软绵无力的动作,轻飘飘地拍在了紫莘胸口。

    刹那间,紫莘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座山,浑身的经脉瞬间麻痹,整个身子瘫软了半边,再也无力支持,扑通一声就仰面栽倒。

    “哎呀,陈姐姐!”萧然眼疾手快,连忙把紫莘扶住,才不至于让她摔倒,“你没事吗?”

    “痛……好痛,我的身子动不了了。”

    “小然的内力,封住了姐姐的经脉,所以才不能动。别怕,这就给你解穴。”

    说罢,萧然挥手在紫莘身上轻轻一拂,经脉瞬间通畅,痛感也消失了九成九。

    “好厉害!小然,没想到你居然是内家高手,可你年纪这般小,为何这样厉害呢?”

    点穴对普通人很有用,但对内功高手则效果一般,因为内功高手战斗时,会封闭腠理,使营卫之气遍布全身,犹如一套坚固的盔甲,可以抵御点穴者劲力的入侵。

    紫莘内功虽不深厚,却毕竟是闵清锋的弟子,在挨这一掌时,还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可萧然一掌就拍碎了她的防御,说明其内功修为是紫莘的好几倍,绝对能位列当代内功高手的行列了。

    萧然连忙解释自己内功高深的原因:“我两岁时,就开始跟随鹤仙爷爷习武,爷爷说我十岁时已内功大成。自那之后,小然从没遇到能吃得住人家一掌的人。”

    “鹤仙?”江湖中敢以仙自称的,要么是混饭吃的骗子,要么是超凡脱俗的武学大家,紫莘不禁好奇,“鹤仙是谁,没听说过啊。”

    “鹤仙就是鹤仙啊……唉,可惜爷爷在我十岁那年仙逝了,只留下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姐姐,小然真的有控制力道,因为怕你受伤,所以只用了三成功力,没想到还是险些伤了姐姐,对不起!”

    “三成功力?三成功力就这么厉害,若是十成功力,我岂不是要被你打死了?”

    萧然连忙摆手:“不会不会,小然下手有分寸,绝不会打死人的。”

    “我看你的内功,简直比萧迈还厉害了。他吃得住你全力一掌吗?”

    “兄长很厉害的,我打不过他。”

    “我问的是,他能不能吃得住一掌?”

    萧然摇摇头:“吃不住,以前试过,一掌拍过去,兄长就倒了。但兄长武功很厉害,除非站在原地让我打,否则我碰不到他的。”

    “哦,明白了。”紫莘恍然大悟,萧迈之所以教萧然如此软绵的招式,就是为了让江湖人放低戒心,从而露出破绽,一旦被萧然近身,管你是武学宗师还是剑仙下凡,直接一掌撂倒。

    “萧氏兄妹都不走寻常路,尤其是萧迈,我还是太低估他了。”

    萧然扶紫莘回到房间,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外面便听到脚步声,萧然出门查看:“兄长回来了。”

    两人在外面聊了一下,萧然把自己险些误伤紫莘的事说了一下,紫莘听得真切,原本想要再折腾一下他,但是一想到冒充者的身份还没搞清楚,便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出门。

    “小然说你受伤了?”

    “不碍事,碰了一下而已。什么人在敲鸣冤鼓啊?”

    “城西郊外突发命案,我得去现场看看。”

    紫莘抬头,见天穹黄云惨淡:“天色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城?”

    “根据本朝律法,凡命案立案后,在规定时间内必须侦破,否则办案官员就会受到相应惩处。”萧迈义正辞严。

    紫莘差点被他唬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以前不是从来不把朝廷律法当回事吗?”

    最初还以为,萧迈是个不畏强权,铁面无私之人,信条就是秉公执法;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儿。他蔑视江湖中的种种规则,要求江湖人士在他面前,必须遵守朝廷的律法;但面对很多法律条文,他又展示出了不屑的态度,经常选择性地执行。他为何要以铁尺为武器?大概是因为,他自有一杆尺子在心中,那才是神捕萧迈唯一的行事准则。

    所以紫莘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案子,让萧迈这回选择遵守朝廷律法去办事的。

    “我可以假装看不到朝廷律令,但不能假装看不到百姓有冤啊。陈大小姐,要同萧某一起去吗?”

    “我?”紫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去哪儿?”

    “案发现场。”

    “城西郊外那个?哈哈,为何要我陪你去?”

    “听报案人的描述,那案子可能与岳岩案有些关联。”

    “岳大哥?有什么关联啊!”

    “去了就知道。”

    “带我一起。”

    紫莘心脏跳得厉害,连带着胸口又痛了起来,于是以手捂胸,稍稍蹙眉。

    “陈姐姐,你没事吧?”

    “若伤势未愈,不妨多休息片刻。”

    “没关系。再拖下去天都黑了,我们快走吧。”

    见紫莘要出门,小白等侍女欲同行,被她下命令待在刺史府等消息。小白去不得现场,便警告萧迈:“萧大人,我家小姐乃千金之躯,路上若是出了差池,我就是去京城告御状,也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哈哈……”萧迈大笑两声,原本不想理她,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告状来刺史府就可以,刘公铁面无私,自会秉公处理;万不可去京城告御状,如今朝内奸臣当道,你这般年轻可人的妹子,去了送羊入虎口。”

    勘察现场,萧迈只带了两个捕快,加上紫莘一共四人,纵马前去西郊。其中,萧陈两人并排于前,两个捕快则紧随其后。

    在路上,萧迈提了几个问题:“这些天,你有没有去过西郊?”

    “没有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莫说西郊,这些天召开武林大会,我连沧州城都没出过。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陈府查问,本小姐有的是证人。再说了,本小姐在西郊又没熟人,去哪里作甚?”

    “似乎确有几分道理。那陈老板除了你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孩子?”

    “没有。”

    “如此笃定?”

    “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会不知道吗?”

    “公开的当然没有,可如果是私生子呢?”

    “你在怀疑我爹对我娘的专一吗?那我告诉你,我爹是世上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父亲。他只有我娘那一个妻子,也只有我陈紫莘这一个女儿。”

    萧迈在马背上点点头:“我萧迈生平,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专一的人,一种是不好色的人。为什么?因为这两种人,比三条腿的□□还稀有。更别说,权力和财富是最好的□□,陈老板两样皆有,当真会专一于一个女人?”

    “臭烧饼,不许质疑我爹娘之间的感情!爹爹专不专一,我会不知道吗?”紫莘真想掏出铁尺,在萧迈头顶上狠狠来一下。

    然而,再没有比捕快,更能见证人心阴暗面的职业,何况萧迈还是朝廷命官,黑上加黑。他又一向蔑视权贵,所以对紫莘的警告视若无睹:“我曾处理过一个案子,一个男人娶了三个妻子,生了七个孩子,每个妻子、儿女都视他为好丈夫、好父亲,瞒了整整十年,后来还是被一个同乡偶然发现,才上报官府。刘公判罚五十大板,流放三年,令我记忆深刻;但更深刻的,还是有个男人娶了一妻一妾,把小妾养在外面,妻子根本不知道。后来小妾发现男人惧内,便以揭发对方另觅新欢为要挟,索要钱财,男人不是没有钱,但为了让小妾永远保守秘密,居然将其杀死抛尸。我曾问过他,只是一个小妾而已,何必闹到杀人的地步?他告诉我,是因为与妻子情深意笃,不愿妻子受到伤害。你说可笑不可笑?”

    紫莘此刻脸黑得厉害:“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这世上两面人太多,你以为的并不一定就是你以为的。”萧迈见紫莘愈发生气,于是又解释道,“只是,我之所以心存怀疑,还是陈家实在太过富裕。陈老板膝下无子,难道要把偌大的家业,全都传给女婿不成?”

    听到萧迈的怀疑,紫莘立时笑起来。关于这个问题,她早就不止一次问过陈骁,别人家都是把家业传给儿子,可紫莘没有兄弟怎么办?陈骁的回答是,他正春秋鼎盛,又与她娘亲如胶似漆,说不定何时就会给她添几个弟妹;若实在是送子观音不眷顾,他也不会另娶妾室,因为不想让同父异母的弟妹,瓜分掉属于紫莘的独宠;再说上苍已经把两个绝世美人送到他身边,分别作了他的妻子和女儿,陈骁已心满意足,外面的庸脂俗粉无足道哉。

    “传给女婿怎么了?招个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跟我姓,家业还是我老陈家的。臭烧饼眼馋了吧?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哦!”

    “呵,本馆淡泊名利,还真看不上你家那点东西。”

    见紫莘笃定,陈骁不会有私生子,萧迈又想问,那窦倩倩会不会别的女儿?但实在没办法说出口,毕竟一般情况下,请问一个人的父亲,有没有私生子,对方最多也就是生气;但询问其母亲有没有私生子,对方恐怕就要打人了(前提是对方认为没有)。

    “打人……打人……对了,大小姐,待会儿见了苦主,无论如何不许打人。”

    “你为何觉得我会打人?”

    “我只是提个醒。”

    “苦主要是对我动手,本小姐还不能还手喽?”

    “放心,他们敢动手,我自会替你挡下来;同样,你要是打别人,本官也不介意再请你吃回牢饭。”

    城西郊外是个贫穷的村子,萧迈、紫莘赶到时,天色已然暗淡,夕阳的余晖给村落蒙上了一层破落的色彩。可破落不代表荒凉,此时的村子还挺热闹的,老百姓聚在街道上迎接官差,越是离案发的堂屋越近人就越多。

    此时的紫莘头戴斗笠,素纱遮身,路上的百姓完全看不到其容貌。但素纱遮得住容貌,遮不住身材,单凭身体的轮廓,他们就猜测斗笠之下定是个绝色美人,不由得暗暗羡慕萧迈,只因误以为紫莘是萧迈的家眷。

    萧迈赶到案发现场,也就是苦主家时,劈头盖脸地把先到的衙役骂了一通:“岂有此理,干什么吃的,不知道保护现场?”

    “啥是保护现场啊?”

    “呃……笨蛋!”

    前任刺史是个大贪官,在沧州任上只做了三件事:捞钱,捞钱,还是捞钱。手下的衙役和捕快都是他的捞钱工具,欺压百姓、栽赃陷害是一把好手,审案查案、断狱洗冤则一窍不通。萧迈上任时间不长,恰好赶上沧州武林大会举办,于是忙着跟武林中人对杠,还没来得及对衙役们进行彻底的整顿。

    萧迈摇摇头,走到堂屋门口,紫莘紧随其后,一脚踏入门槛,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败味,与当初进停尸房的感觉一模一样。

    “好臭啊!”

    “腐尸的味道,能不臭吗?”

    “呕,好恶心。”紫莘把踏进门的脚抽了回来,“我能不进去吗?”

    “进去看看吧,你应该有经验。”说罢,萧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到紫莘面前,“给你。”

    “送人家手帕做什么?”

    “谁会送你手帕?这是借你捂鼻子,挡尸臭的。”

    “喂,你的态度能不能好一点?我不要。”

    “是不想要,还是不敢去,怕见到尸首做噩梦?”

    萧迈使出激将法,紫莘果然中计,一把抢过手帕:“竟敢小看我,本姑娘连怕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这间民居呈品字形构造,中间是堂屋,两侧连接着卧房,尸臭是从左侧传来的,即西屋。

    紫莘捂住鼻子,走进西屋,一眼便见到床上用凉席所覆盖的尸体,旁边是个用棉花堵住鼻孔的衙役。

    “把凉席掀开。”

    “是,萧大人。尸体腐败很严重,您做好准备。”衙役说罢,手指捏住凉席一角,停顿片刻才将其掀开。刹那间,冲天的恶臭扑面而来,紫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她距尸首有段距离,但还是清楚地看到,那尸体早已腐败得不成人形,烂疮遍布脸面、手掌,还流淌着令人作呕的脓液。

    弥漫在空气中的腐臭味,浓重得仿佛已经变成了粘稠的液体,止不住地往鼻子灌,简直要把人熏晕过去。

    进入肺部后,肚子里便起了翻天覆地样的反应,紫莘简直忍不住要立刻吐出来。

    “萧迈怎么一动不动,他没有嗅觉的吗?那我也要忍住,不能让他看不起。忍住,忍……呕……”

    然而,紫莘最终没忍住强烈的生理反应,扭头跑出堂屋,走到庭院一角,大口大口地呕起了酸水。

    片刻后,萧迈递来一个水壶,紫莘接过漱了漱口:“太臭了!”

    “尸体就是这么臭,你应该有经验的。”

    “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紫莘想得明白,正常人不会把一具尸体,放在家里任由腐坏。

    “昨天才死的。”

    “昨天!你说半个月前死的我都信。一天时间,怎会腐败成这样?都快成一堆烂肉了!”紫莘忍不住吐槽。

    “苦主还在旁边呢,你说话声音小一些。”萧迈提醒紫莘,“再说,岳岩的尸体腐败也很快。”

    紫莘压低声音:“那也比里面那位强太多啊。”

    萧迈点点头,然后招手,把死者的遗孀喊了过来:“大娘,你兄弟报案时说,尸体是昨日暴毙的,但最初的变化是在一个月前,他身上长出了一些红斑,很快红斑就变成了大片的烂疮,发出阵阵恶臭。死者的身体也变得愈发虚弱,最后卧床不起,直到死去。是这样吧?”

    苦主连连点头:“对对,萧捕头,我家男人死得好苦啊!”

    萧迈描述的过程,让紫莘不由得想起了岳岩。

    岳岩身体出现异象后,没过几日,便死于紫莘的推搡;本案的死者,则是受尽了一个月的折磨才烟气,所以后者的腐败程度远胜过前者。

    只是,人都没死,身体就先腐败了的原因是什么?中毒、中蛊,还是诅咒?

    思来想去,紫莘开口问道:“大娘,你认识岳岩吗?”

    苦主愣了一下:“不认识。”

    “那知道乘风镖局吗?”

    “城里面的镖局?没去过。”

    “那你亡夫有跟镖局打过交道吗?”

    “没有、没有。我们都是本分人,不跟江湖人打交道的。”

    意思就是跟岳大哥没有交集?可没交集,为何两人都有相同的症状?

    岳岩好歹是何影天的弟子,在江湖中小有名气,招致他人的陷害也不算特别奇怪;但本案的死者只是个穷苦百姓,谁会费那么大力气对付他?

    人在困惑时,就容易心慌,心慌则会加剧身体的不适,周围又尸臭熏天,紫莘还没想明白,就已经恶心得受不了,逃出民房去到一边。

    她大口大口地呕了两下,只呕到腹内空空如也才罢休。这时,一个衣着朴素的农妇走了过来,好奇地问道:“姑娘,你是跟萧捕头一起来的?”

    这只是一句开场白,本身没什么意义。

    紫莘点点头:“是的。”

    “你是萧捕头什么人啊?”

    “我跟他没……”紫莘话说到一半,突然收住,因为作弄人的瘾又犯了,“没事做,所以就来了。我是他招来的帮手。”

    “萧迈那家伙,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会,每次破案都得找我帮忙,真是烦死人了。”

    紫莘本意是要告诉农妇,萧迈根本靠不住,希望农妇跟跟着自己一起数落萧迈,以出心头恶气。然而孰料对面的大娘倒是人精,她虽然看不到紫莘的长相,但光凭语气就能听出姑娘是在开玩笑,且开玩笑的语气,就跟寻常妇女聚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时数落自家老公时一模一样。

    这种数落做不得真,有时还得理解成打情骂俏,别看这时数落得欢,回到家里说不定就老公长老公短,亲密得不得了;反倒是对自家老公一句话不提,数落都懒得数落那一种,才大概率是家庭关系破裂的征兆。

    所以,紫莘虽满嘴说萧迈的不好,农妇却不敢迎合,反而笑嘻嘻地恭维道:“姑娘竟是萧捕头的帮手啊,实在了不起。萧捕头可是大好人啊,听说他和刘公一到沧州,就处死了二十多个恶霸,还废除了一堆苛捐杂税,连我们村长都被叫去训话了。哎,盼了一年又一年,总算派来一个青天大老爷。咱这青州,也算是有人管了。”

    “这话说得稀奇,沧州以前没人管吗?”

    农妇立即拉下脸:“哪儿有什么人,都是一帮畜生。沧州城内是官商勾结,沧州城外是盗匪横行,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透了!”

    “有这么夸张吗?”

    官商勾结里的商,肯定包括陈骁,毕竟陈骁不仅是沧州首富,还是商会会长,从前确实跟沧州刺史关系不错。

    紫莘一直觉得沧州国泰民安,没想到城外的百姓如此苦不堪言,一时竟不敢相信。

    谁知,农妇开始大倒苦水,述说官商是如何勾结起来欺压他们的。紫莘听着难受,觉得对方是在骂自己,但又不好意思反驳,于是主动岔开话题:“对了,本案的死者,于你是什么关系?”

    “他算是我本家的一个表兄弟。”

    “表兄弟?你亲戚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啊?”

    “一表五十里,我凭什么伤心啊?”

    “这……还是有点不近人情吧?”紫莘不禁在心中犯嘀咕。

    这时,农妇左右看了看,然后神秘兮兮地说道:“姑娘,你知道他是咋死的吗?”

    “咋死的?”紫莘察觉到农妇有情报,不禁十分兴奋,心想说不准能赶在萧迈之前查出真相,让他也领教一下自己的厉害。

    农妇一只手遮住口风:“是被狐狸精吸干精气而死的!”

    “啊?”紫莘一听狐狸精仨字就不高兴了,“胡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狐狸精?哦,你的意思是说,他是死在女人床上的?那直说凶手是坏女人不就得了,说什么狐狸精啊。”

    “不是坏女人,就是狐狸精,狐狸变成的妖怪!”农妇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见过?”

    “当然见过,那狐狸精来头可不小,乃是沧州陈家……”

    “大小姐!”萧迈站在门口,里紫莘八丈开外的地方大声呼喊,中断了两人的聊天,“你快过来。”

    农妇提到了沧州陈家,紫莘立即把心提了起来,暗道她该不会说要说自己吧?很想继续听下去,萧迈催得甚急。

    “那姑娘,你先去见萧捕头吧!”

    “哦!大娘等一下,待会儿再过来听你讲。”

    “大小姐,你快点儿啊!”

    “来了来了,催命啊你!”紫莘气恼地走到萧迈跟前,“我正在了解情况呢!”

    “待会儿再了解,先听听苦主怎么说。”

    苦主一边抹泪一边哭诉,下面这些话,她已跟萧迈说了一遍,所以虽然在哭,但说得很流利。

    “我相公睡觉时,一向喜欢穿着衣服。可一个多月前,民妇去三婶家做针线活儿,回去的晚了些,上炕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居然没有穿衣服,床上还乱七八糟的。民妇就跟他闹了一顿。可他打死都不承认跟别的女人通奸。民妇也没办法,日子总得往下过啊,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

    “谁知,自那天起,相公的身体就越来越差,而且神志不清,身上起了很多红点子,请郎中来看,开了几副药,可吃完半点不见好。”

    “民妇还以为相公累着了,可相公一日不如一日,眼见就要不行了,他才告诉民妇,变成这个鬼样子,都是因为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

    苦主与方才农妇说得一模一样,紫莘莫名觉得有些可惜。

    这时,萧迈把手伸入纱帐之内,抓住了她的袖子。

    紫莘生气,想挥手把萧迈的咸猪手弹开,却听萧迈问道:“谁是狐狸精?”

    “还能是谁,沧州府的陈家千金!”

    “你说什么?”紫莘立即变了脸,连咸猪手都顾不上,“陈家千金不是狐狸精,是狐仙转世!”

    “有区别吗,都是骚狐狸。”苦主恶狠狠地说道。

    “当然有区别!”紫莘只想给她一个耳光,却发现袖子被萧迈抓住,根本动不了。

    此时紫莘素纱遮面,苦主看不到她狰狞的神情,于是乎硬怼过来:“能有什么区别?”

    “别吵架。本官且问你,你说的陈家千金,可是沧州首富陈老板的爱女?”

    “对,就是她。”苦主不知萧迈为何要再问一遍。

    “陈家小姐乃是千金之躯,在本村又无亲属好友,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对啊,她吃饱了撑得来这里!”紫莘也在一旁帮腔。

    “民妇一开始也不信,以为相公是病糊涂了,他那副鬼样子,陈小姐怎可能看得上?再说陈小姐也没来过我们村。但相公说,那晚他正躺在床上睡觉,不知怎的,突然跑进来一个女人,对相公百般引诱。相公把持不住,就做了对不起民妇的事情。那女的走了之后,相公怎么想都觉得奇怪,突然忆起,他曾给陈老爷家送过柴,偶然见了陈小姐一面。那闯进来的女人,就是陈小姐!”

    “可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啊,相公就一直藏在了心里,眼见快不行了才告诉民妇。更可气的是,说完真相之后,相公不仅没怨气,反而天天念叨陈小姐,说是能跟她再睡一觉就好了。呜呜……他直到死,还在念叨那个狐狸精。”苦主一边哭一边擦泪,“民妇就是气不过,后来听说沧州府来了青天大老爷,所以冒死也要告这一状,求萧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苦主朝萧迈跪了下来,萧迈一手抓住紫莘,一手把她扶了起来:“不必跪,且站起来。”

    “谢大老爷。”

    “本官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更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请问还有其他证据吗?否则本官不能排除死者是垂涎陈小姐美色,想女人想疯了才说出的梦呓。”

    “大人,民妇是专门打听过的,沧州城的人都说,陈家的那个所谓的大小姐,其实真的是狐狸精转世,生性最是□□,不知和沧州城多少男人都睡过!相公一定是被那狐狸精吸干了精气,否则怎么会死得这般凄惨?”

    萧迈听着苦主的述说,感受到紫莘全身都在颤抖,于是连忙吩咐衙役给死者收尸,并一路把紫莘拉到远离村口的地方。

    “臭烧饼,要不是你拉着我,本小姐真的要打人了,打人了!”紫莘朝萧迈胸口使劲地拍了两下,又踹了他两脚。萧迈知道紫莘有气,毕竟任何女人被当面骂为狐狸精,心里都会不是滋味儿,方才没有发作,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忍耐,所以此刻任由紫莘发泄。

    果然,没踢打几下,紫莘就靠着村口大树蹲坐下来,泪水不争气地滑落:“臭烧饼,你听听那些百姓说得什么话?本小姐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没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呢。啊啊啊——我不是狐狸精!”

    “我早跟你说过,要有心理准备。”

    紫莘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满眼是泪地看着他:“烧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萧迈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紫莘站起身,双手使劲抓住了萧迈的衣襟。

    “交浅而言深,乃是大忌。在你有充足的准备前,我应该怎样说,才能规避一场毒打?”

    “打就打了,你武功那么高,还怕被我打吗?呜呜……臭烧饼,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市面上的流言蜚语,没有我不知道的。还记得天然居外面,被你挟持的家伙吗?”

    “你不说,我都快把他忘了。”紫莘想起来,那日在天然居,觉得氛围诡异,就随便抓了个倒霉鬼询问内情,结果被萧迈搅合了,“他怎么了?”

    “很早我就从他口中得知,有个狐狸精在沧州流窜,经常趁半夜三更,与城内的男子厮混。至于这个狐狸精的真实身份,就是你,陈大小姐。”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紫莘一连重复了三次,“是哪个天杀的传流言蜚语?”

    “很多人都在传,已经找不出源头了。”

    “所有人都在传,那也是假的,本小姐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相信。”

    “嗯?”

    “我相信你的清白。”

    萧迈又重复了一次,他声音不大,语气平静如水,却似乎蕴藏着千钧重的力量。

    然而,紫莘哽咽了一下,擦了擦泪水,极力压制着哭腔说道:“我们相识才两三天,彼此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一开始也不信,所以这两三日才反复试探。”萧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也决心为你洗冤。”

    “真的,你会如此好心?”

    “若不是好心肠,我还会带你出现场?”

    紫莘沉默了,她终于搞明白了,为何这两日,萧迈一直神神秘秘,老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更明白了,当初孟青为何敢于在光天化日下调戏自己;而自己受了委屈,所有人都去相信淫贼而不是她。

    岳岩身上的疑点也解开了。

    从小到大,他待自己如义妹,向来未有非分之举。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要对自己行不轨之事?

    极有可能,他跟本案的死者,有相同的遭遇,与那神秘女子有了肌肤之亲。自那之后,在岳岩心目中,紫莘就不再是他的邻家小妹,而是他的女人,他发誓要娶为妻子的女人,所以才四处购置成亲所需的物品。

    当岳岩冒犯紫莘时,他绝不认为自己是色狼,只是情难自已,做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被紫莘一个推搡就丢掉了性命。

    岳岩临终前,会责怪自己吗?

    紫莘不知道,她只能安慰自己,岳岩不会有责怪。他是磕在墙壁上瞬间死亡的,亦或者很快昏了过去,他觉得只是在跟紫莘玩闹,还能再睁眼醒过来。待自己病好之后,就上门提亲,与此生挚爱结为连理……他是带着希望走的……或许是这样吧?

    “呜呜……”

    “陈小姐,莫要再哭了,只是些流言蜚语。你一向胆大,难道没有勇气去面对?”

    “我当然有勇气,我不是在哭我自己!”

    紫莘用双手紧紧地攥住胳膊,指头深深地嵌入皮肉,她又想到了更多。

    她与岳岩是青梅竹马,岳岩对她再熟悉不过,怎会在有肌肤之亲的情况下,都没认出那个“紫莘”是有人假冒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相貌一定要跟自己有惊人的相似才行。

    “我是家中独女,没有同胞姐妹。”

    “会不会出生时是双胞胎,你娘分娩时被抱走了一个?”

    “萧捕头,用你的浆糊脑袋想一想,生过几个孩子,我娘会不知道?”

    “那你爹娘感情如何?”

    “我说过了,非常好。爹娘是有狐仙做媒,最后才走到一起的,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

    “可据我所知,你娘亲曾有出家的打算。这十几年来,终日在佛堂吃斋念佛。这可不像感情深的样子。”

    没摊牌以前,萧迈只敢询问陈骁身上的疑点;这会儿摊牌了,他才如此露骨地问起窦倩倩的事。终日吃斋念佛的女子,往往是感觉生活无望,才不得不在青灯古佛间消磨光阴。

    “我娘是说过要出家,但也就提过一次,根本做不得真。她白天在佛堂礼佛,晚上还是会与爹爹同寝的,每晚皆是如此。”紫莘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说起了爹娘的私生活。

    萧迈愣了一下,陈氏夫妇成亲十七八年,居然没有分居,着实让他意外。

    “总之,我是不会有亲生姐妹的。”紫莘指着自己说道,“你如果见过我娘的话,就会知道我俩长得特别像。娘亲自从嫁入陈家,就没再出过门,不可能有别的孩子。万一,即使万分之一的事情发生了,爹爹有私生子,那也不可能与我一模一样,因为她不是我娘的孩子。”

    萧迈沉吟一番:“你说得有道理。”

    “必须抓到那个败坏我名声的家伙,才能澄清我身上的流言蜚语。”

    “不止如此。”萧迈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大小姐想一下,目前明确与那人接触过的男子:岳岩和本案的死者,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死去,那就是尸体腐败先于死亡到来。如今沧州满城风雨,与那人有过接触的男子,会只有他们两个吗?”

    “意思是,还有很多人都中蛊,或者是被下药了?”

    萧迈点点头。

    “简直是疯了,她为何要杀那些人?总不会真是个吸人精气的狐妖吧!”这会儿,连紫莘都有些动摇了。她觉得既然自己是狐仙转世,那谁敢保证世上没有其他的狐仙转世?或者干脆没有转世,直接以狐妖的身份在世上兴风作浪?

    “哈哈,大小姐,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管别人。”萧迈冷笑一声,但话锋一转,“等等,或许这也说明,你没我想象中的自私,偶尔还是会关心他人的。”

    “臭烧饼,真可恶,一找到机会就损我。快说,是什么火烧眉毛了?”

    “若狐狸精仅仅是处处留情,那对沧州武林和百姓来说,最多只是添了分风月谈资。问题是,假设人们发现,与狐狸精有过接触的人,全部都死了,他们会怎么想?那些遇难者的亲朋好友,又会怎么想?”

    紫莘心中一沉:“他们找不到狐狸精,就会把仇恨转移到我身上?”

    “那是当然。”

    “必须要尽快找出那个人!否则,本小姐的清誉,就要荡然无存了!”昔日去天然居,食客们怪异的目光,就足以让紫莘如芒在背;她简直不敢相信,遭千夫所指会是怎样的噩梦,“我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让我背黑锅!”

    “是的,这口黑锅你背不动。大小姐再想想,假设狐狸精不是一个人呢?”

    “她当然不是人,她是个妖怪嘛!”

    “听清楚,我强调的是‘一个’,假设狐狸精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甚至是个危险的组织呢?”

    “组织?”

    “进一步假设,受害者之所以会全身腐败而死,不是因为与狐妖有接触,而是中了狐妖所下的蛊毒。狐妖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那在流言影响力足够大的情况下,甚至不需要狐妖与受害者的接触,由组织直接下毒,害人的速度更快。而那些被下毒的江湖人——说江湖人,是因为我觉得兴风作浪的是个江湖组织,戕害江湖人的收益更高——他们毒性发作后,世人也会以为他们是被狐妖吸走了精气,从而把罪过算在你头上。”

    “他们不会澄清吗?”

    “一来,澄清无用。在狐妖传言满城风雨之时,还有江湖人士禁不住诱惑上当,他们就会在亲朋好友前颜面扫地,只能失口否认……反过来,亲朋好友也会这么想,受害者所做的澄清,只是为了维护他们的颜面,根本不是实话。所以,中毒的江湖人澄清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二来,很多受害者估计也不会澄清。毕竟,谁说狐狸精吸人精气只有一种方式?趁男人睡着之时,嘴对嘴神不知鬼不觉地吸走,算不算是一种方法?我若是组织成员,完全可以编造一百零八种被吸精气的方法,总有一款适合受害者。”

    这些话都是萧迈的假设,但无论正推反推,逻辑都严丝合缝,紫莘越想越觉得合理,越觉得合理就越是心惊。尤其是萧迈提到“组织”二字时,语气十分笃定,显然不是揣测它存在,而是结合某些她所不了解的情报,判断这个组织一定存在。

    “萧迈,你说的这个组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萧迈敏感地注意到,这是陈紫莘第一次喊自己的大名,先前要么是揶揄口吻的“臭烧饼”,要么是阴阳怪气的“萧大人”,迫切中夹杂了一丝依赖感的“萧迈”,确实从来没听过。

    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心里回味了一下。

    见萧迈不说话,紫莘才意识到,直呼人家大名是不好的,关键此刻还有求于人,于是改口道:“对不起啊,应该尊称您为萧大人,萧神捕。敢问萧神捕所说的组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叫我萧迈吧,萧忘我也行。”

    “你不喜欢尊称?”

    “我一听见你的尊称,就感觉你在心里骂我。”

    “哈哈,哪儿有,本姑娘内心干净得很呢!”紫莘笑了两声,心中郁闷稍减,方才第三次追问,“萧忘我,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哦,这个组织,莫说了解其内情,单单意识到它的存在,就有可能招致万劫不复。陈大小姐,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少废话,你以为我想招惹什么危险的组织吗?是那帮混蛋主动杀上门来了。”紫莘不稳定的情绪,此时又发作了,一番火药味十足的话语脱口而出。

    其实,紫莘的性格里,还真有喜欢冒险这一元素,越是觉得什么东西危险,就越想去冒这个险。当年在前往沧州或并州的人生岔路口,选择后者,既是理智考虑后的决策,更是热血盈胸时的冒险。

    萧迈察觉到这一点,于是不再遮掩。

    “这些年,我跟随刘公去过很多地方,办过很多案子,跟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打过交道。拨开武林中的重重迷雾,我逐渐察觉到,许多看似独立的特大疑难案件,彼此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一步步抽丝剥茧之后,我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神秘的组织。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毅力和耐心,所构造的阴谋诡计,动辄以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计,至于其目的,更是深远到玄之又玄,虚无缥缈的地步。”

    “我八岁时曾与其擦肩而过,这些年来一直不曾放弃暗中调查,但他们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统统一无所知。”

    “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他们的犯罪现场,捡到了一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黑色羽毛,且至今没有弄明白,那羽毛出自何种鸟类。故此,我将这个神秘组织称之为——”

    “黑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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