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江湖中一流门派的代表,今夜齐聚青城道馆,商讨这两天发生的命案。

    侠武盟主闵清锋,最先开口:“案子目前毫无头绪,想要查下去,还要找出更多的证据。但闵某觉得,把酒、温荭,都是今年浮屠大会的热门人选,他们相继遇害,最大的得利者是谁?无非就是血浮屠的竞争者。”

    正气盟主莫少鸿则说道:“闵盟主认为,凶手是浮屠英雄榜上的某位少侠?”

    闵清锋道:“莫盟主不要曲解闵某的意思,凡是血浮屠的竞争者,都有可能是凶手。”

    “那,我是凶手吗?”

    开口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他相貌普通,略有些娃娃气,头上用白色的发带竖起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但头发还是像江湖人一样披散下来;身高约有七尺,在人均八尺的青城道馆,显得并不起眼。

    衣服倒是很漂亮,里面穿一件白色的窄袖衬袍,腰间束有一条七分宽的黑色腰带,黑色领口,外面披一件白色的罩袍,裙摆犹如被墨染过一般,犹如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

    这个修行者装扮的少年,指尖正在把玩一枚玉棋子,说话的语气有种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稳重。

    此人正是浮屠六少年之一的“棋少年”穆隐。

    这时,有一人觉得奇怪:“生死攸关之际,四少侠为何只来了一个?”

    这句话,刚好戳到了穆隐的心窝子。齐名的四少侠中,钟粟、燕飞和段情一个没来,只有自己听到紫灵真人的召唤,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显得特别没有面子。

    天下钱庄的人解释道:“段少爷今日在玉鼎居宴饮,喝得酩酊大醉,故而来不了了。”

    嵩阳书院弟子给的理由是:“钟师兄爱好游山玩水,在外面耽搁了,还没有到长安城。”

    燕飞自不必说,青城派压根儿就没派人去请他。

    见闵清锋没有接茬,穆隐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诸位觉得,我穆隐是凶手吗?”

    道馆内安静下来,仍是没有人接茬。

    “呵呵,我当然不是凶手。可提前告诉诸位,我一定会在温荭和把酒的死中受益。”

    莫少鸿一笑:“穆少侠这话里的意思,是确信自己一定能平安无事?”

    “当然。”穆隐信心满满。

    “穆施主不可大意。温施主、酒施主,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少年英雄,两日之内接连被杀,凶手可谓是来头不小。”主持这次会议的青城派长老无适真人开口道。

    “凶手的确来头不小,可他们不是死于武,而是死于谋。”

    “谋?”众人都对这个结论感到不解。

    无适一抬手:“请施主明示。”

    “温荭自不必说,他死于斗琴,他最擅长的也就是弹琴,等于说凶手用温荭最擅长的方式杀死了他。那把酒呢?他是死于一拳穿胸,可酒最擅长什么,诸位有谁知晓?”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试探着说道:“把酒少侠,最擅长千杯不醉。”

    穆隐摇头。

    又有人说道:“那他最擅长使剑!”

    穆隐还是摇头。

    莫少鸿道:“穆少侠别再卖关子了,酒少侠究竟擅长什么?”

    “拳法。”穆隐抬起了自己的拳头。

    “拳法?”立即有人不服气,“从没听说过酒少侠使拳。”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可我见过。诸位应该都知道,酒仙门的绝技,是将酒水化为内力,储存于丹田之内以增长修为。但把酒配得上武林百年一见的英杰,他在‘醉仙功’的基础上自创了绝招‘酒神曲’,可将烈酒化为的内力,储存于经络之中,开战时全力击出,便可有摧枯拉朽、开山裂石的威力。”

    听到穆隐的话,众人不禁骇然,尤其是在场的剑身七脉代表公孙锦,心中暗道:“将内功储存于经络之间,咋这么像我派的龙吟功?”

    龙吟功是剑神七脉的镇派之宝,乃祖师萧剑神亲手所创,但由于修行难度过高,极容易走火入魔而死,全门派上下研习此功者不超过五个,谈得上精通者唯有严恪大师兄一人。

    因为实在是太难练,把秘籍拍在弟子脸上,他们都未必练得成;把酒竟能以一人之力,自创类似的武功?

    “若把酒不死,未来武林执牛耳者,必是此人。可惜,可惜!”公孙锦叹息不已,后悔没能早点结识这位英雄侠少。

    “所以,在下才敢说,把酒最擅长的不是剑法,而是拳法,可他恰恰是死于一拳穿胸。诸位不觉得蹊跷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假设温荭不是死于斗琴,那穆隐的猜测毫无价值,问题是有温荭这个例子在,把酒的死法就显得极为诡异了。

    莫少鸿问道:“如穆少侠所说,凶手是要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路子,将浮屠榜上的六位侠士,一一斩除?”

    穆隐点头:“是,也不是。”

    “请穆少侠详解。”

    “凶手确实用了这个路子,但此路完全是假的。因为琴技胜过温荭,拳法胜过把酒,棋艺胜过我穆隐的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

    公孙锦深以为然,她想起萧迈所说的“侍魔”一事,顿觉得滑稽可笑。侍魔怎么可能会弹琴,会下棋,会易容,会演戏?

    “他们之所以能伪造把酒死于拳法,温荭死于斗琴的假象,关键在于谋略,而不是武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死于武而死于谋竟是这个意思。”

    莫少鸿有些担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凶手以谋略杀人,穆少侠不就更危险了?”

    “哈哈。”穆隐仰天大笑,“人生如棋,一步十算。论武功修为,论招式变化,我跟把酒、温荭比起来,确实略有不及,可论及谋略,我自诩不输给任何人。”

    穆隐这份狂傲,搞得某些人不太舒服,于是趁机拱火:“少侠这么大能耐,何不查清真相,给两位少侠沉冤昭雪呢?”

    “诸位放心,十日之内,我一定揪出凶手,祭把酒在天之灵。毕竟,凶手的范围也很明确,知道把酒擅长拳法者,全天下绝不超过五个人。”

    公孙锦马上灵光一现:“这里面会不会有血手萧迈?他一向以把酒的兄弟自居。”

    青城弟子法真说道:“不会吧,他调查完温少侠的案子,刚出门就遇见有人易容刺杀。”

    “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跟人唱双簧,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法真觉得不像,然而江湖中人多仇视萧迈,所以穆隐一提到他,就纷纷把脏水往他身上泼。见众怒难犯,法真只好保持缄默。

    次日,萧迈一觉醒来,原本打算寻找灯油的来历,谁知宫里临时召唤,只得暂时作罢。陈鹿鸣遂自告奋勇:“你安心入宫面圣,灯油的来历,就交给我和燕飞。”

    “你俩组合……嗯,确实比咱俩组合要强,那交给你们了,别让我失望啊。”

    陈鹿鸣冷笑一声:“我何时让你失望过。”

    “哈哈,随口说说,我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你啊!”

    萧迈的正式官职,是散骑常侍领步兵校尉,相当于皇帝身边的秘书兼侍卫长官。所以,他常说自己“位高权重”,绝对不是一句空话,但也不能太当真,因为他这个散骑常侍,老被皇帝东调西遣,汇报次数以年为单位,很少待在京城。而散骑常侍这个官职的权力,与皇帝的关系远近息息相关,关系近的话,说话比丞相都管用;关系远的话,那就啥都不是。萧迈自然属于后者。

    可事实上,皇帝对萧迈相当喜爱和信任,关系远只因不常在一起。一旦在一起,在朝中可谓是倍加恩宠:“萧爱卿,听说你受伤了,快让太医看看。”

    “谢陛下隆恩,微臣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已经包扎好了,如今都不打紧。”

    “那朕就放心了。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没事儿不要打打杀杀,各地驻军都任你调遣,谁敢不服就发兵讨灭!能用权力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武力。”

    萧迈忍住笑,连连称是。

    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而是先皇的堂弟,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一方游侠。后来先皇病故,膝下无子,臣子们便推选他来做皇帝。

    然而,掌握朝政大权的外戚,对这个结果口服心不服,于是便派人前去截杀,幸得萧迈所救,他方才保住性命,顺利登基,铲除外戚势力报那一箭之仇。

    自那之后,皇帝笃信萧迈是忠臣,才对他委以重任。

    萧迈对朝廷其实无所谓忠诚,只是皇帝信任自己,重用自己,他就甘愿士为知己者死;假设有朝一日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他也不会再愚忠下去。

    至少,如今的君臣关系还算和睦。

    “朕听闻,浮屠英雄榜前两名的少年,近日接连被杀,有没有这回事?”

    “启禀陛下,校尉府已着手调查,不日定有结果。”

    “朕以为,凶手极有可能是冲着浮屠大会来的,凡是英雄榜上的少年,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爱卿应尽力保护,确保浮屠大会顺利进行。”

    “陛下英明,微臣一定照办。”

    皇帝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江湖中人,朕也视他们为子民。只要奉公守法,那任何人都不得肆意残害。”

    萧迈听出皇帝话里有话。

    毕竟,奉公守法的就不是江湖人,是江湖人就不可能奉公守法。朝廷要实现长治久安,就必须对江湖势力进行严厉打击。萧迈不止一次跟皇帝讲过这个道理,对方也同意自己的意见。这会儿故意装糊涂,明显是要表达其他的意思。

    萧迈稍稍思索,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上级对下级,模棱两可、云山雾罩,是一种说话的艺术;下级对上级,说话稀里糊涂,不清不楚,那就是故意找死了。

    “陛下,把酒与温荭的死,确与微臣无关。微臣打击江湖势力,向来光明正大,不屑于使用陷害、暗杀之类的下作手段。”

    “爱卿便宜行事就好。只是,朕已许久没参加过江湖盛事,这次浮屠大会,想亲自去看一眼。”

    “啊!”萧迈一度以为,皇帝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请恕微臣直言,江湖势力不会允许朝廷介入这场大会,更不可能让陛下参加。只要陛下金口一开,浮屠大会就会立即改时间改地点,届时朝廷的颜面何在?”

    “爱卿放心,朕会微服出行。”

    皇帝似乎势在必得,他出于安邦定国的目的,对江湖势力进行严厉的打击,但出身江湖的他,对江湖生活一直充满追忆和向往。浮屠大会这样的武林盛事,其魅力是戏班子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完美呈现给皇帝的。

    可皇帝的喜好,对萧迈来说,就是千钧重担,轰的一下压在了身上。

    对江湖中人而言,最大的资本莫过于两种:武力与声望。这两种资源很多时候是不相匹配的。

    例如,天山狂剑息唯江,武功修为比侠武盟主闵清锋强,可天山派孤悬西域,声望远不如地处中原的侠武盟,因此排次序时,闵清锋一直压息唯江一头。

    声望和次序有什么用?有大用!

    一来,所谓“刀剑无眼”,一旦动手,能否避免死伤往往不受控制,所以江湖中人也不会一言不合就打架,更多的时候还是喜欢以声望压人。两人一旦发生冲突,名气小的一方往往会退让,因为动起手来,他要承担的风险更大。

    二来,为对抗朝廷和其他势力,江湖中人都喜欢抱团,名气大的人或势力,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或门派来投拜。比如,剑神七脉统共也就几百号人,但因为名气特别大,心甘情愿与其结盟做小弟的游侠或门派就特别多。

    其他杂七杂八的好处,更是不胜枚举。

    那如何提高自己的声望?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莫过于杀人,杀掉比自己名气大的人,就可以让自己的身价瞬间翻倍。

    问题来了,皇帝的名气大不大?当然大!江湖中不讲武德的武林中人多了去,想要砍下皇帝头颅赚声望的人海了去。

    萧迈当然不能说:“陛下,咱不能去了,去了会被砍下脑袋。”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目前这个局势,还是拖延比较好:“陛下,微臣在办案时,发现京城外有侍魔的踪迹,所以此时不宜出宫。”

    “侍魔?”皇帝曾在江湖中混迹,对这个词自然不陌生,“爱卿莫非在说笑,侍魔一旦现世,天下早已为之鼎沸,岂会半点风声也无?”

    “这次出现的侍魔,与往常皆有不同。”

    萧迈遂将佛窟内遭遇侍魔一事,尽可能详细地告知了皇帝,甚至没有隐瞒自己狼狈的战败。

    然而,皇帝听后则将信将疑:“懂计策、会伪装、能演戏……哈哈,与其说侍魔现世,不如说武魔重生,相信的人会更多一些。”

    “陛下不相信微臣?”

    “朕相信爱卿的话,但怀疑爱卿的判断。武功极高,能御气凌空,就一定是侍魔吗?爱卿也说了,你当时中了迷药,打不过敌人情有可原,至于御气凌空,就没有可能是出于诡计,或者是爱卿看错了?”

    “这……”

    任何人都不喜欢被反驳,尤其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萧迈很想反驳,但要说的话只是在心里转一圈,就意识到不可能说服皇帝,只能恶化君臣之间的关系。

    皇帝所说的可能,自己怎会没有考虑过?可侍魔现出本相时,那股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压迫感,是任何诡计都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可萧迈没有办法,把这份感觉传达给皇帝。

    皇帝见萧迈不说话,以为是被自己说服了:“哈哈,爱卿也觉朕的话有道理?那就沿着这个思路查下去。但无论结果如何,浮屠大会朕都一定要参加。”

    萧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微臣会做好安排,只是微服出巡非同小可,此等机密决不可泄露。敢问陛下,还有谁知道您的计划?”

    “天知地知,你知、朕知。”

    萧迈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出宫后,萧迈直奔校尉府,谁知中途被人拦住。

    “萧神捕,我家少年请您至玉鼎居一叙。”

    “你家少爷谁啊?”

    “天下钱庄,段情。”

    玉鼎居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兼客栈,与开心赌坊、十里红妆号称京城三大销金窟。

    据说里面一道菜就价值十万钱,一顿饭下来就能吃掉百万钱。

    萧迈身为散骑常侍,一年的俸禄为四十万钱,还不够玉鼎居的一顿饭。

    他一直盼着有哪个冤大头,能请自己去玉鼎居搓一顿。听说段情出钱,他立即欣然答应。

    “容我买个盒子再说。”

    “买盒子做甚?”

    “吃不完,打包。”

    于是乎,萧迈提着一个食盒(其实是个桶),就去了玉鼎居。

    玉鼎居的造型,有点像民间的坞堡,四面是房屋,中间是空置的花园,因酷似大鼎而得名。

    萧迈进来时,发现整个玉鼎居都被钱庄包下,再无平日的游客如织;京城各家保镖更是齐聚于此,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防守严密得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他在侍卫的引领下,一路行至最里侧的阁楼,进门时,侍卫提出要搜身。

    萧迈自然是拒绝:“长这么大,还没人搜过我的身。”

    侍卫:“萧神捕,职责所在,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萧迈:“你是在为难我。”

    “谁人敢为难萧神捕?”一句悦耳的莺声燕语,吸引了萧迈的注意,他转过身去,见到一个云鬓花钿的丰腴女子,袅袅婷婷地向自己走来,木屐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一看便知是轻功高手。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相貌谈不上绝美,却从内到外散发着无法言说的成熟味道,举手投足都充满让人浮想联翩的诱惑气息。

    饶是萧迈这样的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颤:“姑娘何许人也?”

    “妾身金翠云,见过萧神捕。”

    “原来是羽幻仙子金姑娘,久仰久仰。”

    “萧神捕客气,请您沐浴更衣,再与段公子见面……妾身可亲自服侍。”

    “呃——”萧迈长长地吸了口气。

    当然,萧迈更喜欢天真单纯的女子,如他当年的未婚妻那样。似金翠云这般风韵十足的美人,萧迈还是更倾向于欣赏而非亵玩,故谢绝了她的服侍。

    至于沐浴,暂也免了。萧迈听说过玉鼎居的“芳兰浴”很舒服,可伤口没愈合,不能沾水,所以只更衣。玉鼎居准备的服装,上衣下袴,外面套一件短袍,均由光滑的丝绸所制,穿起来十分清凉,但藏不下任何兵器。

    萧迈没办法,只好把铁尺握在左手中,右手则提着食盒。

    金翠云说道:“神捕不方便的话,兵器可由妾身代为保管。”

    “这对尺子可是我命根子,片刻不得离身。”

    金翠云无奈,只得同意萧迈携带兵器——毕竟他随身的匕首、袖箭、短刀、飞镖都扣下了。

    她把萧迈引入玉华台,一阵悦耳的曲子传来,可在外面是完全听不到的。隔音效果如此之好,可见墙壁、窗子都经过特殊处理。

    段情此刻正在台阁中逍遥快活,萧迈一进去,顿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白花花的丰腴身子,裹在花红柳绿,清凉透明的薄纱之下,如同一只只小兔子,在宾客的眼前跳来跳去。几十个年轻貌美的绝色女子,或敬酒、或喂食、或弹唱、或跳舞,服侍着主位上那个宽袍大袖,袒露胸肌的英俊少年。

    价值连城的琼汁玉酿,散发出香甜醉人的气息,味道跟飘荡在阁内的一种特制熏香混合在一起,萧迈试着闻了一下,只觉得呛人而又眩目。

    他立即分辨出,熏香中含有致幻成分,闻多了会上瘾。

    “皇帝的生活,也没有你这样□□的。”

    萧迈心中不悦,暗道好歹是与把酒齐名的六少年之一,段情的生活怎能如此堕落?

    段情倒是先开口了:“感谢神捕给段某面子,请坐。”

    立即有几个妖娆的女子,挤到萧迈身边,拉扯着他的衣服,从她们身上发出的香味,让萧迈都为之脸红心热,迷迷糊糊就坐到了段情身边。

    段情见萧迈青涩的模样,不由笑道:“萧神捕,你从前没玩过女人?”

    一句话,立时让他清醒过来:“女人,不是用来玩的。”

    “哈哈。”段情又大笑,“你我经历不同,所思所想,不求一样。”

    见他都这么说了,萧迈只好求同存异,但还是忧虑地说道:“你躲在玉鼎居,是为了安全?那我告诉你,南辕北辙。”

    “凶手是个女人,极其擅长易容术,她可以轻易装扮成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要了你的命。”

    “哈哈。”段情大笑,忍不住拍拍手,歌舞随即戛然而止,无数双美眸都流转到他身上,“萧大人说,有人化妆成你们的模样,要潜入此地来杀我。”

    段情的话,立即招来一片咯咯的笑声。

    “其实,萧大人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你们当中,真有人想杀我,那随时都可以动手。”

    “段情!”萧迈有点搞不明白了,外面的保护何等严密,说明他是想活命的,可里面的防卫又如此松散,摆明是不想活了,“你别太大意了。把酒、温荭何等样人,你觉得自己强过他们?”

    段情摇摇头:“除了钱和女人,我没有任何胜过他们的地方。”

    “浮屠榜上死两个人了,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我相信。”

    “你相信还敢如此放纵?”

    “我信命。”

    “命?”

    段情点头:“从小到大,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自己,成了天下钱庄的大公子?”

    “我五代先祖,白手起家,奠定基业;四代先祖,发扬光大;三代先祖,为江湖中人所欺,便招揽天下英雄,搜集各派武学;二代先祖,也就是我爹,他还没死,故而也谈不上先祖。天下钱庄在他手里,跻身江湖,成了响当当的武林世家。呵呵,至于我,不曾有一日筚路蓝缕,便可坐享四代祖宗基业。萧神捕见多识广,段某想请教你,凭什么?”

    萧迈心道:“还不赖,你这小子,居然知道自己是坐享其成的富五代。”嘴上则说道:“不为什么,段公子生来就是富贵命。”

    段情含住美人递来的葡萄,一边吮吸其汁液,一边莫不凄然地说道:“没错,一切都是命。二十三年的荣华富贵,命运赏赐我的已然足够多,即便今日就收走我的一切,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萧迈有些无语:“你开心就好。说吧,找我来,究竟有何事?”

    “给萧神捕提供一点线索。”

    萧迈的耳朵顿时支棱起来:“洗耳恭听。”

    “浮屠英雄榜上的人,除了把酒,身边都有我的眼线。”

    “你打探到了什么?”

    “今年的浮屠大会,之所以要个英雄榜出来,乃是酒中仙的意思。”

    “酒中仙?”

    “酒中仙为保证把酒顺利夺取血浮屠,才向紫灵真人求情,策划出这劳什子英雄榜。”

    萧迈有些纳闷:“你是怎么知道的?不是在把酒身边没有眼线吗。”

    段情白了他一眼:“青城派有我的眼线。”

    萧迈一拍脑门:“没错,你继续说。”

    “榜单上的六个人,确实是当今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总体上还算有公平,但有些不正常。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

    萧迈莫名觉得,他已经听懂了段情的意思:“多了谁,又少了谁?”

    “多了燕飞,少了严寒。”

    “严寒?”

    严寒是严恪的小儿子,据说是严恪众多儿子中,唯一一个尽得其武学天赋的儿子;更有传言说,严寒是严恪在外面养的小老婆所生,只是剑神七脉推崇一夫一妻,严恪不想暴露丑闻,才把严寒抱过来,当做嫡子去养。

    萧迈知道,单以武功修为论,燕草台跟严寒比起来差远了。但燕草台是他兄弟,他从心里觉得,兄弟完全有资格跟把酒、温荭等人相提并论:“琴棋书,酒色财。浮屠英雄榜,可不是单凭武艺高强就能上去的,总得有点一技之长。论相貌,燕子明显比严寒更胜一筹啊。”

    段情则不已为然:“琴棋书是好词,酒色财则不是,且色字更通俗的解释,乃好色。严寒可是个好色之徒。”

    “哈哈。”萧迈笑了,段情身边全是白花花的美人,一个个露胸露腿、风情万种,台阁里点燃的熏香,里面都有催情壮阳的成分,不知是不是段情纵欲过度,身体都被掏空了,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好色之徒?

    段情则是冷笑:“我玩弄的,都是风尘女子,服侍一次多少钱,都明码标价。严寒玩弄的可都是良家妇女,屡次闹出人命的那种。”

    萧迈倒抽一口凉气:“消息可靠吗?我从来没听过。”

    “那可是严掌门的儿子,丑闻是能轻易流传出来的?我同神捕说个人名:花翊燃。有空调查一下,将有意外之喜。”

    “剑神七脉的小辫子,终于要被我抓住了!”萧迈心中狂喜,他早就想把那帮招摇撞骗之徒全部拿下了。七脉之中确实有很多好人,但蛇虫鼠蚁也不少,留着他们,只能败坏前辈萧剑□□声。

    “段情,你为何要跟我打严寒的小报告?”

    “就当我看不惯他吧。萧神捕,你满二十五岁了吗?”

    “没有。”

    “那为何不参加浮屠大会?”

    “我又不是江湖中人。”

    “燕飞是江湖中人吗?”

    “……”

    萧迈沉默了。他和燕草台、陈鹿鸣、张安逸,被江湖污称为“江湖三贱客”,即江湖中最讨人厌的四个人。江湖上有什么事,往往都不带这四个人玩儿。浮屠英雄榜上,偏偏出现了燕草台的名字,这确实很不同寻常。

    “段情,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情似乎有些失望,觉得“血手神捕”也不似他想象中那般聪明:“舍了更合适的严寒,选了不合适的燕飞。浮屠英雄榜,表面上是酒中仙为把酒所设,可不知因何原因,醉翁之意就变成了燕飞。简单点说,我们五个人都是烟幕,幕后之人的真正目标,是你的好兄弟……哦,不准确,因为也有可能是好红颜……燕草台。”

    萧迈心中狠狠揪了一下,恨不得自扇两个耳光。

    整个案件中,无处不在的易容术,不就已经明示了,他们就是冲着燕草台去的,可自己居然半分都没想到。

    他猛地起身:“多谢段公子指点,萧迈有事告辞。”

    “神捕慢走。”

    段情亦不挽留,待萧迈离去,他身边的美人又纷纷笑将起来,有一人更是开口道:“公子,你先前把萧迈吹得天花乱坠,什么血手神捕,多了不起似的。今日一看,也就普普通通。”

    “呵。身为一个男人,他不好色,就已经不普通了。”段情小酌一口,忽见萧迈来时所提食盒,落在了椅子旁边。

    萧迈心系燕草台的安危,急匆匆回到校尉府,下令三班衙役全部出马,寻找燕草台的踪迹;若找到本人,则让他立即回返。

    恰在此时,嵩阳书院的人前来报案:“书少年”钟粟,于昨晚离奇被杀。

    “啊这……”萧迈犹豫了一下,告诉对方保护现场,自己过会儿就去勘察。

    又过了一会儿,天下钱庄派人送回了萧迈的食盒,里面已经盛满了各式美味的佳肴。

    萧迈不舍得吃,也没胃口,便交给小狐,让她跟府上的女眷一同分享。

    一直待到下午,燕草台和陈鹿鸣才回到校尉府。

    “燕子,你总算回来了!这趟没遇到危险吧?”见燕草台全须全尾,不见半点伤痕。萧迈总算长舒一口气。

    “稀奇,能有什么危险?”燕草台摇动折扇,见萧迈眉头过分关切,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回屋再说。”

    回到府中,萧迈把段情所说之事,告知了燕陈二人。

    陈鹿鸣听后连连点头:“那家伙倒挺有判断力,我觉得有几分道理。”

    燕草台则觉得好笑:“世人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没想到还有上杆子来找麻烦的。我倒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敢杀我。”

    “莫要大意了!”萧迈这回是真的紧张了,同样的话他对段情说过,可段情与他非亲非故,其人是死是活,萧迈也并不在意。可燕草台则不同,相识十载,志同道合,数次解救彼此于危难之中,不知一起度过了多少艰难坎坷,是真正的生死与共。虽说萧迈与陈鹿鸣、张安逸也是过命的兄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彼此舍命,但只有在燕草台身上,他才能感觉到一种亲情的存在,这种感情甚至比对萧然还要强烈。

    “把酒是怎么死的?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

    “你吃错药了?”燕草台一头雾水,不晓得萧迈为何如此激动,“把酒是吃了易容术的亏,没有去防备该防备的人。我这双招子,有没有易容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会给敌人近身的机会,再说了……”

    燕草台已经不想说了,因为他是跟陈鹿鸣一起出的门,两人联手,除了紫灵真人和赵潮笙,这世上还有谁是打不过的?

    听到燕草台对自己的易容术如此得意,萧迈更加窝火:“我再重复一遍,不要大意。别以为自己会易容,就高枕无忧。温荭是怎么死的,被斗琴斗……呃……”

    “死”字尚未说出口,萧迈突然灵光一现,破解了心中长久存在的一个疑惑:“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迈子,你不会真的吃错药了吧?”说着,燕草台举起扇子,就往他脑袋上狠狠砸了一下,“清醒一下。”

    “别捣乱,我知道温荭是怎么死的了。”

    “萧大人!”这时,一名官差上前禀报,“嵩阳书院的人又来了。”

    陈鹿鸣问道:“忘我,怎么回事?”

    “钟粟死了。”

    钟粟死在距离京城二十里远的兰墨乡,京城实施宵禁,一到晚上城门就会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此时临近傍晚,出城之后肯定就要在兰墨乡留宿。

    萧迈原本是想把燕草台带在身边的,可是转念一想,跟在自己身边到处跑,就安全吗?明明留在校尉府才是最安全的。

    “我出城办案,你俩留守刺史府。鹿鸣,你一定要保护好燕子的安全。”

    燕草台也担心萧迈的安危:“你呢?连吃两次亏了,我不想再见到第三次。”

    “我……然儿的武功,已有七分火候,我带她一起去。”

    “啊咧?”

    得知萧迈要带自己去办案,萧然顿时愣了一下,紧接着欢呼雀跃:“好哇,终于可以跟兄长一起出去玩了。”

    萧迈纠正道:“是办案,不是玩。或许还会有危险。”

    萧然一拍胸脯:“兄长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谁敢对你不利,统统一拳打死。”

    萧迈想了想,提醒道:“敌人精通易容之术,可能会假扮成任何人,所以这次出门,不许任何人近身,包括燕子和鹿鸣。”

    萧然把食指伸到嘴边,做思考状:“那他们要是非近身不可呢?”

    “就地打死,我判你无罪。”

    说好各项事宜后,兄妹俩携一众官差出城,天黑后到了兰墨乡。

    兰墨乡是擅长制墨而闻名,据说兰墨乡“匠头”有独家秘方,制出的墨有特殊的兰香味。身为一名书法家,钟粟当然不能错过这个好地方,所以兰墨乡距离京城虽然只有二十里的路程,但他在这里逗留了好几日,迟迟不肯进京。

    嵩阳弟子一边引他们到现场,一边介绍道:“事前听说过萧神捕的办案风格,我们特意保护了现场。”

    “呵,惊喜啊!”

    无论江湖中人还是老百姓,普遍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几乎每次都把现场搞得乱七八糟,保存完好的极为罕见,嵩阳书院不愧都是读书人。

    钟粟死在自己临时的书房里面,门前两名白衣弟子守候。萧迈正要进去,向导便抢先一步解释:“萧神捕,事先说一下,昨晚寅时,我们听到师兄的惨叫,想入内查看时,房门却被反锁,只得踹开房门才能进去。”

    “案发的时候,里面是密室?”

    “在下不好说,请神捕自行勘察。”

    推开房门,萧迈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宽敞如客厅的房间,到处用支架悬挂着钟粟留下的墨宝。

    钟粟躺在正中间,口吐鲜血,全身数道剑伤,周围尽是被撞倒的支架和碎裂的字纸,瞧不出是战斗所致,还是由钟粟自己破坏的。

    尸体旁边,躺着一杆四尺长的“判官笔”。

    萧迈的铁尺不是尺,而是没有刃的短剑;判官笔自然也不是笔,而是造型如笔、一端有尖的铜棍。

    但钟粟所用的“判官笔”,确实是一支笔,笔杆是包铁的木棍,笔头以马鬃毛制成,足有一尺之长。挥动之时,乱舞的鬃毛会遮挡敌人的视线,分散其注意力。且钟粟的武功已修炼至化境,可以自行控制笔毛舞动的方向,作战时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朝廷有令,平民做官要考科举,考科举就必须读书;但江湖中人是不可以做官的,做官就意味着被朝廷收买,成为了官府的爪牙,为江湖中人所排斥。钟粟作为江湖中人,自然就不能考科举;但正因为拒绝科举,他才不用把心思都浪费在考试上,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书。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儒墨道法三教九流无一不通,更是自创以书法为武功的流派。江湖中到处传送钟粟的美名,形容钟粟与人对决,姿态优美犹如名家泼墨,令人叹为观止。

    “把酒、钟粟,皆是极为潇洒肆意之人,他俩若能一战,美名必定传诵千载,可惜没有机会了。”萧迈心中无限叹息。

    这时,向导又说道:“萧大人,你来瞧瞧这一幅字。”

    萧迈被他领到一幅字前面,见高悬起来的宣纸上,写着屈原《国殇》上的几句诗: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萧迈读下来连连点头:“我不懂书法,但这幅字看起来是真不错。钟粟无愧铁画银钩之名。”

    谁知,向导连忙纠正道:“这不是师兄的字迹。”

    “啊?”萧迈不懂书法,但懂得如何鉴定字迹,他一眼瞟过去,果然发现,这张纸上的文字与其他支架上的文字截然不同,“这是谁的字?”

    “前些日子,我们在来京城的路上,遇见一个买字画的老匠人。他毛遂自荐,要把墨宝卖给师兄。我们以为是那匠人有眼不识泰山,谁知亮出字迹,居然写得真是不错,尤其是师兄,对那六幅字卷爱不释手,统统买了下来。在兰墨乡住下后,便彻夜参详,以至于如痴如醉的地步。就是因为这六幅字,我们才滞于此地,迟迟未能进京。”

    听到向导的介绍,萧迈十分疑惑:“几幅字而已,竟有如此大的魔力?”

    “这确实是一幅好字。”向导从笔法、墨法、字法、章法等方面,将这幅字细细品评了一番,但萧迈最多只能看出来,这幅字写得很有气势,线条的边缘和转折处都如刀剑般锋利,另外就是——屈原的诗写得真不错,反复阅读之下,竟有种沙场点兵般的快感。

    然而,萧迈刚尝出些滋味时,向导突然话锋一转:“神捕,我们刚冲进来时,师兄还没有死亡。他抓住我的袖子,指着那幅《国殇》说了一句话。”

    “死亡留言?”萧迈识海中闪出这四个字。

    向导一字一顿,还模仿钟粟的姿势,指着卷轴道:“凶在字中。”

    “凶在字中?这么清楚!”一般能留下来的死亡留言,都极为含糊其辞,除非脑回路异于常人,否则根本猜不出死者的意思。但钟粟没有打哑谜,也没有任何废话,简单明了,“凶在字中”——凶手在这幅字里面。萧迈不得不惊喜。

    站在一边的萧然,也忍不住开口道:“兄长,杀死钟粟的,是不是这幅字?”

    “哈哈,当然。”

    向导则皱眉:“字怎么可能杀人呢?”

    “先确认一件事情。”萧迈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将门窗细细检查一遍。

    因为屋子很大,为保证采光,所以开了很多扇窗户。但这些窗户全部从内部反锁,彼此严丝合缝,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窗户纸也完好无损,连个眼儿都找不到,可以确定案发时,现场处于密室状态。

    萧迈又施展轻功,纵身跃至房梁上,见上面落满灰尘,显然没有人在这里待过。

    “萧神捕,案发后第一时刻,我们就在屋内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人躲藏。案发时,只有师兄一个人。”

    “扯淡!”

    向导立时愣住:“啊?”

    萧迈从梁柱上跃下:“我已大致推测出密室制造的手法,只剩下凶手的杀人手法。”

    “请萧神捕明示!”

    “不着急,我要在这里住一晚,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凶在字中’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萧迈命人收敛钟粟的尸首,让官差都守在院外,然后把自己反锁进了屋子。

    萧然想跟他待在一起:“兄长,说好了,我要保护你的。”

    “我要身临其境地感受钟粟临死前的状态,就必须得是一个人。”

    萧然又说:“那我守在门口呢?”

    萧迈又拒绝:“你喜欢打瞌睡,一个人待在门外更危险,我已让匠头给你准备好了房间,睡觉前记得锁好门窗。”

    萧然有些不情愿:“好吧。”

    一个人待在房间内,点燃四处的蜡烛,字迹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在烛光中颤抖。

    这幅画面极有意境,萧迈简直可以想象,痴迷于书法的钟粟,在这种地方将是何等沉醉。

    然而,萧迈本人并不喜欢书法,没过多久便索然无味,于是抽空将被撕碎的纸张重新组合,尤其是钟粟买来的那六幅字,发现上面全部都是描写战争的诗赋,一句句杀气腾腾。

    他品味了一番,但很快又失去了兴趣。此时距他在屋内独处,还不过一个时辰。

    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萧迈心中感慨,自己与钟粟是完全不同的人。

    “得找点能让我沉迷的事情。”

    萧迈想到了温荭的案子,意识被慢慢带回到温荭身亡的现场,一个巨大的破绽随即展现在眼前:现场虽凌乱,但没有打斗的痕迹。

    温荭的看家本领,乃是以琴弦激发无形剑气的“春雪神剑”,而凶手施展的绝学是什么?是传说中的“天外魔音”。

    天外魔音,是一种能够通过音律控制他人心脉的武功,目标一旦被控制,性命就掌握在了琴者手中。琴者只需轻轻一指,便可让目标的心脏停止跳动。

    这种武功的隐蔽性极强,以音乐为烟幕,待目标中招后为时已晚;且针对性强,可做到一群人听曲子,只杀其中一个,其他人毫发无伤。

    至于温荭懂不懂天外魔音,萧迈无法确认,但温荭一定懂音律,精通春雪神剑。他跟紫衣女斗琴,说明知道自己中了天魔音功,且有反抗的余地,那为何不用春雪神剑御敌?要知道,被天外魔音彻底控制的人,身体是动弹不得的;能动弹能反抗就说明没有彻底中招。

    望湖小筑空间不大,只要施展剑法,一定会在墙壁上留下痕迹,但现场什么都没有,温荭居然一剑未出就死了。

    “唯一的解释,跟紫衣女斗琴的,是另一个人。”

    萧迈又想起了在现场发现的脚印。

    “他是紫衣女的帮凶。早早地潜入望湖小筑,待温荭与紫衣女入内后,设法将温荭杀死,然后代替温荭与紫衣女合奏,假装‘斗琴’。在斗琴结束后,紫衣女光明正大地跳上屋顶,掩饰帮凶通过窗户偷偷离开。这就是温荭被杀的真相。”

    浮屠六少侠中,温荭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其他五个或多或少都是武痴,即便是赤手空拳,武功也远高于常人;温荭则不同,他只是在练琴的时候,顺便练成了武学宗师,本身对武学没有太大兴趣。春雪神剑威力确实特别大,可一旦手中无琴,就等于鹰虎被拔去爪牙,连鸡犬都不如。

    “我甚至有把握一招速杀无琴的温荭。”

    经过反复推演,萧迈愈发坚信,温荭不是死于斗琴,与紫衣女斗琴者另有其人,两人合伙在瞻王府演了一出戏。

    可动机是什么?

    以凶手的势力,杀死温荭轻而易举,为何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苦思冥想之中,周围影影绰绰的字迹,给了萧迈灵感:

    “书少年”钟粟死于书法,“琴少年”温荭死于斗琴,这两人都是死于自己最擅长的招式,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如此。

    可按照这个规律,“酒少年”把酒应该死于斗酒,但实际上是死于一拳穿胸或梁绮魔女的啃咬。这明显不合理。

    把酒为追求公平,将自创的“酒神曲”提前透露给了五位竞争者,可没有及时告知萧迈,所以萧迈一时想不通把酒被杀的原因。

    “单以武功论,把酒是六少年中最强的,所以能杀掉他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没得挑。”

    萧迈勉强想出了一个不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

    因为他和把酒虽然是好朋友,但好朋友不代表就要知道彼此的一切,就比如他不知道燕草台的性别,也不知道陈鹿鸣的身世。或许把酒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特长呢?

    “回到温荭被杀的问题,凶手费那么大劲的目的,营造他斗琴失败而死的假象,难道仅仅是为了炫耀,他是如何的聪明和强大吗?绝不可能!”

    琴少年温荭死于琴,书少年钟粟死于书,那将来是否要发生棋少年穆隐死于棋、色少年燕飞死于色、财少年段情死于财?为实现这个目标,凶手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真的至于吗?

    萧迈依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杀人本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凶手若把杀人的手法复杂化,那就代表他一定要掩盖某些东西;手法越复杂,要掩盖的东西就越多。

    “把酒案、温荭案、钟粟案……凶手究竟掩盖了什么?”

    正当萧迈苦思冥想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具尸体。

    “呃!”

    萧迈吓了一跳,因为这具尸体,是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再定睛一看,赫然是温荭的尸体。

    与浑身是血的把酒和钟粟不同,温荭表面上是斗琴而死,所以尸体非常干净,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那是因为“斗琴失败”,他的经脉被紫衣女震断了。

    萧迈腾地站起来,围着这具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心中的疑惑就像虫茧一般,被一层一层地剥开。

    直到最后,他的眸中无比清明,然后抬起脚,朝着温荭的头颅便狠狠地踩了下去。

    “砰——”

    地面传来跺脚声,温荭的尸体立时如云烟般消散,证明萧迈的判断再次正确:

    一切都是幻觉。

    “魔罗幽昙,可将人心中的念头具化为眼前的幻觉。”

    “所以,那老头儿卖字给钟粟,目的是……制造幻觉。”

    “六幅字的内容,全部与战争和杀戮有关。钟粟又是个痴人,进入幻觉后就出不来,他只能在血流漂橹的战场,与无休无止的敌人战斗。”

    “直到筋疲力竭,自戕而亡。临终前才恢复清明,以手指字,道‘凶在字中’。”

    “这,就是真相吗?”

    萧迈不胜唏嘘,堂堂浮屠六少年,未来江湖的独领风骚之人,书少年钟粟,竟死于魔罗幽昙之毒。

    破除幻境后,萧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就是乒乒乓乓的兵器撞击声。

    萧迈急忙出门查看,便见到官差正在与一群江湖中人战斗,后者的人数是前者的十几倍,所以战事几乎是一边倒,幸亏官差中间,有萧然坐镇,以一当十,否则顷刻之间就要被杀光杀净。

    “岂有此理,袭击官府,罪同谋反,我判你们当场死刑!”

    一声呼啸般的断喝,萧迈从袖中抖出铁尺,冲进人群,几个江湖人士直接被打飞出去,战局瞬间逆转。许多江湖人士,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儿,身体已经被萧迈砸成了碎肉。

    纷飞的血肉,惊恐的呐喊,瞬间湮灭了众人的战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跑。

    萧迈还想乘胜追击,结果黑暗中,一个微小的影子飞来,直取他的右眼。萧迈本能地以铁尺格挡,“砰”的一声,暗器被弹开,但萧迈也被震得虎口一痛。

    这还没完,又两颗暗器飞来,萧迈挥动铁尺勉强挡下,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再往后,敌人又一次性发射了三枚暗器,萧迈虽再次挡下,但却十分侥幸,因为同时发射的三枚暗器,力道方向皆有不同,稍有一丝差池,他就要被暗器击中穴道,届时就要被任人宰割。

    “百密必有一疏,一味躲闪乃是寻死之道!”

    萧迈已经发现了敌人所在,心中也随之生出对策,那就是冲进江湖人士中间,以敌人为掩护,接近放暗器的对手再杀掉。

    谁知一旁的萧然,见兄长被暗器打得狼狈,气得当即攥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谁都不准欺负我哥哥!”

    “啊!”

    小姑娘发出一声近乎狮吼功的喊叫,然后把手伸进腰间的百宝袋,掏出一把铁豆子,铆足力气往面前狠狠一丢。

    “砰砰砰——”

    顷刻间,现场跟放鞭炮一般,面前一整排的江湖人士应声倒地。

    这一幕把旁边的萧迈都看傻了,暗道萧然的武功又进步了。

    萧然天生不慧,如今已过及笄之年,智力却如同八九岁的孩子,就好像以献祭所有的智力为代价,换取了一份武学修炼的天才。萧然在内功修炼上,拥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天赋。明明连字都认不全,秘籍上的高深武功,略读一遍就能修行,且似乎从来没遇见过瓶颈,用某种东西来形容。简直就是“人形血浮屠”。

    掷铁豆子,明显是燕草台教她的招式。萧然不会用暗器,但凭借深不可测的内功,瞎扔一通也能造成大量杀伤。当然,这招过于毒辣,燕草台肯定提醒过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有朝一日,然儿的武功,必定超越作为兄长的我。”

    想到这些,萧迈欣慰不多,惶恐更甚,因为萧然迟早要嫁人,夫家会不会把她当成杀人的工具?

    恰在此时,一个凶悍的身影突然飞出,掌中铁剑直取萧然的要害。

    “砰——”

    萧然惊愕之际,萧迈已闪到她身前,以铁尺挡住了来人的攻击。

    “莫少鸿,你找死!”

    袭击萧然之人,乃是正气盟主莫少鸿。两人新仇旧恨一起算,顷刻间交手十余招。

    另一边,萧然反应过来,继续猛掷铁豆子,吓得江湖中人四散奔逃,立时在院外散得无影无踪。

    唯有棋少年穆隐坚持下来,他也正是刚才朝萧迈丢暗器的人。

    “嗖嗖嗖——”

    穆隐几枚棋子掷出去,萧然立即抬手格挡,顺便把棋子都接到了手里。

    “呃!”

    徒手接暗器!

    穆隐吃惊不小,从小到大,萧然是第一个敢徒手接自己暗器的人,关键是她还接住了!

    萧然这边,虽然接住了棋子,但也被震得虎口生疼,简直像是骨头裂开了一样。

    “痛痛痛,痛死我了!”

    萧然又痛又气,扬起棋子就朝穆隐丢了过去。

    按理说,以穆隐的修为,见萧然抬手就该闪避了。可因为棋子被接住,让他的自尊心遭受致命打击,于是竟然产生了再接棋子的念头。

    然而,这步棋确实是走错了,萧然十四岁时,萧迈就不敢再跟她硬刚了,因为有被一掌打死的风险;如今萧然已十七岁,她反丢过来的暗器,紫灵真人和赵潮笙都未必敢接。

    好在穆隐经验丰富,在萧然撒手的一刹那,终于回过味来,硬接棋子就是找死,赶忙往旁边闪躲,总算与棋子擦脸而过,但其中一枚刮伤了他的脸,鲜血立时汹涌地渗了出来。

    见敌人没死,萧然又从百宝袋里掏出铁豆子,穆隐再不敢托大,闪身就躲进一颗树后面。

    萧然照样丢出铁豆子,一颗颗就嵌进了穆隐身前合抱粗的树干上。

    “胆小鬼,快出来,跟我决一死战!”萧然原地跺脚,恩狠狠地吼道。

    穆隐则躲在树干后,羞得满面通红:“我堂堂穆隐,暗器之王,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压住锋芒!这辈子不娶你为妻,我誓不为人!”

    穆隐幼年曾立下誓言,若遇到暗器修为超过自己者,那男的就拜为师父,女的就娶为妻子。所以此刻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生出了一丝爱慕之意。

    可萧然不会知道这些,也幸好是不知道,否则一定会打爆穆隐的狗头;因为萧迈曾告诉过萧然,一切图她身子的男人都是色狗,遇见后直接打爆,他负责收尸(当然,后面燕草台又叮嘱她,不用打爆,打晕就行;萧然一般会打晕,但这会儿气到不行,自然更倾向于打爆)。

    吼了一会儿,见穆隐不敢冒头,萧然就跑去支援莫少鸿。

    莫少鸿晓得萧然的厉害,生怕被兄妹夹击,于是边打边退,最终短暂地撤出了战斗:“萧迈,你也是个男人,打架居然要一个女人帮忙!”

    萧迈反唇相讥:“没听说过吗,上阵父子兵,打狗亲兄妹!”

    这时,第二批江湖人士赶来,其中不乏武艺超群之人,例如剑神七脉、青城派、白鹿观、正气侠武二盟中的长老、主事等等。他们与莫少鸿会师,从四面围攻萧氏兄妹。

    萧迈、萧然遂是背靠背一同御敌:“然儿,我教过你,被围攻了该怎么办!”

    “都记得!”

    萧迈胜在招法多变,萧然胜在内功深厚。前者早就料到,迟早会遇见如今这般兄妹被围攻的境地,于是自创了一套兄妹合击的“无名剑阵”。为保证这套剑阵的威力,萧迈曾邀请燕草台、陈鹿鸣、张安逸一同来喂招。一开始兄妹默契不足,萧然不善招式的缺点,往往会导致阵法被瞬间破解;但架不住一遍一遍地修改和实战,两人的配合终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燕草台不使用暗器“梨花针”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做到“以二敌三”。人数差距看似不大,但事实上,在喂招的时候,燕、张、陈三人的配合也愈发默契,一般的江湖中人没有他们那样优秀的配合。

    此时此刻,围攻二萧的人来自各门各派,全无任何默契,与燕、张、陈根本没得比,根本奈何不了二萧的阵法。唯一一个对阵法有威胁的棋少年穆隐,一来出于过分谨慎,二来畏惧萧然的铁豆子,三来又对她生出爱慕之意,此时竟游离于阵法之外,没有对江湖势力伸出援手。

    两人缠斗许久,萧然愈战愈勇,江湖一方则尽显疲态,萧迈见时机成熟,立即下达命令:“然儿,丢铁豆子!”

    “好!”萧然把手伸进百宝袋,抓住一把铁豆子,便奋力向四周溅洒。

    “砰砰砰——”

    一连串皮开肉绽的声响中,众高手或倒地或撤退,或惨叫或惊呼。萧迈则痛打落水狗,一连手刃数人,全部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江湖势力已全面溃败,一直袖手旁观的嵩阳书院终于坐不住了。

    嵩阳书院出身的弟子,有人浪迹于江湖,也有人投身于朝廷,所以一贯立场是在江湖与朝廷之间保持中立。当然,名为中立,实则心向江湖,所以萧迈被围攻时,静观其变;见萧迈翻盘,便赶紧现身调停。

    “萧神捕,且住手!”

    钟粟的师弟陈峻出手,挡在了萧迈跟前,萧迈则一尺抵住他的咽喉,险些击碎他的喉管。

    “给我滚!”

    “萧神捕息怒,请不要再打了,一切都是误会!”陈峻哀求道。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萧迈收回铁尺,目眦尽裂地望向周围的江湖人,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众人纷纷低头,除莫少鸿外,竟罕有人敢于直面他的目光。

    陈峻心中畏惧,但已然站了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剑神七脉的严公子,被令妹误伤。大家急于出头,才跟官府打了起来。”

    “哦,误伤?照你的说法,挑事儿的是我们了?我生平最恨拉偏架的狗东西。姓陈的,你跟盗匪沆瀣一气,围攻官府,罪同谋反,按律就地处死!”

    说罢,萧迈挥动铁尺,就冲陈峻砸了过去,吓得陈峻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神捕饶命,是剑神七脉的严公子调戏令妹在先,令妹忍无可忍才反抗,打伤了严公子。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为严公子出头,遭神捕惩治,罪有应得。”

    见萧然仍用铁尺对着自己,陈峻为活命,又补充道:“责任全在他们,神捕与令妹清清白白!”

    “哈哈。”萧迈这才心满意足,收回铁尺,单手把吓尿了的陈峻扶起来,“这样才对,做人要公正,不要拉偏架,尤其是你们读书人,最喜欢玩弄文字游戏,不谈立场,罔顾事实,真的很不好……哎,等等,剑神七脉的严公子是哪位?”

    陈峻怯生生地说道:“自然是严掌门的幼子,严寒严公子。”

    萧迈眉毛狠狠一挑:“他在哪儿?”

    陈峻朝躺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指了指:“那儿。”

    萧迈加入之前,江湖与官府的混战,就已经导致了些许伤亡,所以他根本没注意躺在地上的人,还以为是哪个倒霉的无名小卒。

    巧了,莫少鸿、穆隐一边,忙着找借口跟官府开战,一时也没人想起来营救严寒,待到萧迈现身后,更没有人顾得上他了,所以就任由他躺在那里。

    陈峻这么一提醒,众人先是彼此对视,然后几乎同时朝严寒扑去,最后还是萧迈先人一步,抢到了严寒。

    他用铁尺威胁众人,令他们不许靠近,然后把手指伸到了严寒的脖颈,同时在心中祈祷:“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只要没死,就有调和的余地。”

    然而,严寒没有脉搏,明显是凉透了。

    “我去!”萧迈急得一咬牙,意识到将有大麻烦。

    莫少鸿见状,立即问道:“萧迈,严公子究竟怎么样了?”

    萧迈没理他,而是扭头问向萧然:“然儿,你为什么要打他?”

    “哼。”萧然撅起肉嘟嘟的小嘴,“他说我长得好看,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贴。我想这就是调戏良家妇女吧,所以就打了他一掌。”

    萧迈:“……”

    萧然只是不慧,但并不是傻子,她很快注意到,周围人都投来很诡异的眼神,自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她极为不爽,于是朝萧迈走近两步,发现兄长亦是呆呆地望着自己。

    那种眼神肯定不是赞许,萧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于是吐了下舌头,低眉抬眼问向萧迈:“兄长,我是不是惹祸了?”

    萧迈猛地一跺脚:“打得好!调戏我萧迈的妹妹,就算是严恪本人,也得死!”

    众江湖人士无不愕然,莫少鸿更是向前一步:“严公子究竟这么样了?”

    “死啦!”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尤其是剑神七脉的弟子,再顾不上萧迈的威胁,纷纷冲上前来,抢夺严寒的尸首。萧迈亦不阻拦,任由他们抢去。

    江湖中人则议论纷纷,他们当然不会为严寒的死去而伤心,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想着萧迈已然大难临头。就算有传言说,萧迈是萧剑神的传人,可掌门的儿子都被他兄妹俩杀了,整个剑神七脉,还不得跟他不死不休?

    当今武林,剑神七脉的力量,可谓首屈一指,若他们下定决心要除掉萧迈,萧迈只能是凶多吉少。

    这些人中,唯一为萧氏兄妹感到忧虑的,只有棋少年穆隐。

    作为旁观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一直看在眼里的。

    萧迈吸入魔罗幽昙,沉溺于推理世界,完全忽略了外面的动静。

    萧然则是睡不着觉,半夜起床到外面巡逻,刚好遇见连夜赶来的严寒、穆隐等人。

    严寒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尤其是喜欢不谙世事的少女,他见到萧然之后,立即生出了歹念。倒不是看中了萧然的美色,因为萧然只是五官清秀,谈不上美人,可严寒估计是想给萧迈添堵,就故意调戏他的妹妹。

    可萧然不吃这一套,被严寒逼到墙角后,就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让严寒飞出了三五丈。

    穆隐最初看来,萧然明显下手太重,严寒罪不至死,所以自己出手报复,合情合理。

    然而,生出迎娶萧然的意思后,穆隐的心态也完全逆转,他觉得单就这个罪名,不至于判死,但严寒先前作恶多端,今日殒命于此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反观手刃严寒的萧然,为民除害,英姿飒爽,整个人都比先前漂亮了几分。

    “可惜,摊上剑神七脉这样的仇敌,我肯定是娶不成了,可惜可惜。”穆隐心中惆怅,准备静待事态发展。

    双方僵持许久,远处突然传来马蹄的疾驰之声,不多时,大批顶盔掼甲的军士,便包围了兰墨乡馆驿。

    “越骑军?”穆隐见来者大多为骑兵,装备极为精锐,立即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正是北军八部之一的越骑军。

    保卫京师的军队有两支:保卫内城的南军和保卫外城的北军。南军分为四部,北军分为八部,总计二十万人。其中战斗力最强悍的,就是北军之一的越骑军。

    萧迈也认出了对方:“鹿鸣来了?”

    萧迈的官衔是散骑常侍领步兵校尉;陈鹿鸣的官衔则是散骑常侍领骑兵校尉,越骑军名义上的大统领,正是陈鹿鸣本人。

    很快,白袍白甲的陈鹿鸣,纵马穿过人群,冲到萧迈身边:“迈子,你处境不太妙啊。”

    “你要是来晚点,我就要把他们全打跑了。”萧迈大笑道,待陈鹿鸣走到近前,便忍不住伏到他耳边,“喂,你没有虎符,如何能调动越骑军?”

    陈鹿鸣反过来低声道:“三万人调不动,三百人还是可以的,另外那些是从尉官手里临时借来的守卫,帮帮场子。”

    “哈哈,你太狡猾了。”

    两人窃窃私语一番后,陈鹿鸣才高声道:“迈子,我知道了。你也杀了不少人,今日就各退一步,走吧。”

    “走什么?还有些事情没了结。”有越骑军做后盾,陈鹿鸣、燕草台都在场(燕草台此时装扮成副将,藏在军阵之中),萧迈心中更有底气,于是朝莫少鸿走了几步,“你们来这儿作甚?”

    莫少鸿还没搭话,穆隐则先一步跳出来:“闻听钟粟出事,特地前来调查。”

    “哦,就是你,丢暗器偷袭我们。”萧然恨得牙痒痒,立即把手伸进了百宝袋。

    穆隐竟有些害怕,猛地向后踏出一步。

    萧迈赶紧拦住萧然:“战端一开,各凭本领,明枪也好,暗箭也罢。他做得初一,我亦能做得十五。然儿不必生气。”

    “哼。”萧然冷哼一声,把手伸出了百宝袋,但依旧放在袋口,似乎是在防范穆隐。

    穆隐长舒了一口气:“萧神捕比我们早到几个时辰,不知都查到了什么?”

    萧迈白了他一眼:“我辛苦查到的线索,凭什么告诉你。”

    穆隐原本就没指望萧迈:“那在下亲自去查。”

    “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听到萧迈说他要留下来,陈鹿鸣一皱眉:“迈子,再拖下去,剑神七脉就要来了。”

    萧迈高声道:“顺便看看他能查到什么,主要还是等严恪。”

    “等严恪做甚?”陈鹿鸣有些疑惑。

    萧迈又伏到他耳边:“刚才,然儿把严恪的儿子打死了。”

    陈鹿鸣嘴角一抽:“杀得好,回头我给妹子买蜜饯。”

    萧迈朝陈鹿鸣胸口锤了一拳:“蜜饯怎么够,起码得去玉鼎居摆席,给然儿压压惊。”

    穆隐离他们很近,所以大致听清楚了他们的对话,心中顿时一阵苍凉。

    大难临头,夫妻尚且各自飞。萧迈得罪江湖一等一的人物,陈鹿鸣丝毫没有撇清干系的意思,直接选择陪兄弟硬扛。

    据说这样的兄弟,萧迈起码有三个。

    反观自己,若得罪了江湖中的头面人物,那还有几个敢跟自己一起扛的?

    穆隐摇摇头,去找到陈峻,开始询问案情,萧迈、陈鹿鸣则在一旁强势围观。

    这当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酒少年、琴少年、书少年相继遇害,连作为色少年候补的严寒都意外身亡,那棋少年穆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杀之人。萧迈必须要多加关注。

    穆隐的调查流程差不多,问过陈峻、检查过钟粟的尸首,然后仔仔细细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在屈原的《国殇》面前驻足良久,目光扫过了上面的每一个文字。

    “凶在字中,凶在字中……”

    他沉吟许久,先朝众江湖人士拱手,然后又向萧迈示意:“萧神捕,凶手的犯案手法,在下已然明了。”

    萧迈冷笑:“呵呵,你说。”

    “钟粟酷爱笔墨纸砚,凶手从而判断,他路过兰墨乡后,十有八九要留宿,于是早早地潜入馆驿,躲藏在床底。据我所知,钟粟的性格比较粗疏,入住后定不会细心检查,这又给了凶手可趁之机。是夜,趁钟粟沉溺于观摩字帖,突然冲出,将钟粟斩杀,还顺便发出呼喊,招呼嵩阳弟子入内。”

    “嵩阳弟子冲进来以前,他就躲在门后面,只待众人进来,便混进人群中,准备偷偷离开现场。孰料,钟粟并没有死透,但他不敢直接指出凶手的身份,因为其武功实在太强,暴露后很可能选择杀死所有人,于是才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谜语:‘凶在字中’。萧迈可同意在下的见解?”

    “呵。”萧迈不置可否,心中却有几分赞许,“这小子人品不好,头脑却很不错。”

    其实,萧迈一脚踏进现场,就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诡计。因为事先领教过凶手的易容本领,他甚至还能猜到,凶手是装扮成嵩阳弟子的模样才顺利逃出去的。只是搞不懂“凶在字中”的含义,所以才待在密室里面,重现那一晚的经历。

    然而,萧迈和穆隐两个人的推理,加在一起并不是真相,因为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漏洞没解决:“凶在字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钟粟临死前,吸入了大量的魔罗幽昙,身体被麻痹,识海中出现幻觉,败给凶手很正常。

    钟粟即便粗疏,毕竟不是傻子,知道凶手根本没有那么强,嵩阳弟子群起而攻之未必没有胜算,那穆隐的推理中,关于钟粟不去指认凶手所在的部分就是错误的。

    那萧迈的推理就正确吗?当然也是错的。钟粟确实是死于魔罗幽昙,但他是指着那副《国殇》所说的,可《国殇》里面偏偏没有魔罗幽昙。

    原因很简单,《国殇》是钟粟数日前购置的,此后一直爱不释手,若是有迷药,岂会只在这时候发作?说明迷药是被下在砚台里的,真正有毒的字帖,是钟粟亲手写出来的。

    那钟粟就不应该指着《国殇》,而应该指着别的字帖说“凶在字中”,可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误以为毒在《国殇》吗?

    误会的话还好说,若不是误会,那问题就复杂了。

    萧迈沉思之际,穆隐也在犹豫,是否该当面询问易容之事?毕竟色少年燕飞可是闻名天下的易容高手!

    “哎,等等,色少年……”

    穆隐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色少年”的名号,严寒比燕飞更合适,恰好严寒死了。

    那严寒死了,燕飞是否就不用死了?可严寒之死纯属意外,萧然总不可能是凶手吧?那那就只能是萧迈指使了。

    离宫宫主燕草台是易容高手,萧然直接杀死严寒——穆隐越想越像,浮屠榜连环夺命案,就是以萧迈为首的官府势力的阴谋,目的是铲除江湖年轻一代高手。只要这一代断层,那朝廷就可以有个空档期,彻底征服武林。

    “如果我把这一切说出去,萧迈就完了,连带着,萧然也要完了。”

    这时,东方已升起启明星,青城派、剑神七脉、侠武盟等势力终于赶到。

    “萧迈,你纳命来!”

    霜雪脉门主冷铎,一进门便大声叫嚷,他是剑神七脉的两大巨头之位,素来自恃身份,这次却抛开仪态不顾,摆出一副要跟萧迈拼命的架势。

    萧迈也不退却,陈鹿鸣、燕草台、萧然都在场,有什么可怕的!

    他正面迎过去:“刺杀朝廷命官罪同谋逆,我看谁敢杀我!”

    冷铎战力全开,衣袂无风而飞,携裹着海啸山崩般的气势,朝萧迈压了过来。

    陈鹿鸣见状,直接站到萧迈右手边,萧然则赶紧去到左手边,给他助声势。

    单打独斗,萧迈都不惧冷铎,何况有二人助力?

    反倒是冷铎这边,几名灵尚脉的长老,赶紧将他拉住:“冷师兄,且冷静。”

    “萧氏兄妹杀我侄儿,今日不能复仇,我冷铎还有何面目行于世间,起开!”

    萧迈冷笑:“婆婆妈妈、磨磨唧唧,你们也算英雄?想打就赶紧来,单挑也好,群殴也罢,我萧迈奉陪到底。”

    陈鹿鸣不怕打架,单以修为论,他的武艺比萧迈还更高一些,只是觉得打架总要有个名义:“冷前辈,别怪忘我说话直,严寒调戏良家妇女在前,被当场打死也是咎由自取。动手之前要想清楚,为了这个淫棍跟我们动手,值得吗?今日,您若胜了,世人会说您是为恶人出头,行事不够光明磊落;若是败了,哈哈,为给恶人出头而丢却性命,怕将沦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冷铎怒斥:“你敢威胁我?”

    他的师弟,孤舟脉门主高绝也应声道:“我师兄妹七人,今日尽在此处,萧迈你武功再高,也必能取你性命!”

    “呵呵,哈哈哈……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群江湖人,为何老是低估我的实力?冷前辈,高前辈,要战便战,少废话!”

    “萧迈——”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正是剑神七脉的掌门严恪,他双目通红,眼角似有泪痕,正沉浸于失去爱子的痛苦中,年龄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严恪道:“寒儿可以死,但不能含冤而死,你说他调戏良家妇女,可有人证物证?”

    萧然正欲说话,萧迈则挥手拦住她:“在场的目击证人太多了。”

    高绝气势汹汹地喊道:“是吗,那就站出来,谁能证明我侄儿有过非礼之举?”

    “我能证明啊。”穆隐在心里小声嘀咕,但并不敢站出来。

    见现场无人开口,高绝笑笑:“萧迈,你看,哪里来的证人?”

    “哈哈。高前辈,迫于您的淫威,谁敢站出来啊?”萧迈早有心理准备,故道,“应该这么问,谁能证明,严寒没有调戏良家妇女,就站出来。”

    陈鹿鸣立即在旁边帮腔:“没错,然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调戏,故而失手杀人的,在场的诸位,可千万不要装瞎子。”

    周遭冷清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个大汉站出来:“我作证,严公子是清白的,根本没有调戏过任何良家妇女。”

    “嚯,还真有睁眼说瞎话的。”穆隐觉得羞耻,都想跑到萧迈的阵营里面了。

    萧然怒了:“喂,说谎话是要天打雷劈的!”

    穆隐听到这话,觉得甚为悦耳,不禁暗道:“然姑娘娇嗔的模样,实在是可爱。”

    那汉子不解风情,却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所言句句属实,敢以性命担保。呃!”

    话音刚落,汉子扑通一声到底,把周围吓了一跳。穆隐连忙冲上去查看,发现汉子已然气绝身亡。

    “哇哈哈哈哈……”萧然大笑不止,“叫你乱担保,这下死翘翘喽。”

    穆隐皱紧眉头,高声喊道:“全身无伤,当场暴毙,凶器应该是……燕飞的梨花针。燕飞,你也在场!”

    “哈哈哈!”夜空中传来三声大笑,一袭红衣似落花般着地,那优美的身子哪怕是男子见了,亦会感到惊心动魄。

    落地后,燕草台摸了摸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颏:“听说,剑神七脉要以多欺少,对付我们兄弟?”

    萧然眼前一亮:“燕子哥哥,你来了,他们的确想要以多欺少。”

    燕草台摊开折扇,遮住小半张面孔:“铁豆子还够吗?”

    “喏,还剩半口袋。”

    “绰绰有余了。足够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人多不一定管用。”

    燕草台刚说完这句,突然有人接着他的话,又补充了一句:

    “人多,总比人少好用。”

    闻听此言,萧迈心头一凛:“这声音咋如此耳熟。”

    “睡梦罗汉,张安逸至此!”

    一声断喝,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来者约莫二十四五岁,衣着沾满泥土,全身破破烂烂,脸上画着浓厚的烟熏妆,几乎涂黑了半张脸。来者所经之处,人们都自觉分开一条路。

    此人,正是与血手神捕萧忘我、离宫宫主燕草台、玉面判官陈鹿鸣合称“三侠”的睡梦罗汉“张安逸”。

    “哈哈!”燕草台大步迎上去,跟张安逸重重地抱在了一起,“阿逸,你终于回来了。”

    “听说迈子有难,当然要来帮帮场子。”张安逸拍着燕草台的后背说道。

    萧迈上前两步,把“张安逸”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知是悲是喜,随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和燕草台,带着哭腔说道:“阿逸,这两年都死哪儿去了,不知道兄弟一直在挂念你吗!”

    “我也挂念你们啊。”

    “哈哈……”

    张安逸是何许人?萧迈情同手足的兄弟。所以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张安逸”,乃是小狐陈紫莹假扮,真正的张安逸,仍旧与妻子不知所踪。

    小狐的伪装,骗不过萧迈,但糊弄江湖中人足够了。

    “三侠”毕至,外加一个萧然,官府一边聚集了五大高手,外围还有三百精锐的越骑军。一旦开战,严恪保守估计,剑神七脉的门主,要死掉起码一半人,还不一定能打赢。

    失去爱子,虽然令他心痛如割,但严恪毕竟不止这一个儿子,他在江湖上浮浮沉沉几十年,早就见惯了生死,为了严寒一人,舍弃掉来之不易的基业,明显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思虑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寒儿今年也是要参加浮屠大会的。江湖中的年轻俊杰,在你萧迈的辖地上,一连死掉了四个人,且个个与你有关。请神捕务必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后果自负。”

    “放心,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不给你们交代,也要给朝廷交代。本案,我萧迈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严恪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人家儿子都被杀了,尚且没有摊牌,其他人还能说些什么?只好各自收敛伤员和尸体,就这么散了,包括穆隐在内,恋恋不舍地望了萧然好几眼,但还是没有停留脚步。

    见敌人退却,小狐终于忍不住,捂嘴笑将起来:“哈哈,萧大哥,我扮得像不像?”

    萧迈无奈地摇摇头:“根本不像,简直一眼假。燕子,这是你的主意?”

    燕草台道:“料到会出事,所以出发前,给小狐换了副装扮。”

    “我替江湖中人谢谢你,要不是你留了这一手,他们就真要出事了。”萧迈攥紧拳头,脸上露出不忿之色,“我就想不明白了,江湖中人,随便干几样大事,杀几个人,就能扬名天下,任谁都不敢惹。我干过那么多大事,杀过那么多人,敢惹我的还是一批接一批上杆子来找死?”

    陈鹿鸣笑道:“关键是没人捧啊,快走吧,免得严恪回过味,又折返回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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