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萧迈不敢停歇,凭借轻功一路跑到山脚,把只剩下半条命的马空行,交给了在山下留守的天何弟子。

    “怎么只有马师兄,另外两个呢?”

    “我们在山洞里遭遇伏击,我拼死拼活,才把马空行救出来,另外两个兄弟,恐怕已遭不测。”

    “连萧神捕都打不过吗?”

    萧迈号称“血手神捕”,武功修为可跻身天下前十,且是鼎鼎有名的“平局圣手”,他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

    然而,这样的超一流高手,居然会如此狼狈!那天何弟子既为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就跟萧迈一起上山而侥幸,也为惨死的同门师兄弟哀恸,更好奇于凶手的身份。

    “凶手究竟是谁?”

    萧迈摇摇头,毕竟侍魔再现,非同小可,他不想立即传扬出去,惹得人心惶惶。

    “我现在要赶回京城,向刘大人禀报案情,你们留守此地,不许任何人上山。”

    “我们得上山解救同门师兄弟啊!”

    “解救?除非严掌门亲至,去多少死多少,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萧迈口中的“严掌门”,指的就是剑神七脉“灵尚脉”的门主。剑神七脉以灵尚、霜雪两脉的实力最为强大,灵尚门主名严恪,霜雪门主名冷铎。因剑神七脉每隔两年就推选一次总门长统领七脉,灵尚、霜雪实力最强,所以在总门长的位置上轮流坐庄。

    严恪、冷铎均是当今超一流的高手,其中以严格的实力更为高强,曾经有“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是紫灵长老面壁二十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朝步入剑仙之境,成为武林领袖;赵潮笙被困云仙山,参悟绝世神功,一举击杀连侠武盟主闵清锋、天山狂剑息唯江、漠北大侠霍风雪三人合力都奈何不得的铁甲魔猿,自此名扬天下。

    这两人崛起后,严恪“天下第一”的称号才渐渐无人提起。

    萧迈提醒过他们,正准备离开,天何弟子又提出,反正顺路,就让他护送马空行一起回京。萧迈觉得也好,万一自己走了之后,侍魔又杀上门来,取走马空行的命,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

    然而,护送马空行上路也有危险,若他伤重不治,死在半路上,自己又没了证人。

    权衡利弊后,萧迈还是觉得,做人要讲情义,马空行毕竟曾跟自己并肩作战,不能弃之不顾,于是带上他一起回了京城。

    路上萧迈提心吊胆,生怕有个万一,好在他福大命大,一路挺到了司隶校尉府。

    “兄长!”

    一个年纪在十四五岁,神态相貌有些呆萌的绿衣少女,在萧迈刚进门时就跑来迎接。她正是萧迈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萧然。

    要不是身后背着马空行,萧迈真想给妹妹一个大大的拥抱,山顶佛窟那一战,自己几乎两世为人,差点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萧迈啊萧迈,你可千万不能死,一定要活到然儿出嫁那一日,把她亲手交给一个好男人才放心。否则,你要是死了,让然儿孤苦无依,结果被某个混蛋骗了去,简直是死都不瞑目。”

    萧迈心中暗道,表面却仍是那个威严的兄长:“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睡不着,心里慌得很,担心兄长的安全。”

    “啊?”萧迈大吃一惊,心想兄妹间的感情,已经深厚到能有心灵感应的地步了,萧然居然察觉到自己有危险?

    “不可能有心灵感应。然儿,我问你,世上最安逸的事情是什么?”

    “唔——”听到“安逸”两个字,萧然忍不住用手指抵住嘴唇,“就是最不安逸的事情。”

    “哈哈。”萧迈放下心来,他跟萧然约有暗号,然儿能对上,就说明她如假包换,不是侍魔伪装出来的,“我是有点多心了,世上哪有那么魔?”

    “小满怎么样了?”

    “陈大哥说不太乐观。”

    行至客厅,陈鹿鸣和燕草台于主位上一人坐一边,正在闭目养神,似乎特别疲惫。

    “鹿鸣,活儿来了,帮忙看一下。”

    陈鹿鸣睁开眼,见萧迈身后背着个人,立即强打精神站起身:“送病房去。”

    萧迈把人放在床上,陈鹿鸣检查了一下,气得差点当场发作。马空行摔伤了骨骼和内脏,身体不宜移动,萧迈居然把他一路背到司隶校尉府,是害怕人死得不够快,还是觉得他医术太高,非要给他找点事儿做?

    好在陈鹿鸣脾气好,忍住了怒气:“这人交给我,你出去吧。”

    “行,你先动手术,那件天大的事情,回头再告诉你,免得你分心。”萧迈退出病房,让陈鹿鸣夫妇为马空行施救,自己则找到燕草台,“燕子,然儿跟我说,小满的伤情不容乐观。”

    燕草台无奈地叹口气:“内外伤都好说,我用□□给小满做了张新的脸,跟原来不大一样,但依旧是个美人。只是鹿鸣看病的时候,发现小满被人种下了蛊毒。”

    “苗疆蛊毒?”蛊毒以苗疆为盛,故萧迈脱口而出。

    “不是苗疆,是漠北。”

    “啊,漠北也有蛊毒?”

    “一千年前,蛊毒起源于漠北,随兇族人南下,才一步步传到苗疆。至于漠北和中原的蛊毒,早已经灭绝了。”

    中原地区,不论武林还是朝廷,对蛊毒都深恶痛绝,胆敢修炼者一律杀无赦,久而久之,把蛊毒彻底杀绝,只有中原武林管不到的苗疆,才存在蛊毒苟延残喘。

    “与苗疆蛊毒相比,漠北蛊毒从变化到威力,都远远不如,但胜在罕见,几乎无人懂得祛蛊之术。”

    “鹿鸣也不懂?”萧迈心怀最后一丝侥幸。

    “能辨认出是漠北蛊毒,就不算辱没他江湖百晓生的名号了。”燕草台摇摇头。

    “等于说,小满的性命,还握在他人手上。”

    “是的。话说回来,鹿鸣给小满疗伤时,突然提到,凶手不会无缘无故剥掉小满的面皮,案发现场恐是陷阱。”

    “就是陷阱。”

    萧迈这才知道,萧然为何会担心他,原来是鹿鸣提前预料到他会出现变故,于是就把上山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燕草台。

    燕草台听完后目瞪口呆:“你遇见了侍魔?”

    “千真万确。辛亏假小满是个新魔,否则我肯定回不来了。”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燕草台稍作分析,就察觉到整件事的破绽:“就算是新魔,也该有超一流高手的实力,不至于放任你离开吧?”

    “燕子什么意思?”

    “迈子,经常听你说,真正的算无遗策,不是算准目标的每一步,而是把目标所有可能的行动都算到,并准备好应对之策。那敌人会不会做了两手准备,这次设伏,无论能不能杀掉你,对他们都有好处?”

    听到燕草台这般说,萧迈恨不得拍断大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他们是设好套,就等我往里面钻呢。”

    燕草台颔首低眉,神色从忧虑转为坚定:“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世间想害咱们的人何其多!耍阴谋诡计是没有用的,想对付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直接开战。当然,直接开战,我们也不怕。”

    “那时,你我双剑合璧,天下无敌。”萧迈很是兴奋,他就是这样闻战则喜的一个人,想到将来有群架要打,就忍不住热血沸腾。然而,另一个念头,则如当面一盆冷水,浇透了他炽热的鲜血:“问题是,我不介意打架,但很介意被人利用。打架也得自愿,被人逼着打就很不爽,你说呢?”

    “我从来就没你那么喜欢打架。”燕草台笑道。

    “燕子,你照顾好小满,也保护好自己。幕后黑手会变成别人的模样,足够以假乱真。”

    “我倒很想见识一下,你说的那种易容术。”燕草台摊开扇面,潇洒地扇起了凉风。

    “别太大意了。把酒的智谋不逊于我,尚且折在这群混蛋手里,你要引以为鉴。”萧迈这话是说给燕草台听的,同时也是提醒自己的,“今晚不能睡,我还得出门一趟。”

    “去找剑神七脉?”

    “对。”

    萧迈来到剑神七脉的行馆,只见大半夜的,馆内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男子的哭泣之声传来。

    “萧神捕,严掌门和冷掌门,已经等你很久了,快请进。”门卫接过萧迈的名帖,立即予以放心。

    此时此刻,七脉掌门、长老都聚在客厅中议事,包括灵尚脉门主严恪、霜雪脉门主冷铎、天何脉门主秦问、孤舟脉门主高绝、西岩脉门主杨恕、重泉脉门主凌道、九歌脉门主公孙锦,以及其他几位长老。

    剑神一脉的祖师爷,一开始没有开宗立派的打算,他的意愿是江湖中没有“剑神门派”,只有“剑神传人”。凡是修炼剑神之学,遵守剑神之义者,均是剑神传人。他座下七位弟子出道后,最初也没想过要联合,散作满天星后,便各自创立的门派,因事先没有约定,所以没有整齐划一的门派名。七个完全没有联系,且含义稀奇古怪的名字,一般人根本记不住。大部分江湖人,最多只能记住灵尚、霜雪和九歌这三个名字,灵尚和霜雪是因为实力雄厚,单拎出来也是威震一方的大门派;九歌则是因为美女如云,八卦故事特别多。

    见到七位门长时,天何门主秦问满脸通红,眸有泪色,他旁边的长老则更是啼哭不止,可见受的打击之深。

    灵尚脉门主严恪只有五十来岁,须眉却尽已发白,据说时幼年修炼了消耗精血的武功,使整个人显得有些早衰。但武朝素有尊老的传统,他这副苍老的模样,就显得更有一派之长的威仪。霜雪脉门主冷铎,只比严恪小三岁,但由于保养得当,须发乌黑油亮,整个人抖擞精神,简直不像严恪的师弟,而像严恪的徒弟。两位门主虽在剑神七脉内轮流坐庄,但世人都觉得,严恪才是主角,冷铎则是配角。

    见萧迈进来,严恪吩咐弟子给他看座,然后说道:“萧神捕,你来得比老夫料想中,要早上许多。”

    “本官有急事要向七脉掌门通报,晚了就来不及了。”

    “天何在秦山折损了许多兵马,林空涧和马空行都去了司隶校尉府,这些事先已有人通报。萧神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萧迈眉头稍皱,从严恪的口吻中,听出一丝丝不友善的气息。

    但无所谓,萧迈与七脉的关系素来微妙,他心中对严恪等人也不是很友善:“那本官开门见山,就直说了。在秦山第一批死伤的天何弟子,都是我兄弟把酒造成的。”

    “把酒?”严恪自然熟悉这个名字,毕竟江湖中人有几个不爱酒?嗜酒又会酿酒的酒仙门,自然大受欢迎。酒中仙在武林中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坐下弟子把酒,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浮屠大会上的夺冠热门,严恪就更没有理由不知道了。

    “这跟我门下通报的可不一样。”

    刚得知真相时,萧迈是想替把酒隐瞒的,但思来想去,纸里包不住火,索性跟剑神七脉坦白:“把酒与贵派弟子,共同战死于秦山佛窟,才营造出他们是友非敌的假象。可根据本官的勘察,凶手是利用地形,设计诱使把酒与贵派自相残杀。把酒先杀了贵派弟子,他本人又被凶手所杀。”

    听到这个结论,厅内众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萧迈见他们多数人表示怀疑,于是又补充道:“诸位若不信,可等林空涧苏醒,届时自会说出真相。我相信,与本官的推论不会有出入。另外,本官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挑起剑神七脉与酒中仙的矛盾,而是趁早向七脉说个人情。把酒虽铸成大错,但绝非有意,只是上了歹人的当。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七脉不要对酒仙门有怨恨,否则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严恪见萧迈信誓旦旦,于是内心也开始倾向于信任,“我剑神一脉是讲道理的,若事实真如你所说,自然不会与酒仙门计较。说完第一批弟子的死因,那第二批呢?”

    “我们上山时,遇见了一个小腿被竹刺扎穿的美女,自称是桃夭派弟子梁绮。本官请贵派弟子护送她下山,又悄悄在后跟随,居然看到梁绮偷袭他们。所幸反应及时,本官赶走了梁绮,但此女的身手,让本官记忆犹新。初见面时,她是二八芳华的佳人,剑拔弩张后,直接化身苍白的女僵尸;一双好看的手掌,更是变得跟鸡爪子一般,又尖又硬。诸位都是萧某的前辈,所以萧某想打听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武功?”

    高绝、杨恕等门主交头接耳了一番,话还没汇总到严恪这里,他就已经开口了:“听起来,像是前几代侍魔的武功,萧神捕不会觉得,那名梁绮的女子是侍魔吧?”

    “哈哈,当然不是,她武功远逊于我,真正的侍魔不会那么弱。”萧迈笑了笑,可表情突然一僵,笑容渐渐蒙上一层冷霜,“本官继续往下说了。经过梁绮这个小插曲,我们继续上山,进入了山顶佛窟……”

    萧迈把佛窟内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那假小满被识破后,只是稍稍运气,断臂便恢复如初,然后整个人御气凌空,内功化作无数红绸,制住了我们四个人。”

    “等等,你说御气凌空,是在暗示那女人才是真正的侍魔?”

    “长相如侍魔,武功如侍魔,风格如侍魔……我觉得完全可以当做侍魔。”

    这时,天何脉的门主秦问,神情里多了几分宽慰:“若他们真是战死于侍魔之手,那也算死得其所了。”

    “秦师兄,莫要轻易相信他。”九歌门主公孙锦立即提醒道,“侍魔武功何其高,以萧迈的武功,遇见侍魔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呃。”秦问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与萧迈不同,剑神七脉的门主,都见过活生生的侍魔,还与其正儿八经地交过神。可萧迈呢?年不过二十五岁,上一代侍魔为祸武林时,他还在穿开裆裤。

    严恪又发话道:“师妹话糙理不糙,敢问萧神捕是如何从侍魔手下逃生的?”

    絮叨半天,终于说到了正事上,萧迈立即忍不住站起身,朝众门长一抱拳:“这正是萧某急匆匆赶来的原因。那家伙估计是个新魔,修为还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才施展奸计准备偷袭晚辈。可问题是,暗杀失败后,侍魔暴露真身,就该跟在下来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结果萧某自忖不敌,退出洞窟时,侍魔竟不加以阻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哦?”严恪刚才还有点相信萧迈,但听完这段话,怀疑又占了上风,“那神捕觉得,侍魔为何放你一马?”

    萧迈摇摇头:“本官不敢妄言,但以果推因的话,侍魔可能是想把水搅浑,让本官替她背黑锅。”

    “哈哈……”

    此言一出,诸掌门、长老绷不住的都笑了,连哀恸中的秦问,都不由得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因为一个基本常识:侍魔是魔不是人。

    武林与侍魔对抗两百年,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早就知道武者一旦化身侍魔,就会逐渐失去作为人的情感,成为混沌无序的怪物。它们专为杀戮而生,且最喜欢杀武功高强之人。

    正因如此,侍魔虽然强大,但每次都能被迅速扑灭。毕竟,血腥的杀戮会迅速将侍魔出世的消息传扬出去,全武林只要做到迅速集结,就可以把侍魔之祸降低到最小。

    可萧迈口中的侍魔呢?会布局、会演戏、会伪装,还会栽赃陷害,这是哪门子的侍魔?

    “唉,跟我料想中的一模一样。”萧迈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话不能得到剑神七脉的信任,“这群老顽固,就是不肯接受新事物。”

    萧迈是年轻人,以前根本没有见过侍魔,所以他第一眼见到的侍魔是什么样的,心里的侍魔就是什么样的。传统告诉他,侍魔没有人性,不管用,他只信眼见为实。七脉掌门则不同,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侍魔之祸的,严恪、冷铎甚至经历了两次,对侍魔的认知早已根深蒂固。

    现在空口白牙地告诉他们:侍魔进化了,拥有更多的人性,对江湖更加危险。他们如何能相信?别说他们,萧迈自己都不信。

    于是,萧迈也无意再做辩驳,朝众人一拱手:“浮屠大会将至,各派高手都已齐聚京城。而在六十里外的秦山,又出现了疑似侍魔的踪迹。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请诸位前辈早做安排。萧某言尽于此,告辞。”

    “神捕且留步。”

    没走两步,严恪突然叫住了他。

    “前辈有何指教?”

    “朝廷有朝廷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神捕奉公执法,严某也不好说什么。可祖师爷教诲,剑神弟子行走江湖,当主持武林公道。神捕若是坏了这个公道,严某不会坐视不理。”

    严恪的话,明显就是在威胁,一旦查出萧迈的问题,剑神七脉就会与他正式敌对。

    感受到压力的萧迈,不禁哈哈大笑:“彼此彼此,剑神七脉若违背了朝廷律法,萧某也会把诸位一并铲除。”

    “混账!”高绝拍案而起。

    “阁下莫要着急,萧某也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七脉若奉公守法,本官也不会为难良善。告辞!”萧迈不再停留,转身出门。

    高绝气得双手发抖,恨不得当场发作:“从古至今,还没人敢在七脉的地盘上,如此放肆!”

    公孙锦也说道:“诸位师兄弟,是否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严恪摇头:“不必心急,我们静观其变。”

    从七脉行馆走出来,萧迈猛拍额头,后悔不迭:“我是来搞好关系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咋又忍不住放了狠话?可是……我就是这臭脾气。”

    萧迈素来吃软不吃硬,最恨别人对他放狠话,只要听见狠话,立即就要怼回去。所以尽管后悔,再给萧迈一次机会,不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待会儿去青城派,一定要把态度放平,尽量别再跟他们起冲突。侍魔现世,朝廷与江湖需要团结起来。”

    抱着这个念头,萧迈去到青城派驻地。

    京城作为朝廷的心脏,照理说,应该是江湖势力最薄弱的地方。其实恰恰相反,京城内的游侠浪子特别多,全武林的门派弟子外出游历,首选肯定是京城;甚至出生千里之遥的苗疆人,都喜欢往京城跑。

    原因无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京城作为武朝最为熙攘繁盛之所在,自然会吸引无数人心驰神往。

    各大门派中,最有权有势的那一批,会在城内开设行馆、会馆,例如剑神七脉;稍逊一些的就会结交城中富户,请他们提供弟子上京时的衣食住宿;再逊一些的,只能结交酒楼、客栈、烟街柳巷的老板,请他们在本家弟子入住时食宿打折扣;更逊一些的,就得去寺庙道观内借宿,睡禅房吃素食。不入流的门派或游侠,就只能全额承担“京城居大不易”的开销了。

    从前,青城派弟子入京,就只能去道观里挂靠,显得有些落魄。如今紫灵真人破入剑仙之境,引得江湖中人纷纷投奔,青城派因此迅速“膨胀”,无论是规模还是心态。为长期主持浮屠大会,他们直接在天子脚下承包了一处将近五十亩地的房产作为道馆。

    萧迈去到剑神七脉的行馆时,门卫听到“血手神捕”的名号就直接放行;去到青城派道馆时,守门弟子竟把他挡在了外面。

    “长老深夜不会客,萧大人请明早再来。”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通报给紫灵长老,耽搁了时间,你负得起责任吗?”

    守门弟子笑道:“即便千万分火急之事,也不能扰了长老的休息。”

    “我这般修为,尚且能坚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紫灵真人已修成剑仙,少睡一晚没问题。”萧迈说着,一脚踩在了门槛上。

    守门弟子赶忙一把拦住他,并把萧迈往外推:“萧大人,我道家的门槛,是不能踩的。再说了,您能不能睡好,是您的事儿;长老能不能睡好,是我的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你要真有急事,就先告诉在下;等长老睡醒,在下一定立即代为通报。”

    “通报侍魔现世,你配吗?”萧迈不禁腹诽,心中愈发不快。他觉得眼前这个小道士,跟某些给官员家里看门的人一模一样,最喜欢狐假虎威,千方百计给拜访者添不痛快,借此体验掌握权力的快乐。

    对付这种人,通常做法是掏笔银子打发了。可萧迈从来不收贿赂,也不给任何人行贿。

    “兹事体大,本官必须亲自通报。”

    “那就请萧大人耐心等待,估摸如今已到了寅末时分,天马上就要亮了。”

    “要本官在外面干等吗?本官乃散骑常侍领步兵校尉,兼任司隶校尉府贼曹掾史之职,道一声‘位高权重’不为过,直接入宫把‘大家’从床上拉起来奏事,羽林卫也不敢阻拦。岂能在此地玩程门立雪那一套?”

    “大人切莫吓唬小的,小的听不懂这许多头衔,总之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哈哈。”萧迈直接被气笑了,他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不要跟青城派起冲突,这才压下了心里的邪火,“总之,本官已来过青城派,该说的也都说了,往后出了事,请贵派一力承担。”

    萧迈回到司隶校尉,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先去瞅了小满一眼,见小满整张脸都被用白布蒙了起来,只露出鼻孔和嘴唇,然后又去找了陈鹿鸣,抢救竟还没有结束,于是在旁边搭了把手,马空行状态趋于稳定后,才退出病房。

    燕草台提醒他:“迈子,你都一宿没睡了,还不快去休息会儿?”

    “没事儿,我熬得住。”

    “不是熬不熬得住的问题,你现在就这么拼,等侍魔进城还了得?养精蓄锐,没猜错的话,后面还有大仗要打。”

    “睡不着啊,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跟把酒有关吧?他的后事,我来处理。”

    “燕子,我还第一次听说,你连埋人都会。”

    萧迈所说的“埋人”,当然不是指挖坑把人埋了,而是主持丧葬礼仪。

    “埋人我不会,可是请人我会啊。包在我身上,你快去休息吧。”

    萧迈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代表他喜欢不眠不休,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肯定还是不舒服的,于是他接受燕草台的建议,洗完澡便上床睡觉。

    睡醒时,居然已到了申末时分,四舍五入,相当于睡了六个时辰。萧迈怀疑是吸入了迷药的缘故,所以才会睡这么久。

    “等等,迷药……”萧迈猛地一拍脑门,心想自己实在是忙糊涂了,居然忘记把搜罗回来的灯油交给陈鹿鸣。

    起床一问,才得知陈鹿鸣已经睡下了。燕草台说:“刚睡醒肯定没胃口,我准备了水果和糕点,你垫一下吧。”

    见到燕草台准备的“早餐”,萧迈立时食指大动:一盆蜜水拼盘,里面是切好的苹果、桃子、青梨、香瓜,还有剥了皮的葡萄,用甘甜的蜂蜜水浸泡起来;一盘糕点混搭,里面有枣泥糕、鸡蛋包、牛肉包、烧麦和蒸饺。

    萧迈对于吃,向来是凑合就行,但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入口,仍然感到十分快意。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称赞燕草台的手艺:“燕子,你在校尉府这段日子,真是帮了我大忙,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了。”

    “司隶校尉府是你的地盘,我暂住于此,总不能白吃白住啊。”

    “校尉府更是刘公和鹿鸣的地盘,怎不见你对他们也如此热心?”

    “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与官府中人打交道。”

    “哈哈,荣幸之至。”萧迈吃到一半,越吃胃口越好,便让燕草台做些正餐,谁知他早就准备好了,是香喷喷的面饼牛肉,“燕子,别看你平时凶巴巴的,骨子里倒是个贤妻良母,谁要是娶了你就有福了。”

    燕草台脸色一变:“信不信我在菜里下毒,弄死你个王八蛋。”

    “对不起,燕子别生气,是我失言,给你道歉了。”萧迈赶紧认怂,普天之下,他最怕得罪的人,就是燕草台了。

    有些玩笑,燕草台女装时能开,男装时就不能开,因为变换容貌和装束后,他的性格也会随之改变。

    “你道歉的样子,就好像在糊弄一个姑娘家,这让我很不爽。”燕草台似乎不愿接受道歉,“你慢慢吃,我去看看小满的情况。”

    “小满……”

    萧迈突然想到,假设把酒还活着,那此时定与自己共享盛宴,“把酒言欢”。

    他心中难过,便放下碗筷:“我也去看看。”

    “萧大人,听雨山庄的人求见。”这时,一名衙役前来通报。

    “听雨山庄?我跟他们不熟啊。”

    饶是如此,萧迈还是决定先接见他们,再去探望小满。

    听雨山庄能在江湖中扬名,全靠少庄主温荭的名望与武艺。温荭,即是浮屠英雄榜上排名第一的“琴少年”。

    据说,温荭自幼酷爱乐器,精通□□器,尤其擅长古琴。作为武林世家的传人,他因过分沉溺音乐,一度荒废了武学修行,被山庄亲友视为不务正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温荭的人生轨迹,注定是作为一名优秀的乐师,不为武林中人所关心,渐渐消失于江湖的风烟中。

    谁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温荭在搜集古琴和琴谱时,偶得了一张八百年前琴仙稽咏传下的焦尾琴,并在琴身之中,发现了一部《春雪神剑》的功法秘籍。这部秘籍将内功心法与琴谱相融合,使弹琴奏乐也成为了一种修行;不止如此,秘籍中的“神剑”二字,说明这是一种剑法,只不过出招时使用的不是有形的宝剑,而是无形的剑气——自琴弦上激发的剑气。

    事实上,能以内力化剑气,通过指力、掌力或兵器激发的高手,虽然稀少,但对于萧迈这种走南闯北、大战无数的人来说,并不罕见。这种肉眼难辨的无形剑气,听起来唬人,可实战中,完全可以凭借对手的动作来判断剑气的轨迹。例如,手指正对前方,那剑气就不可能射到上面;铁剑往右上方挥砍,剑气就不可能劈斩至左下方。

    可温荭的春雪神剑则不同,剑气是通过琴弦激发的。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外人如何能判断剑气激发的方向?何况温荭能一次性激发上百道无形剑气,犹如军队万箭齐发,寻常人如何招架得住?

    温荭性子平淡,神功初成时,并没有四处宣扬,庄内众人根本不知,自家少主已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直到有一日,听雨山庄的仇家,在赌桌上设局,从温荭的弟弟手里骗走了山庄的地契,然后上门逼迫听雨山庄搬家。

    听雨山庄自然不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原本双方实力相当,听雨山庄主场作战不会吃亏,可谁知仇家特意请来了名镇一方的高手金刀苏牧来“主持公道”。苏牧收了仇家的钱,自然对仇家更公道,一出手就吊打听雨山庄上下百十号人。

    眼见山庄就要被仇家抢走,仇家甚至已经备好火把和硫磺,计划火烧听雨山庄。

    危急关头,众人眼中“不争气”的少庄主温荭毛遂自荐,想与金刀苏牧决一雌雄,决定山庄的归宿。结果不消多说,仅仅一招,温荭就以剑气切断了苏牧右手,自此一战扬名。连仇家都被吓住,不敢再与听雨山庄作对,没过几日就全部搬走了。

    青城派撰写浮屠英雄榜时,表面上说排名不分先后,实际上还是有排名的:“琴棋书”中的琴少年温荭,“酒色财”中的酒少年把酒,通常被认为是最强的两个人。

    另外,“琴棋书”、“酒色财”还划分了六个人的阵营:前三者的共同点是出身名门,作风正派;后三者的共同点是出身偏门,作风争议。

    萧迈跟温荭没什么交情,得知听雨山庄有人求见,还以为温荭英雄惜英雄,得知把酒出事后,就赶紧派人来打探消息。

    谁知来的不是温荭,而是听雨山庄的庄丁,见到萧迈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萧大人,我家少庄主被人给杀了!”

    案发时间为未末(注,下午三点),也就是萧迈睡醒前一个时辰,地点在瞻王府内的望湖小筑。

    瞻王乃当朝皇帝的堂弟,是京城中有名的风雅王爷,最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精通琴艺的温荭,入京后自然成了瞻王的座上宾。

    据庄丁禀报,今日温荭吃过午饭,正准备休息,突然有一名怀抱古琴的女子求见。

    那人一身紫色衣裙,头戴斗笠,白色的面纱遮住了整张脸,但隐隐约约仍能瞧出那副惊心动魄的容貌。她怀抱一面古琴,据称是来自平康坊的歌女,听说了琴少年的名号,特来与温荭讨教琴艺。

    温荭性格温和,便接见了这位琴女。刚开始是在客厅见的面,聊了没两句,温荭便惊愕地发现,琴女的造诣非同小可,于是又把她请入了望湖小筑,准备好生切磋。

    瞻王府有一座人工湖,因为占地巨大,湖面辽阔,故号称“望湖”。望湖边有一处模仿寻常民居,主体以竹木搭建的小院子,极其的清幽雅致,瞻王为其取名“望湖小筑”。当然,所谓的“寻常民居”,只是达官显贵幻想中的世外桃源一般的民居,真正的穷苦百姓根本住不起这样的居室。

    进入望湖小筑后,一开始还有随从在旁伺候,约莫聊了小半个时辰,琴女突然提出,她从一位世外高人手里,学到了一门失传已久的古琴曲。今日见温荭名不虚传,乃是她称心如意的“知音人”,便准备将此曲弹与温荭欣赏,但前提是要屏退左右,不能让外人听见。

    仆人们以为琴女是要自荐枕席,于是都“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谁知道,琴女是真的要给温荭弹琴,仆人们退出小筑,在湖畔守候时,隐约听见院内当真有琴声传来。

    琴声刚开始很温柔,往后越来越急促,犹如千军万马的决死冲锋;于是乎,弹琴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温荭也弹起他的焦尾琴,以脆弱的琴弦奏出了雄壮威武的乐曲,仿佛一座城墙拔地而起,试图抵挡军马的冲击。

    温荭身边的仆人,都不是傻子,知道这是有人在跟温荭斗琴,且琴声中杀机尽显,整个望湖湖面都在剧烈颤抖,这绝对不是和平斗琴,而是一场殊死搏斗。仆人们想要支援,问题是根本不够资格,他们一旦靠近小筑,就会感觉有人在体内敲鼓,五脏六腑都为之翻腾;靠得再近一些,就会口鼻出血,头晕目眩,身体无法支撑。

    于是,他们只好求瞻王另请高手,可待高手们赶到后,斗琴已经结束,紫衣女跃至屋顶,冲众人大笑三声后飞身遁走。至于温荭,早已气绝身亡。

    得知温荭被刺杀,萧迈浑身一个激灵,感觉不可思议。温荭的武功修为,自然谈不上登峰造极,可他的武学路数极为奇特,以琴弦激发的无形剑气,全武林都没有特别好的防御手段,因此即使修为远高于他的人,仍然无法在战斗中将其击败,更别说是在斗琴中将其杀死。

    可亲眼见到温荭的尸首后,萧迈不得不信。尸首表面没有外伤痕迹,符合为天外魔音击杀的特征。

    堂堂瞻王伏尸哭嚎:“温荭去矣,世间再无《九霄吟》!”

    九霄吟,是温荭自创的琴曲,拥有凄美动人的旋律,又有杀人于无形的威力。

    萧迈听到这三个字,心念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丝灵感尚未形成具体的意识,就被瞻王出言打断:“萧大人,请你务必抓到真相,为温荭沉冤昭雪!”

    “王爷请放心,查案追凶,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验过尸后,萧迈又赶到案发现场——现场极为凌乱,各种杂物都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仿佛有两百号人刚在这里打过架。

    “这现场……你们进来时就这样,还是被仆人搞成了这样?”

    “报告大人,我们来时,这里就是一团糟,后来……变得更糟了。”

    “罢了,我从来不指望你们能保护现场,除了管家,所有都先出去。”

    屏退众人,萧迈开始翻找望湖小筑的东西,想要寻找一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内力相互冲撞的余波中,小筑内的物品散落一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管家的指导下,萧迈把物品挨个放回原位,找着找着,突然在书案下发现一个锦囊:“这是谁的东西?”

    管家接过来闻了闻:“这是女人佩戴的香囊。”

    “废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女人的香囊,我问的是,这香囊是温荭的吗?”

    “绝对不是。小的虽闻不出里面的香料是什么,但温公子说过,他最喜欢兰花,因为伴随着兰花的香味,会有种在空谷中弹琴的感觉,所以平时只佩戴兰花香囊。”

    “也就是说,这香囊是那个女人留下的。”

    萧迈突然想到,燕草台对香味极其敏感,假设当日他跟自己一起到秦山,与梁绮会过面,那瞬间就能辨别出,这香囊是不是梁绮的。

    “我在想什么?那时燕子忙着给小满疗伤,怎么可能腾出时间,陪我一起上秦山?再说,梁绮的天灵盖都被老子掀了,死得不能再死。刺杀温荭的凶手,不可能是梁绮,只有可能是假小满……可那样的话,新侍魔就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萧迈对侍魔,没有太多的刻板印象,不代表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他也是听着侍魔的故事长大的,知道侍魔是不通人性只会杀戮的野兽。可这回遇见的侍魔,会布局,会演戏,会变身,甚至会弹琴,会谈心,能讨温荭的喜欢,刺杀成功后甚至爱会炫耀……这哪里是侍魔,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先不要把一切嫌疑,都推到侍魔身上。”

    萧迈把香囊放进怀中,然后继续勘察现场,很快就在一堆书籍下面,发现了一些湿润的泥土。

    望湖小筑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打过蜡的木板,鞋子走在上面,很容易把地板弄脏,所以进门时必须脱鞋。

    “这些泥土,总不会是脚丫子沾上的吧?看起来像是脚印的形状。”

    萧迈心中一喜,沿着脚印继续寻找,很快觅至敞开的窗户前,并在窗沿上找到了泥土的痕迹:“他伸手擦了一下,但是没擦干净——望湖小筑,曾经进过外人。”

    若是内部人员,不必翻墙而入。

    那另一个问题出现了,他是何时进的屋?

    萧迈抬头看天,太阳已靠近西山,但仍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天气炎热,泥土落在地上,会很快干燥,但我在小筑内发现的泥土是湿润的,证明入侵者离开不久。那究竟是在温荭遇刺前进来的,温荭遇刺中进来的,还是温荭遇刺后进来的?”

    三种可能,萧迈更倾向于第三种。

    排除第一种,因为温荭不是盲人,干净的地面上,莫名落下了湿润的泥土,肯定会猜到有人偷偷进了小筑,那他还有心思跟美人弹琴玩乐?

    排除第二种,因为据仆人们所说,意识到温荭在与人斗琴后,他们是想冲进小筑支援的,可琴曲强大的气场,把众人都挡在了外面。若那人能在琴曲的夹攻下进入小筑,该有多么深厚的武功修为?

    斗琴时产生的内功气场,是不分敌我无差别攻击的。温荭乃江湖一流高手,斗败他的紫衣女实力肯定更高一筹,两人对战时形成的气场,唯有实力双倍于他们的高手方可强行侵入。放眼整个江湖,这样的人,萧迈只能想到两个:紫灵真人、赵潮笙。

    “可他俩都没有杀温荭的理由啊。”

    总之,前两种情况,虽无法完全排除,但可能性终归不大,关键是第三种,从斗琴结束,到王府高手入内支援,中间间隔的时间特别短,入侵者匆匆忙忙跑一趟,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想不出答案,萧迈就暂时不去想,他追踪脚印来到花园,见遍地都是泥土和脚印,便询问管家:“今日也没下雨,地上为何这么湿?”

    “花园每天都要浇水,地当然是湿的。”

    “那为何有这么多脚印?”

    “园丁修剪花草,王妃们来花园散心,当然弄得到处都是脚印。”

    宰相门房七品官,管家仗着是瞻王爷的人,对身为散骑常侍的萧迈没有丝毫的客气。

    萧迈不再言语,默默搜索一阵,最终无奈放弃:“在这种地方找线索,无异于去大海里面捞针。”

    可萧迈仍不死心,他离开瞻王府,四处打听目击者,有没有人知道紫衣女去了哪儿?可这条线索很快也断了,毕竟作案之后,为掩藏身份肯定要换装,谁会一直穿着原来的衣服?至于绘制嫌犯画像,下发海捕文书,更是无稽之谈,萧迈一早就问清楚了,紫衣女入瞻王府时,一直头戴斗笠,以白纱蒙面,具体长什么模样,估计只有温荭才知道。

    两手空空地返回校尉府,萧迈越想越迷茫,头也疼得厉害,骑在马上都有种天旋地转,随时都会跌落下来的感觉。

    “不至于吧?令人费解的迷案,我萧迈见得多了,相较之下,把酒案和温荭案都还不算特别费解,只是办起来有点棘手。”萧迈拍拍脑门,眨眨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下来,结果一抬头,金色的云彩,便坠落一般朝自己砸过来。

    “啊!”萧迈低吼一声,翻身就从马背坠了下来。

    “萧大人,您怎么了?”

    “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随行的校尉府官差,立即下马把萧迈扶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嘘寒问暖,仿佛是觉得萧迈染了什么大病。

    毕竟萧迈的身手有目共睹,他□□的宝马追风,亦是忠诚温顺的性子,怎会轻易堕马?

    在手下们面前丢了丑,萧迈也有些难堪,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大概是思考太投入,忘记了自己在骑马。”

    “大人为百姓殚精竭虑,不惜身命,实在是我辈楷模啊!”

    “得了,少拍马屁,故意拖延时间,是不打算回家吃饭,准备让老子请客?”

    “不敢不敢,大人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大人不吃我们也不吃!”

    “去你的!”

    萧迈对绿林豪杰和贪官污吏,往往没什么好脸色,但对普通人则没什么大架子。

    然而,“血手神捕”的名头实在太响了,萧迈无论去哪儿上任,都会先杀一批刺头儿,校尉府的官差见过他的手段,生怕某天就成了顶头上司的刀下之鬼,故而对萧迈极为恭顺,个个争相拍马屁,搞得萧迈跟他们也做不成朋友。

    “辛苦诸位了,今天的晚饭我请客。”萧迈从怀中掏出一块散碎银两,交给为首的官差,“全部花光,不准有剩,改天我去查账。”

    “哈哈,谢谢萧大人!您不跟我们一起吗?”

    “不去了。”

    萧迈知道,如果自己在场,这群手下根本吃不好饭。

    “萧忘我!”

    官差们千恩万谢,正准备分道扬镳,去天香楼下馆子。恰在此时,突然有人高喊萧迈的名字。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个身穿紫色衣裙,头戴斗笠的少女。斗笠上挂有面纱,不过此刻已经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堪称国色天香的秀美容颜。

    看清楚对方的面孔,萧迈不禁愣住,随即脱口而出:“小狸?”

    小狸,是沧州首富义女陈紫莘的小名,也是燕草台之徒陈紫莹的双胞胎姐姐,两姐妹都号称狐仙转世,拥有妹喜褒姒、妲己骊姬一般的美貌。

    两年前,萧迈赴任沧州,为查清腐尸案,与陈紫莘有过一段交往。

    故人重逢,萧迈满脑子想的却是:小狸的装束,怎么跟瞻王府下人口中的紫衣女一模一样?

    然而,他此刻脑袋胀得厉害,小狸款款走来时,在他的视线内,浑身如同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萧迈一边揉眼睛,一边下命令:“你们都快走!”

    官差们以为上官是要和美人单处,便哄笑着准备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小狸已经走到萧迈跟前,她把手一挥,最后走得慢,隔在了两人中间的官差,只觉得胳膊一凉,低头一看,喷溅的血泉中,自己的整条胳膊都被小狸用短刀砍了下来。

    “啊!”官差惨叫一声,抓住手臂断口处,身体一个趔趄,又往两人正中间踏出一步。

    “滚!”

    萧迈见形势危急,抬脚一记猛踢,把官差踢到一旁,同时小狸的短刀划过官差的衣角,朝萧迈正面捅了过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狸的手腕,使刀尖停在了他的胸口前。可正要攥紧,突觉手指一阵无力,说时迟那时快,小狸已翻转手腕,将刀锋对准萧迈的胳膊。

    萧迈赶紧松手闪避,可还是来不及,被刀锋割开袖子,利刃更是撕裂皮肤,涌出了殷红的血液。

    小试牛刀,一击得手。小狸更不客气,再次发动一连串的攻势,锋利的短刀在她的指尖上下翻飞,犹如被狂风卷起来的雪片,令人眼花缭乱。

    有官差试图上前支援,结果小狸直接拔出腰间的另一柄短刀,一边压制萧迈,一边应对官差,只要官差近身,就会被当场撂倒。

    彼此间的武力相差太大,他们根本没资格介入这场战斗!

    官差不敢近身后,萧迈面对的压力,就从单刀变成了双刀,他自己却一把铁尺都掏不出来。小狸似乎对他的武功路数极为了解,直接封死了萧迈使亮兵刃的机会。

    “你不是小狸,你究竟是谁?”

    小狸的修为,在普通武者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在萧迈这样的顶尖武者眼中,根本就不够看。即便萧迈头晕眼花,赤手空拳,制伏小狸都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以紫衣女展示出的身手,绝对不可能是小狸。

    “还有,我的状态怎这般差?”

    萧迈被假小狸的刀舞连砍十多下,剧烈的疼痛让他稍稍清醒,同时也回过味来,自己是中毒了。

    “药效跟佛窟里的灯油很像,都能让人产生幻觉,我究竟是闻了什么不该闻的东西?呃——是香囊!”

    在案发现场捡到嫌犯留下的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其来源无非有两种:故意留下或无意落下。

    故意留下假线索,误导官府的办案思路,需要嫌犯极大的智谋和勇气,毕竟只要留下线索,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可能把官府的矛头引向自己;让现场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下,才是简洁而聪明的做法。

    所以,萧迈依据办案经验,在现场找到的嫌犯留下的东西,都会默认为是无意落下的。

    可凶手似乎比自己想象中高明太多,故意在现场留下了有毒的香囊!

    “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相同的陷阱,萧迈连续跳进去两次,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索性准备以放弃一条手臂的代价,拔出铁尺——只要兵器在手,他就有翻盘的可能。

    “萧神捕!”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是群马“嗒嗒嗒”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群道士装扮的人纵马赶来,强行冲开了两人的混战。

    萧迈趁机退出数步,一手抖出铁尺,一手掏出清明丹塞进口中,心中无限侥幸:“总算是保住了一条胳膊。”

    以陈鹿鸣的医术,断手断脚也能重新接上,只是血肉易续,经络难连。经络一旦被彻底斩断,想要再次打通,至少得两三年的时间,期间武功必定大幅度退步,这对仇家无数的萧迈来说,无疑是种危险的局面。所以这会儿才会如此庆幸。

    这群突然赶来的道士,一身青城派的装束,为首之人乃是执法长老的弟子法真。

    他看清紫衣女,顿时一愣神:“陈姑娘?”

    紫衣女没有搭理他,而是从马队中退出,然后纵身一跃,跳上墙头,消失在民居的另一侧。

    “陈小姐!”法真高声呐喊,一副失魂落魄的口吻。

    原来在两年前,法真参加沧州武林大会时,与小狸有过几面之缘,自此情根深种,寤寐思服。尽管那时的小狸,身陷腐尸案漩涡,但法真并不改初心,执意向陈家求亲。可天不遂人愿,小狸最终嫁给了赵潮笙为妻子。这件事就成了法真心里的一根刺。

    他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小狸一面,把心中的情愫说清楚,没想到竟会在这条路上不期而遇。

    好在,萧迈及时提醒,戳穿了他眼前的迷雾:“她不是小狸!”

    “呃,那她是谁?”

    “鬼知道她是谁!很可能就是刺杀温荭的凶手。”

    法真说道:“她明明长得跟陈小姐一模一样!”

    萧迈又疼又气:“就没听过易容术吗?”

    法真不信任萧迈:“可我听说,陈姑娘有个双胞胎妹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迈子!”

    “萧大哥!”

    这时,一身深红色装束的燕草台和一身浅粉色衣裙的陈紫莹纵马而来。

    “燕子,小狐?你俩来晚了啊!”

    官差见打不过紫衣女,就赶紧骑马回去搬救兵,燕草台和小狐也就来了。

    法真听到“小狐”两个字,立即意识到她就是小狸的妹妹,只是长得跟小狸一点都不一样,于是暗道:“应该是易容术吧。”

    腐尸案虽然告破,但小狐的名声自此毁得一干二净。燕草台为让小狐重新开始,给她治病的同时,又帮忙重做了一张脸。这样她就能在江湖中自由行动,不受任何的拘束。

    法真见到小狐,便再次想起小狸,遂产生了一种冲动,那就是揭开小狐的伪装,现出她真正的容貌。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很久没见过你如此狼狈了。”燕草台上前,见萧迈浑身是血,但基本上皮外伤,不由得松口气,“刚才被多少人围攻?”

    萧迈无奈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个?”

    “你就是故意嘲笑我!”

    “哈哈!”燕草台确实是在装糊涂,他听官差的通报,就知道攻击萧迈的只有一个人,“赶紧回去疗伤。”

    “等等!”

    萧迈和法真几乎同时说出这两个字。

    法真道:“萧神捕先说。”

    萧迈点头:“嗯。燕子,这香囊,还有这灯油,你闻一下,里面是不是有相同的迷药?”

    燕草台低头闻了闻,连忙挥手在鼻前扇了扇:“魔罗幽昙!原产自身毒国的一种奇花,燃香后可通鬼神,是不折不扣的迷药。”

    “这么快就下判断,你见过这种迷药?”

    “当然见过,我离宫之内,什么香没有?”

    萧迈愣了一下:“有空回一趟离宫,看看魔罗幽昙是不是被人偷了。”

    “好。”

    “对了,离宫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存在这种花?”

    “我不是说了吗,此花原产自身毒国。只是魔罗教常用此花祭祀,为婆多教所厌恶。因为魔罗教认为,众生平等,任何人都有与鬼神沟通的资格,魔罗幽昙就是沟通的媒介;婆多教则认为众生有序,只有僧侣才有沟通鬼神的权力,世人都是僧侣的奴仆。后来婆多教得势,就竭力打压魔罗教,规定魔罗幽昙乃禁花,见之铲除。所以魔罗幽昙近乎于绝迹,去身毒国也难觅踪迹。”

    “呵,这股势力,居然能把手伸到身毒国去?”萧迈不禁想到了黑羽。

    见萧迈的话说完了,法真才开口道:“萧神捕,我奉长老之命,请您去青城道馆走一趟。”

    萧迈一听这话就笑了,暗道昨晚登门拜访,被个小小的守门弟子拦在外面,这回又专程派人请他上门。此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萧迈若是应了,往后颜面何在?

    “还有呢?”

    “还有?”法真一皱眉,“开诚布公地说,长老找萧神捕,是为调查把酒少侠和温荭公子的案子。”

    萧迈又重复了一遍:“还有。”

    “还有!你问的是哪位长老吧?是我师父无适真人吩咐的,但也是紫灵真人的意思。”

    青城派长老甚多,但谈得上分量的,唯有紫灵真人。法真以为萧迈是想问清楚,究竟是哪位真人要请他,地位不高的他就不去了。

    可他误解了萧迈的意思。

    “还有呢?”

    “没有了。”

    “你至少还有一句话对我说。”萧迈心想,昨晚在青城道馆吃了闭门羹,对方总得给自己一个道歉吧。

    “一句话?”法真根本不晓得有这回事,只见萧迈神情严肃,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于是苦思冥想,最后试探着说道,“小狐姑娘是很漂亮,可原来的模样更漂亮。”

    萧迈目瞪口呆:“啊?我在让你道歉,你夸奖小狐漂亮作甚,小狐漂不漂亮我不知道?”

    这时,燕草台开口了:“迈子,你的伤不重,但拖延久了,小伤也会成大伤,快回校尉府,我给你包扎一下。”

    法真赶紧阻拦:“我师父有请,萧神捕务必赏脸。”

    燕草台说:“不是赏不赏脸,是他有伤要包扎。修道之人不是讨厌血气吗?萧迈浑身是血地去青城,也会冲撞了各位道长。”

    法真道:“我随身带了伤药,萧神捕可就地包扎。”

    燕草台仰天大笑:“哈哈,青城派以前不这样。”

    这次见面,牵扯到把酒和温荭的案子,两人的案子又牵扯到侍魔,侍魔的存在更与整个江湖的安危息息相关。萧迈是倾向于忍痛赴紫灵真人之会的。

    “燕子,我……”

    “咔——”

    燕草台挥袖撑开折扇,同时也打断了萧迈的话:“迈子,你是我兄弟,我不会允许自己的兄弟,鲜血淋漓地去青城道馆。”

    “可是……”

    “设身处地,我要伤成你这个样子,你会允许我去无量城?”

    “不会。”萧迈脱口而出,也明白了燕草台的苦心。

    紫灵真人虽已修成剑仙,但仍然极要面子,他有意在江湖中树立开明公义的形象,按理说不会对萧迈动手。可青城派毕竟属于江湖门派,萧迈又素来以江湖敌对,一旦他们趁萧迈伤病时为难,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乎,萧迈拒绝了法真的邀请:“法真道长,本官要回校尉府疗伤,去不了贵道馆了。”

    法真说:“事关重大,请萧神捕好生考虑。”

    这时,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小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老是要萧大哥为你们考虑,你们怎么不为萧大哥考虑?”

    不仅容貌无二,嗓音也是一模一样,法真仿佛又听到了小狸在自己耳畔说话。只是小狸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小狐则是乡野山村长大,两人说话的口吻和气质是完全不同的。

    燕草台收起折扇:“小狐所言甚是。迈子,我们回去吧。”

    萧迈点头。

    “等等。”法真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就这么回去复命,肯定少不了师门的责罚。请允我同你们一起回司隶校尉府。”

    “你来作甚?哦,我知道了。”萧迈一眼就洞穿了法真的心思,自从小狐现身后,法真的目光就没移开过,明显是对人家有意思。问题是,法真知不知道小狐的过去?

    小狐的过去非常不堪,两年时间根本不足以洗刷她身上的丑闻,所以燕草台才要为她易容换名。校尉府上下,都希望小狐能顺利嫁人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对方若不能包容她的过去,就趁早把他轰远一点。

    那法真是哪种人?

    萧迈说不准,但考验一下还是可以的,于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不行。”

    回到校尉府,萧迈立即询问小满、林空涧、马空行三人的伤情。

    小满、马空行仍处于昏迷状态,林空涧已经醒了,于是萧迈去到病房,一边让陈鹿鸣处理伤口,一边询问当时的情况。

    林空涧说:“师弟传来求救信号,我们冲将过去,却见到一个白衣青年,手里拿着一柄血淋淋的剑,面目十分不善。我们以为是敌人,就动起手来,没想到他的武功着实厉害,我们师兄弟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有人都战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苟活。我质问那少年究竟是什么,可他突然一副杀错人的表情,立即跑回到佛窟里面。我强忍疼痛,摸进去查看,却见到……见到那少侠已死,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妖,正趴在他身上啃食血肉。无量天尊,我永远忘不掉那一晚。”

    萧迈心念一动:“那女妖为何会放过你?”

    林空涧摇头:“我以为我要死了,谁知女妖没有痛下杀手,反而是把一个女孩儿提起来,丢到我怀里,要我送她下山。”

    “我心里害怕极了,就背着姑娘往外走,可伤势太重,走出佛窟后,见同门兄弟尸横片野,心中苦痛更是无法言说。想着无法向掌门交代,脚下刚好踩在血迹,摔倒之后就没有意识了。我醒来后不久,便见到了萧神捕……其实,我不认识萧神捕,但那个时候,无论任何人出现,我都会把女孩儿指给他,请他救那姑娘的命。”

    萧迈很是惊愕,因为设想中的林空涧,是重伤昏迷,侍魔误以为他已经死亡,才没有痛下杀手,没想到竟是故意放走他的,还把小满交到了他手上。

    “你为何这么听妖女的话?”

    “我……我吓坏了。呜呜……”

    林空涧素来以铁铮铮的男子汉自居,男子汉最应该克服的弱点,就是恐惧。

    可佛窟中的妖女,彻底湮灭了他为之自豪的勇气:执剑少侠,一人单挑八名天何弟子,武功何其厉害?一转眼,就活生生地被妖女吃掉了。那这个妖女,是自己能对抗的存在吗?

    打不过,不敢打!为了活命,妖女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她毁了林空涧的勇气,更吞噬了他的自尊,以至于说出真相后,竟当着萧迈、陈鹿鸣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萧迈无奈地安慰他一番。

    陈鹿鸣则说道:“你伤势已无大碍,今晚就可以回剑神七脉了。”

    “不,我不回去。我没脸再回去了。求萧神捕、陈判官,让我在校尉府多待一天,只一天!”林空涧几乎是哀求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陈鹿鸣摇摇头,萧迈则点点头:“知耻近乎勇,你可以留下来。住两天再走。”

    “多谢萧神捕,还有陈判官!”

    “不必,要不是为老百姓出头,上山斩妖除魔,也不会有这般遭遇,我帮你是应该的。”

    听到萧迈的话,林空涧更加羞愧,索性低下头不再言语。

    其实,他上山并非完全出于公益,因为剑神七脉有规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斩妖伏魔,均算作弟子的功绩。功绩越多,能享受到的待遇就越高,林空涧是为的前途才上山。

    只是,萧迈知道真相也无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管你什么目的,只要上山就是好汉。

    然而,陈鹿鸣则不是这样想。

    离开病房后,他说道:“忘我,你不觉得林空涧的话很蹊跷?”

    萧迈说:“我的话就不蹊跷?败于山顶佛窟,侍魔本有机会杀我,却饶了我一命,让之前一切安排都付诸东流。尽管找出了某种解释,但归根结底还是很蹊跷。相较之下,林空涧的话反倒可信更多。留下他的命,才能确保小满的安全。”

    因为林空涧活着,他才能向天何弟子传达妖女的意思——根据林空涧的描述,萧迈断定妖女就是梁绮——把小满送回京城医治,去到京城,才能让萧迈知晓此事。否则,天何弟子面对一个容貌尽毁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

    心狠一些的,就直接杀了小满:一来,大片的皮肤损伤,极容易导致溃疡而死,除非遇到神医,否则很大可能活不下来(刚好校尉府有两位神医);二来,脸皮直接被剥掉,小满的后半生会比前半生更加痛苦,不如趁早结束她的痛苦。

    心善一些的,不会伤害小满,但最多就是把她丢到乡下医馆,自生自灭。

    基础这两条理由,萧迈认定梁绮放过林空涧,不算蹊跷。

    陈鹿鸣则说:“忘我,世上不止你一人会推理,这些东西我也早就想到了。问题是,单凭推理,只能给已发生的事情做出解释,很难推断出没有发生的事情。假设幕后黑手还有更深的图谋,把林空涧留在校尉府,将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搞不好就是隐患,搞得好,就是姜太公钓鱼。鹿鸣放心,出了事我负责。另外你拿着这个。”萧迈将一瓶灯油递给了陈鹿鸣。

    “我不缺灯油。”

    “谁有那闲工夫,给你添灯油?我是让你搞清楚灯油的来历,明日咱俩一起去追凶。另外,燕子说,灯油里有种名叫‘魔罗幽昙’的花毒,吸多了会致幻。”

    “致幻?”

    陈鹿鸣来了兴致,拿着油瓶回到房间,妻子辛紫兰已洗漱完毕。

    “相公,该休息了。”

    “兰儿,帮我取一盏油灯……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来我来!”难得陈鹿鸣吩咐自己做事情,辛紫兰去到杂物箱中翻找,最后找出了烛台和蜡烛,“相公,油烟味很呛人的,不如点蜡烛吧。红袖添香夜读书,妾身服侍相公挑灯夜战。”

    陈鹿鸣很无奈,只好亲自翻出灯盏:“娘子,这里的灯油,是从案发现场找到的,据萧迈所说,含有迷药成分。你害怕的话,就离得稍远一些。”

    “相公,你要点迷香?”

    江湖险恶,辛紫兰又不会武功,所以有空没空,陈鹿鸣就会跟她讲一些恐怖的绿林传闻,以提升妻子的警惕心。类似的故事中,有不少都牵扯到了迷香、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辛紫兰脸颊泛起绯红:“相公,把妾身迷倒了,想做什么啊?”

    陈鹿鸣一笑:“快睡吧,否则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辛紫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睡。”

    陈鹿鸣相当无奈,只好索性由着她去。点燃灯油,等待奇特的事情发生。

    很多迷药里面,都包含催情成分,即所谓的“媚药”。辛紫兰性格矜持,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十分期待,想知道夫妻同时中了媚药会怎样。

    “相公,这油烟的味道,没那么难闻。”

    “相公,你是要账本吗?”

    “相公,妾身什么感觉都没有……”

    陈鹿鸣放下账簿:“这东西要过会儿才能生效,你耐心等一下。”

    “好吧。”辛紫兰无事可做,就继续之前没做完的针线活儿,并时不时抬头询问,“好了没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紫兰忽觉有些天旋地转,黑夜中的烛火,都隐隐地生出了一团光晕:“相公,迷烟生效了。”

    陈鹿鸣点点头,之后点燃拉住,吹灭油灯,把剩下来的灯芯灯油,都装进了瓶子里。

    紫兰则放下针线活,舒展一下腰肢,发现身体沉重不少,却一点都不想睡:“似乎没太大变化,只是……”

    烛光之下,陈鹿鸣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雪白的衣服上仿佛被洒上了一层金粉,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当年与陈鹿鸣初遇之时,紫兰对他便一见钟情,原因无他,就是陈鹿鸣生得俊俏,越看越令人欢喜。且陈鹿鸣的俊俏,不是那种美貌若妇人的温润之美,而是像工匠将寒冰玄铁千锤百炼之后,铸造而成的绝世宝剑一样的冷硬之美,仅仅一眼,她的心就像被那柄剑狠狠捅穿,从此沦落地狱无法自拔。

    此时此刻,紫兰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天,心中如掀起滔天巨浪,忍不住直接喊出了相公的名讳:“鹿鸣!”

    陈鹿鸣缓缓扭过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相公哭了?”

    在紫兰的记忆中,成亲多年,她从来没见陈鹿鸣哭过,甚至连忧愁都很少,对外人更是不苟言笑。吸入迷烟后,怎么就突然落泪了?

    “扑通——”

    陈鹿鸣想要起身,却一时不慎,掀翻了凳子,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相公!”

    紫兰更加惊讶,连忙上前将陈鹿鸣扶起。“玉面判官”和“血手神捕”,在江湖中是齐名的。陈鹿鸣曾说过,单以修为论,他的武功比萧迈还要高一些。今晚居然连站都站不稳。

    紫兰刚把他扶起来,陈鹿鸣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口中念出两个字:“娘……娘亲……”

    “娘亲!”

    陈鹿鸣对自己的过去,一向讳莫如深,紫兰只知他父母双亡,乃是一个孤儿。

    其实,紫兰对他的身世特别好奇,因为以陈鹿鸣的才貌,爹娘肯定不是凡人,在江湖中应该很有名才是。于是乎,紫兰突然自作聪明,想趁夫君吸入迷烟的机会,套出他的身世:“鹿鸣,你还认得我?”

    “娘亲说的哪里话?孩儿怎敢忘了您!”

    “可你从不曾外人面前提过我。”

    陈鹿鸣抱紧紫兰的双臂陡然用力,疼得她险些尖叫出声,紫兰赶紧咬住嘴唇,继续听夫君的话:“对不起,孩儿没有萧迈那般的勇气,不敢以雪魔女之子的身份活着。”

    “雪魔女?夫君的娘亲,是雪魔女!”紫兰早就注意到,陈鹿鸣的皮肤跟雪一样白,但“雪魔女”肯定不是什么好词,“我是不是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了?”

    陈鹿鸣继续说道:“娘亲,你不是被严恪害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严恪?”紫兰立即转动脑筋,在陈鹿鸣讲过的故事里,搜索“严恪”这个名字,终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出了些许蛛丝马迹,“不就是剑神七脉的老大吗?夫君的娘亲,是被剑神七脉杀死的!”

    陈鹿鸣用紫兰的衣角,慢慢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娘亲,你放心,孩儿不会忘记仇恨,誓要让整个武林,为你陪葬。”

    “整个武林!”紫兰一直觉得,萧迈脑子不太正常,因为他的目标是凭借朝廷的力量,彻底征服武林,可武林势力如此强大,区区一个萧迈,如何能够得偿所愿?可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更加不正常,居然要整个武林为他娘亲陪葬!

    “这还是我认识的相公吗?”

    这时,陈鹿鸣突然回过味来,提出一个问题:“娘亲,你不是死了吗?你……”

    他猛地推开紫兰,站起身揉揉眼,以理智破除了眼前的幻象:“兰儿?”

    辛紫兰说道:“相公,你刚才认错人了。”

    陈鹿鸣脸色一沉:“你都听到了什么?”

    紫兰赶紧摇头,然后笑道:“相公的话含混不清,妾身是一句都没听见。”

    “兰儿,我是最了解你的。只要你一撒谎,就会忍不住笑。”

    “呃。”

    紫兰还想找话头掩饰,陈鹿鸣突然出手,一把扼住她的咽喉,把她狠狠地压在了床上。

    “相……相公……”紫兰识海中一片空白,夫君狰狞的表情,令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对不起,不要杀我……”

    陈鹿鸣的眼神,凶悍而悲悯:“兰儿,你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相公,妾身不会说出去的,你相信我。呜呜……”紫兰泪如泉涌,想起成亲以来的幸福时光,更不由得心如刀绞,“你以前那么宠我,如今怎舍得杀我?”

    “我不想杀你,可我了解你的脾性,你不是那种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我可以,我真的可以,相公,给妾身一次机会,求求你!”

    见爱妻梨花带雨,陈鹿鸣心里肝肠寸断,亲身测试后,他终于明白了魔罗幽昙的药性,就是幻化自己心中的执念;执念越深,毒性就越强。

    可为之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一番犹疑之后,陈鹿鸣叹口气:“兰儿,我放过你,可你不许乱喊乱叫,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紫兰赶紧保证:“我不会乱说话的,夫君原谅我。”

    陈鹿鸣缓缓松开双手,紫兰躺在床上,莫说呼救,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一阵难过,遂将紫兰拉起,揽入怀中,见妻子仍然吓得浑身发抖,于是安慰道:“兰儿,对不起,是我反应过激了。可今日之事,换成别人,我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相公,求你不要杀我,妾身还没为你生儿育女。”

    “娘子如花似玉,为夫怎么舍得杀你?我陈鹿鸣此生只打算娶一位妻子,百年后入土为安,还要与娘子葬在一个坟里。”

    “谢谢夫君,谢谢夫君!”紫兰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平日那个对自己万分宠爱的夫君又回来了,甚至觉得陈鹿鸣方才的凶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兰儿此时,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问过,趁这个机会,为夫也向你坦白。”

    紫兰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不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鹿鸣:“不问我,难道要去问别人?今晚不满足你的好奇心,你一旦跑去别处打听,泄露机密,那你我都要早日入土了。”

    辛紫兰无言以对,陈鹿鸣对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陈鹿鸣叹口气:“我娘亲就是二十年前叱咤武林的雪魔女。当然,我从来没给你讲过她的故事,所以换成一个你能听懂的词——侍魔。”

    “侍魔!”紫兰万没想到,陈鹿鸣居然是侍魔的儿子。

    “为练成绝世武功,她不惜修炼《武魔残卷》上的功法,结果自然是误入魔道,成为了一代侍魔。因娘亲喜穿白色裙裳,能以内力化气成雪,故被世人称为‘雪魔女’。杀死她的凶手,就是剑神七脉的掌门严恪。”

    辛紫兰低眉求解:“相公,节哀顺变。可据妾身所知,侍魔的强大,不是任何高手能单独抗衡的。严恪应该只是行凶者中的一员吧。”

    “娘子的意思是,严恪身为武林领袖,斩妖除魔乃分内之事,我不该因为堕魔的娘亲被杀,就迁怒于严恪,乃至于剑神七脉吧。”

    辛紫兰肩头一耸:“不不不,妾身永远站在相公这边。”

    “兰儿,我更喜欢你是非分明时的样子,不必事事都迁就我。假如娘亲真的是个杀人无算的魔头,我最多终生不与严恪见面,绝不会有什么复仇之念。可是……娘亲不是一般的侍魔,她仍然保留着身为人的情感。”

    此言一出,被江湖中人听到,估计会惊掉下巴,可紫兰只是略微吃惊,毕竟她不是江湖中人,对侍魔没什么刻板印象:“侍魔,还通人性?”

    陈鹿鸣点头:“娘亲虽然堕魔,但除却嗜杀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她杀的那些人,也均是罪有应得。严恪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为了他的野心,残忍地杀死了我娘。”

    “相公竟有这样的身世?可是,你怎么断定,严恪知道一切?”

    “因为娘亲被杀时,我就躲在一边。娘亲原本无意杀死严恪,所以处处留手,不成想竟被他抓住机会击杀。严恪,那个卑鄙小人,当着我的面,砍下了我娘亲的头颅。那一幕,我永远都不会忘。”

    陈鹿鸣抱得愈紧,几乎让紫兰喘不过气来。

    “相……相公,你要如何报仇?”

    “我要斩下严恪的头颅,在娘亲的衣冠冢前祭奠。”

    为防止侍魔死灰复燃,所以武林每次击败侍魔,都会将其挫骨扬灰。所以雪魔女死后,陈鹿鸣只能为母亲立下衣冠冢。

    “相公,妾身支持你复仇。可你毕竟是官啊,为何不借朝廷之手,把严恪绳之以法?”

    “除了你,谁能相信,天底下有通人性的侍魔?何况,世上没人比我更懂法律。朝廷律法,根本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为夫必须亲自动手。”

    “好吧。江湖手段也好,朝廷律法也好,妾身只想要相公平平安安的。”紫兰心中,刚才还留有陈鹿鸣带给她的余悸,这会儿已彻底释然,夫君那不幸的身世,让她第一次对他生出了怜悯之意。原来强悍如陈鹿鸣,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相公,那让整个武林陪葬,又是什么意思?”

    陈鹿鸣稍稍松手:“没什么意思。萧迈与武林没有深仇大恨,尚且以征服武林为理想,我自应比他做得更绝。所谓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萧迈的态度过于温柔,他的理想注定失败;我唯有足够激进,才能帮得到他。”

    “原来如此,妾身都明白了。”紫兰用脸颊去摩擦陈鹿鸣的胸膛,“相公,妾身虽然不会武功,生性又愚钝,但绝对不会给相公拖后腿。我发誓,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人。”

    “兰儿,丑话说在前头。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一旦秘密泄露,江湖一定会搞株连,我死,你也要死。”

    “嗯。”紫兰突然想到什么,“相公,你迟迟不肯要孩子,就是为了报仇的时候,心无挂碍吗?”

    陈鹿鸣心中悲苦:“一旦复仇失败,我不希望自己的经历重演。”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杀死在面前,是一种上苍的惩罚。

    “可妾身真的很想给你生个孩子,我们成亲都五年了。”

    陈鹿鸣犹豫了一下:“我保证,三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一个孩子。”

    “好。”

    时辰不早,夫妻更衣之后便熄灯就寝了。

    黑暗之中,刚闭上眼睛的紫兰,突然猛地把眼睛睁开:“相公。”

    “何事?”

    “妾身一闭眼,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兰儿,你知道我当初为何娶你吗?”

    “因为相公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不愿让妾身背负名节被毁的恶名。”

    “不,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呃——”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紫兰,顷刻间又是泪流满面。成亲数年,陈鹿鸣的关爱虽融于衣食住行中的点点滴滴,但从没有说过让人面红耳热的情话,使得紫兰心中一直不踏实,觉得陈鹿鸣的宠幸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换成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也一样,自己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

    可陈鹿鸣今日所说,仿佛自己是不可替代的。

    “谢谢。”

    辛紫兰侧身,把手掌放在了陈鹿鸣的胸口,甜甜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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