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登闻鼓前有鼓道,新朝初立时,这条鼓道之上曾日夜不眠,后案休人散,已经多年没有百姓再带着酸楚与绝望走进这条大道了。
因律鼓道之前不可拦百姓之行,此处并不算僻静,即便是早晨,周棠错同钟奉立于此间,藏于人群之中,亦不显眼。
“钟大哥,你既为侠义之士,不当护卫公道吗?为何要拦我夫人告状?”
瞧着钟奉疑惑的眼神,周棠错神色自然,甚至还有几分闲适之意,仿佛他二人站在此处等的不是林禾景而是一艘姗姗来迟的游船、而他俩今日是为出踏春相约在一处的。周棠错耸耸肩:“我家夫人这不是还没来吗?咱俩光站着多傻,说说呗,就当闲聊天儿。”
钟奉向来豁达,闻得此言也就笑道:“欠人恩情了,也没办法,小公子多担待些,等此厢还完了恩,你家夫人再告状,我必不相拦。”
周棠错想了想跟着点头,倒也没拿着大道理说教,这倒教钟奉对他刮目相看。
他原只当周棠错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自家夫人遇此大事时,还与家仆自京出走,不是没什么脑子就是没什么胆量。
然周棠错知晓林禾景的事后,主动跟着他回来,又以“林录事”三个字识破了他的用心不善,如此看来,周棠错脑子没什么问题、胆量也不小。
而这短短来去的对话,教他觉得,这位小公子的性情也不错。
钟奉不免对他生了些好奇:“小公子问了我了,我也问一问小公子。”
“钟大哥你说。”
“你既然知晓我来拦你家夫人,那为何不劝说于我、或是想法子离开?昨夜出逃不便,可你若现下离开,我自问是不敢在这街头对你出手。”
周棠错嘴角原是凝着笑的,此时笑意倒是退下一点:“钟大哥要报恩,岂会因我三言两语而更改心意,而若是我逃离、换句话,若是昨夜钟大哥没有追到我,钟大哥的计划是什么?”
“我说了,我的箭很锋利。”
“可是我家夫人功夫很好。”
“事儿办不办得成是一方面,主要是个态度么,若以命相搏亦拦不住,那也非是我之过。”
话中大有以命偿恩的意思了,周棠错心头一跳,怔怔望向他,后又低下了头,慢慢回答他先前的问题:“钟大哥有此心志,那我又如何敢逃……我听闻,击登闻鼓须受刑罚,我不想我家夫人受此等罪过。”
“那倒是不谋而合了。”
说到此处,便没有再继续“闲谈”下去的必要了,钟奉寻了处好观察四周、却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周棠错不知是防止钟奉不放心他还是担心不能及时看到林禾景,亦步亦趋跟着钟奉挪动着身子。
辰时三刻,林禾景出现了。
如意银簪、丁香紫的春衫,她娉娉而来,就是怀里抱着的刀凭添三分煞气,使不少过路人皆朝她看去,然林禾景的目光坚定,半分未受其扰。
周棠错瞧着眼眶有些发热:“我家夫人脸上是不是有伤?”
钟奉目力好,盯着看了片刻,答道:“嗯,有两处伤。”
看来昨夜,到底是有人再去了小宅。
钟奉皱皱眉,心中略有不适,可能闹到登闻鼓前,想必非同小可,才能使庞兴言一再兵行险招。
不过林禾景能出现在此处,便说明他的险招再一次失效了。
钟奉抬眼:“小公子,到你了,你若能将林录事劝离,在我离开京都之前,我应该都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可如若未然……”他摸了一下身后背着的长弓:“我有把握,三箭之中,射伤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他话说完,忽见周棠错也抬起了头朝他看过来,那眼神,明显不对——他腕间忽生巨痛。
钟奉下意识低头去瞧,只瞧见周棠错手执银针刺在他的腕上,而那巨大的痛意便自这根银针起,呼吸之间,痛意已经化作麻意。
“你——”
“我说过,今日你没有机会射箭。”
周棠错收手,又从袖里勾出一根银针,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扎上了钟奉的脖颈,于是钟奉再张口,便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钟大哥,你也别担心,最多半个时辰,你便能恢复。”
半个时辰!林禾景连刑都受完了!
钟奉大怒,左手使力扣了周棠错,又踢了周棠错腿骨,迫使周棠错半跪在地,周棠错痛得额上渗汗,笑容却是放松,他艰难抬头,对上钟奉盛怒的目光,看清钟奉质问的口型后,周棠错忍痛笑道:“有一个问题,我想了两年了,昨夜有了答案。我爹问我,我找到禾禾后,可以帮她什么——我可以帮她拦住你,我知道,她要做的事,有性命之忧,确实,我不想她死,也不想她受刑,可她执意如此,我若拦她,到底是为她好还是全我私心?所以死就死吧,反正我没同她和离,她死了也照样是我夫人,百年之后,我还跟她葬在一块儿。”
钟奉目光错愕,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他转头看向林禾景,林禾景已至鼓道。
再行五十步,她便要敲响那面鼓了。
凭他如今之力,拦不住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禾景走进鼓道,一步一步靠近登闻鼓。
咚、咚、咚!
三声鼓响,惊醒的却不只是鼓声之后的鼓院,无数自鼓道前的人都忍不住驻步——大黎的登闻鼓已经十年未曾响过了,原来,它还能再被敲响。
近年来鼓院人员削减,至今时只余了两个小吏守在此处,一人清扫,一人收整内务。三声鼓响,两小吏自内走出,眼有人握着鼓棒站于鼓前,他们才确认方才果真是没有听错。
可、为什么啊?
小吏走出,震惊犹未收起:“你、你是何人?可知这鼓是何用处?”
“草民林河安,击登闻鼓,诉父冤屈。”
冤情!
小吏慌了好一会儿,反应过后才忙道:“林姑娘稍等。”
将人带进鼓院,另一名小吏骑马往御史台请人,待得正阳高挂,御史台一番思量后,才使了御史宋户舟而来。
“堂下何人?诉何冤屈?”
宋户舟也是头一回坐到鼓院来,对鼓院的一套流程都只知个七八,还未瞧得人,自己便先虚一分。
林禾景规规矩矩跪下:“草民林河安,诉家父林夏蒙冤,十八年前,家父任工部侍郎,主理江州水患,未至江州,被诬告贪腐之名,此案未审而终,致使家父蒙冤十八年,求大人还家父清名。”
说罢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诉状交由小吏呈上。
宋户舟为新朝御史,对此陈年旧案并不熟悉:“林夏?”
他将名字念了一遍,因着‘工部侍郎’这四字多瞧了林禾景两眼,觉得眼熟,想了想,才记起在何处瞧见过林禾景,便劝道:“林姑娘是大理寺官员吧,此案若有冤情,何不上书刑部、大理寺?你也是司刑地的官员,安不晓得这击鼓要受刑?”
“草民知晓,依旧要告。”
宋户舟顿了一下,又确认了一回,见她坚持,便也不再拦:“既有冤状,本官自然要受理,然律法所定,击鼓受笞三十,如此,先打吧。”
他抬手下了令,便由小吏抬着木凳上堂,又有衙役执杖而来,宋户舟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林姑娘,你可想好了?此时尚可后悔。”
林禾景笑了一下,走到长凳边,趴伏下来,抬头向宋户舟:“不后悔。”
宋户舟叹了口气,冲着小吏抬头示意,棍杖抬起——
一、二、三……六……十三……二十四……三十!
宋户舟看着长凳之上已晕厥数回的女子,她的唇瓣咬出如月季一般血口,面上血色褪尽只余苍白、额汗如雨,笞刑过后,她甚至只能够朝他的方向看一眼,而后整个人软下去。
他乃文官,瞧得此等场景,惊得两股战战,可职责所在,他只能强忍着惧意吩咐旁人往刑部同大理寺调案卷。
查案之事无须御史,然冤状所述、案情始末,依律当上书天子,既林禾景受得刑罚,依规矩,此案须受。
“这位姑娘一人来,这受罚之后,送到哪里去呢?”小吏在一旁问,他怕宋户舟不晓得这流程,小心解释道:“从前来告状的,受罚后皆归自家,等案清后再着人通报。”
宋户舟顿了一下:“要不先寻个大夫替她瞧瞧,这人都这样了,光送回家去没人伺候,岂不是……”
他未说完,留下些空白叫小吏自个儿想。
小吏合手:“下官领命。”
由人将林禾景带下去,宋户舟则继续在堂上等着案卷。
先送来的是大理寺的案卷,小吏瞧过两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将案卷呈与宋户舟:“大人,案卷之上,此案最后定得是林家抄家问斩,既然林姑娘是林家后人,无论此案是否另有深情,林姑娘需暂收押。”
什、什么?
这多年后敲响登闻鼓的人,自己便是罪臣之后?
宋户舟敏锐觉察到此事似乎有些不寻常了,斟酌了一下,他道:“左右方才人也没送回去,治么……照常治,治完了便收押于鼓院,待刑部案卷到了,本官理好之后,呈与陛下再行决断。”
小吏应了是。
去往刑部的官员此时也归了,行礼向宋户舟:“刑部送案卷来的大人说是有事要见御史大人。”
见他?
此时?
宋户舟心生警惕,慢慢起身往后堂而去,借后堂草木浅窥堂中来人——来人身着红色官服,宋户舟便更是谨慎。
堂堂四品官员,怎会特意来此相送案卷,若非因人而来,便是因案而来。
意如何呢?
他转身正面迎上,抬头一瞬却愣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