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春雨。
雨汽从帘间飘进,凉意随之而至。湿润的凉意混着春花香气占满车厢的每一处,连那沉睡在马车中的那人也不甘放过,一遍遍去唤醒他、催促他。
终于,那人的眼皮下滑动了一下,马车再一次颠簸后,周棠错的眼睛睁开了。
初时还是一片迷茫,等反应过来这狭窄逼仄的空间是什么时,他眼中一下清明起来,挣着起身,然一整日的昏睡、又未进米食,他才坐起又猛地后仰倒下。
正心急时,马车停了下来。
周棠错瞧见车帘拉开,陵游从车外探身进来:“爷,您醒了?”
他掀开了帘布,从外爬进来扶了他起身,手脚不停地替他塞软褥、倒水拿吃食。
“要、要去哪儿?”
问完他就有了答案,气力不济,周棠错也没有急着说话,就着陵游送来的水咽了半块饼子,后才继续:“出城了吗?”
陵游吞吞吐吐:“出、出了,老早就出了。”
周棠错眼中闪过错愕,抬头从帘布中瞧得外处,雨幕之上,天色已见昏暗,仿若破晓之前。
可如今既然已经出了京都,自然不会是早晨。
“回去吧。”
陵游“啊”了一声,看着周棠错低头默默咬饼子的模样,他心中挣扎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少夫人让我们回江州。”
周棠错停下吃饼,抬起头看向陵游,盯了他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一声:“她倒是什么都想好了,连你如今都不站在我这边了是吧!”
陵游没敢说话,只是又倒了一杯水奉上了。
周棠错吃完一个饼子,又喝了两杯茶,还吃了两块小点心,这才恢复了些气力。
他看着陵游:“我给你两个选择,一、陪我一起回京都,二、你一个人回江州。”
也就是说,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他自己都是要回京都的。
“爷,您这是何必,少夫人既然想让您回去,自然是有她的苦衷,你就算再回去,她也一定会再找其它法子让咱们回江州的。”
“她要与我别离一次,那我便寻她一次,她要与我别离十次,我便追她十次。”周棠错昂着头:“追夫人么,就得这样坚持不懈,你未成亲,自然不懂,此乃情意。”
陵游张了张嘴,几乎要将林禾景的那句“可是我要死了”说出来,可是他明白,如果他说出来了,那么周棠错是一定要回京都的。
知道得少,想得便少,想得少,才容易劝。
陵游在心中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少夫人要死了,即便是他们回去,也不能帮她什么,既然少夫人想让爷回江州,那么他带着爷回江州才是真正为少夫人分忧。
重复多了,似乎自己也就信了。
“爷、奴觉得——”
“车内是周公子吗?”
陵游相劝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外头一声打断。他与周棠错对视之后,又齐齐看向车帘。
车帘卷起一角,只能瞧见来人骑着马,身穿布裳,在腰际有一块异形突出,周棠错伸手将车帘挑开才看清那是弓的一角。
视线上移,一张憨厚老实的脸盛满了笑容。
眼熟。
但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抱了拳头:“两年未见,周公子近来可好?”
周棠错狐疑看着他,目光终在他背上那把弓上停住——他想起来了!
“你是那天射箭救下我的那个游侠!”
周棠错当即就问:“你那天听闻我家夫人说了我的身份后,你为何可惜?”
“小公子唤我钟奉就好。”钟奉已经记不清当年林禾景是如何介绍的周棠错,更不记得他当年的反应,倒是笑意不减:“小公子,眼下重要的是你夫人的性命,这等小事,以后再谈如何?”
周棠错眼底划过震惊,却也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多半是与林禾景一定要翻的案子有关,他抬起头,不做多想:“钟大哥知晓些什么?”
“旁的倒不知晓太多,不过我今儿个路过一处,听到她和几个穿着黑衣裳的人说,她明儿个要去打登闻鼓。”
登闻鼓!
周棠错心乱了一拍,也顾不得去探听钟奉到底寻到他,寻得他之后目地又是什么,他探身出了马车,伸手攀住钟奉的手臂:“钟大哥是有计救我家夫人吗?”
“救她还不好说。”钟奉大笑:“她为何是明儿个去打登闻鼓而不是今日,小公子想不明白吗?”
周棠错一点就透,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要回去!”
陵游在后要哭出来了:“爷……”
他也知是劝不住了,可仍不死心,絮絮惹了周棠错皱眉,直向外道:“不知可否能劳钟大哥带我回城。”
陵游一愣。
这、这是要丢下他了?
他忙道:“奴答应了老爷同夫人要好生照料着爷,若是爷一定要回京都去,奴、奴也跟着回去,爷您别丢下奴。”
钟奉不理会陵游,只笑向周棠错:“那小公子同我共乘一马吧,走得快些,还能赶在城门关前入城。”
周棠错抬眼看了眼天,春雨如丝,即便无蓑衣也能忍。
他点了下头,出了马车又借着钟奉之力踩上了他的马,这才回头同陵游道:“马车太慢,你慢些在后跟着,若是今日入不得城,便明早进,到了就去少夫人的宅子,我在那儿等你。”
等他嘱咐完,钟奉便一打马,朝城门外狂奔而去,雨意渐大,后几乎是打得眼皮子都疼,周棠错忍不住,闭了眼睛,等得马儿速度渐缓、钟奉声音响起才睁开眼。
“小公子,咱们进来了。”
周棠错嗯了一声,先下了马,腿软得几乎要倒,还是钟奉提了他一把。
他的行李都在马车里,此时身上连方帕子都没有,正犹豫着如何拭去一脸的雨水时,周棠错瞧见钟奉提着袖子抹了两把,便也有学有样,本就湿漉漉的袖子沾了水更加潮湿,手臂跟着都重起来了。
“不好,关坊门了。”
京都不比江州,除了城门,还有一道坊门,寻常百姓闭坊之后不得在城中行走。
可城门处离林禾景所居之所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钟奉拉着周棠错进了就近的一坊,又花了些银子住了家小店:“这也没有办法,看来只能明日起早些了。”
周棠错点了头,这才想起同钟奉道谢:“多谢钟大哥。”他顿了一下,再度开口:“说来有些惭愧,我至今尚不知我家夫人到底因何如此,不知钟大哥可知缘由?”
钟奉歪着头想了想:“这我哪里知晓,我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要不是正好瞧见了林录事跟三个人打架,我也没觉得此事有又严重,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告诉你一声。”他补充道:“今儿早上我进京都的时候正好瞧见她送你出去。”
周棠错眼中一瞬闪过诧异,转瞬又扬了笑脸:“原是如此,谢谢钟大哥。”
钟奉劝着他先回去休息,周棠错便顺势回屋换了衣裳,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终是一夜难眠。
今夜的京都城中,未眠不止他一人。
有人执刀坐了一夜。
有人对灯翻了一夜的案卷。
有更多的人在黑暗中等了一夜的曙光。
天。
总是要亮的。
周棠错坐起身,下一刻门外便有叩门声起——“小公子,你醒了吗?”
“嗯,醒了,我穿个衣裳,马上就好,等我一会儿。”
他系好衣裳,简单洗漱,又整理了仪态,这才打开门,同钟奉一同吃了早饭,赶往坊门。
“我想过了,若直接往林录事的宅子去,这京都路多且杂,错过的可能性极大,小公子,不如这样,我们直接去登闻鼓前等着,你若见了林录事,便直接上前带走她。”
周棠错未置可否,默默跟在钟奉身后。
钟奉不是话少的人,一路都有话题,等他发觉周棠错不怎么开口后,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钟大哥。”周棠错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有一事要问你。”
“什么?”
“你为何称呼我家夫人为林录事。”
钟奉眯了下眼睛,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周棠错识穿了他。
若依他所言,他昨日才进城门,即便知晓林禾景要往登闻鼓,也是无意的遇见。
可若是如此。
他会称林禾景为林姑娘、周夫人、甚至林捕快。
可他没有,他偏偏唤林禾景为——林录事。
“哈哈,是我的失误……”钟奉笑了两声,面上露出疑惑:“不过,小公子是昨夜就发现了我的破绽,为何不趁机离开?或者,为何至如今还留在我身边。”
周棠错见他承认的爽快,自己也不做遮掩:“就在一个坊中,我又不会功夫,何必不自量力,至于跟着你,是我昨晚上想明白了我爹的问题。”
“什么?”
周棠错头一昂,并未继续解释,只是往北走:“不是要去登闻鼓处吗?”
这下轮到钟奉皱眉,他习箭术,便是学的掌控箭出弓后的轨迹,所以对于周棠错这般意料之外、且无法掌控的反应他很不喜欢。
不过到底如今事态发展还在他掌握之中,他便也没再多做什么,只是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当年五十步远我能救下小公子,两年过去,我的箭,依旧锋利。”
周棠错脚本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他声音淡淡:“你不会有机会射出任何一枝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