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宝

    阿姀的神色变幻几多,仍是想不明白个中道理。

    “你……”她绕后一副画后,无人瞧见的地方,“大人既然刻意坑我,又何必今日痛痛快快承认了?”

    吕中庭一改在沈琢与恩师面前畏手畏脚的模样,变了个人似的,“殿下明鉴,这绝非下官本意啊!”

    他张口欲言,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说,将自己高高架起来,僵持了半晌。

    阿姀虽然也很想知道,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的。

    于是摆出一副公主架子,高傲冷肃地撂下一句,“既不想说,本宫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抬步欲走,半分不退让。

    吕中庭一看,匆匆忙忙伸手,“殿下留步!”

    明摆着的激将法,如今他却不上钩不行了。朝廷命官与公主之尊本就难以相见,何况这宣城公主就是因为自己下手得急,才病居后宫月余之久。

    三日后便要出嫁了,再不寻这个机会来交涉,只怕追出都城都难见一面。

    吕中庭半生自诩忠臣清流,又拜在中书令严同均门下,没做过什么欺君谋反的荒唐事,着实没什么经验可言。

    “殿下难道真的愿意远嫁游北,在那荒蛮之地苦熬终身吗?”

    阿姀的脚步顿了顿,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

    她缓缓转过身去,眼神锐利地锁住吕中庭,“食天下之禄,即便是远嫁和亲,又有什么不值呢?”

    话虽是这么漂亮地说着,但吕中庭细细分辨了公主逆着光,不甚分明的神色,显然字字句句不属实。

    这是在试探他。

    吕中庭今岁,也是能做公主父亲的年纪了。他与夫人二人早年子嗣艰难,前些年才老来得女,如今一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

    说来如今这样并不清明的官场之下,君主也无德。吕中庭本是打算明哲保身到底,一缩再缩,直接缩到致仕便罢了,所幸这些年积攒下的俸禄也够今后一家三口衣食无忧了。

    可树欲静风不止,新帝上了年纪,越来越尝得酒色之乐,一日比一日昏聩。

    也就是上个月,在行宫大摆筵席时,强纳了随夫君赴宴的太仆卿之妻侍寝。太仆卿黄大人百般求情未果,在新帝殿前痛彻心扉地大哭,竟直接被赐了一杯毒酒,连同他不堪受辱的夫人一起被毒死了。

    谏院流水似的折子堆满了中书的案台,上呈也不是,打回也不是。

    新帝连臣妻都敢霸占,难保下一次选秀,是谁的女儿遭此劫难。

    自上回小金氏贪用银两,被查出动用宣城公主嫁妆一事之后,金峰当即认打,将银子全都补齐以外,还送了新帝一副妙手孤品的腾龙图,这次将此事揭了过去。

    可新帝是被哄得舒舒服服,明升暗降地将金峰另任了吏部尚书。品阶上虽无什么变化,可吏部是什么地方?那官吏任免课考,升降调封,皆在他股掌之间。

    新帝昏聩,但在帝王之术的运用上,丝毫不逊色于其兄。金峰倚靠着对新帝百依百顺来荣华富贵,新帝便借此将这枚棋子安进吏部。以后朝中的官员,便全是实在意义上的天子门生了。

    这对自诩天子衣冠镜的清流又无好处。

    拥立君主如同押宝,要当机立断该换就换才是。

    视线转至面前的公主身上,吕中庭突然觉得,这位自小不在宫中长大,未必是什么坏事。

    如今想找一位,神志清醒,不耽于酒色,识得民生疾苦又骨子里有几分血性的君主,何等之难。

    可眼前不就有一位?

    吕中庭压低声音,神情肃穆了几分,“如今坐在皇位之上,虽是殿下的亲叔叔,却又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且天下的局面殿下也看到了,岂非是您一桩和亲就能解决的事?”

    阿姀勾了勾唇,起了几分兴趣,“吕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要我推翻这大崇?本宫一介女子,在你们眼中安分守己便也罢了,逃出宫时,诸位大人如何口诛笔伐,一笔一笔本宫皆记着呢。”

    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其中并没有吕中庭,也没有他的恩师严同均。但谁知他们是与谁为伍的?岂能说一句便信一句。

    吕中庭拱一拱手,谦卑的样子,像是从来都是阿姀的死士般,“即便殿下不齿下官如今行事,也正是因下官的插手,殿下才最终得知了先皇后的死因,难道不是吗。”

    “大人如今是想将本宫拉下水。”阿姀抱着臂,觉得好笑,“如今陛下有了子嗣,将来无论是扶持他为幼帝,还是你们推翻了沈家重立新朝,都与我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大人要奉我为君,让我做个女帝不成?”

    本是开玩笑说出这话,可半晌了不见吕中庭应答,目光倒是坦荡荡,毫无保留地落在阿姀身上。

    静默了片刻,阿姀越来越觉得瘆得慌。

    “本宫……乃是玩笑话。”

    吕中庭语气平淡,就像是谈论天气般,“有何不可?天下苦昏君久矣。说句大不敬的话,从您的父亲先帝开始,这大崇便能一眼望到头了,若是能起死回生,女帝又如何。”

    吕中庭虽不是武安帝麾下亲臣,但严同均却是。

    正因有了这些亲自提拔培养出的亲臣,大崇才有了武安中兴。奈何他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亲臣一派也仅剩严同均苦苦支撑。

    眼见王朝将要衰落的,臣子的骨气,便是另立明君。

    这天下,连同座上九五之尊,能立便能废。

    这是大崇的臣子,而不是沈氏的家臣。

    “何况,虽说金昭仪身怀有孕,难道真是陛下血脉吗?眼下臣能做的,便是在公主愿意的情况下,搅黄了这和亲。”吕中庭敛衽,又道,“自然,殿下想必也不甘就此远赴游北,彼此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阿姀一直为他前半句话而惊异得回不过神,长眉蹙起,低声问,“吕大人此话何意?怎会不是陛下血脉?”

    看来做事时,终究还是难逃当局者迷的桎梏。阿姀思来想去,无论是那日长升殿中沈琢的话,还是小金氏私通沈钰仍之事,都不该外朝臣子知晓才对。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

    “殿下怕是已经亲查过崇安殿这面红墙了吧。”吕中庭笑了笑,说得好轻巧,“既如此,金昭仪腹中龙种与否,殿下应当更清楚才对。”

    不对。

    若是吕中庭所知,是小金氏私通,那这个孩子说来也是沈氏血脉,不该说这话才对。

    既然他提到了崇安殿,那便说明,吕中庭所知,是沈琮和沈琢不育的事。

    那他又为何知晓这件事呢?

    还没等阿姀想出个所以然,薛平却来了。

    “殿下,吕大人。”

    这讨人厌烦的声音一响起,便打断了这磋商的场面。

    吕中庭反应更是快,率先点了点头,“原是监令大人,不知所谓何事?”

    薛平将两人打量一番,见公主面色并不自然,心生疑窦。

    “陛下命奴才来看看验收成果,说结束得早了,好将殿下放回去,尚衣局的女官们拿了修改好的嫁衣来,请殿下试试合不合身呢。”薛平笑着,把来意明禀。

    阿姀此刻反应过来,但再改笑颜便显得刻意,干脆顺势摆了个脸子,谁也不搭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薛平见这位心情也着实不怎么舒畅的样子,便不想触这眉头,只问吕中庭,“大人查验,陛下自是放心的。劳烦您回一句,奴才也好回去交差。”

    吕中庭连声道,“自然自然。”随后,便将阿姀与许停舟的成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又说不愧是怀先生的高徒,得其皮毛也得其筋骨云云。

    其后的酸话,阿姀一概羞于入耳。

    薛平走后,这乌泱泱一帮大臣,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

    吕中庭挽留了阿姀送他出殿门的步子,续上了没说完的话,“无论殿下愿不愿与臣等为伍,待到三日后送嫁,出了城门三十里,定会有臣安排的人,将公主劫走,此后殿下便自由了。”

    自由。

    阿姀听到他的话,怔了怔。

    吕中庭看着她尚青春的面容,忽地就想起了自己那年少的小女儿。

    说到底,生在天家又有什么好的呢。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哪有一个像公主这样,颠沛流离,身心皆苦呢。

    “大崇不靠她的女儿来换取止戈。若是要战,也该走上战场,堂堂正正地保卫自己的家国。”

    吕中庭走了。

    阿姀在原地站了许久,抬起头看着晴朗的碧空,脖颈酸胀地疼。

    若是走上战场,也能算她一个,便很好了。

    吕中庭说得不错,即便是不曾承认,即便是私下也在谋划着逃离远嫁,阿姀也绝不甘愿真的嫁给游北。

    一个王死了,再接着嫁下一个王。

    何况他们年年骚扰边境,侵略大崇疆土,屠戮大崇子民。

    边境一日不宁,如衡沚李崇玄般的将军,就要一日苦受边城。

    而皇帝却只知在皇宫里荒淫享乐。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不过她心中也有庆幸。

    吕中庭竟能抛开她是女子的身份,看得上她这个人,即便是女帝也愿意扶持。

    比起年少时丢弃她的亲父,倒是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此时,不为她所知的皇宫外,也正有人为此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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