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挟

    五月二十八,冲龙,煞北。

    喜神东南,财神东南,福神东北。

    从长升殿铺了一路的红色,直到金銮大殿前的广场,一路向南,联通着宫墙外的永宁门。

    臣子们朝服笏版,携着家眷,看着庄重,实则稀稀拉拉地顶着正午的太阳,分立在丹陛两侧。

    按照游北递交的礼节流程,正午成婚是草原上一贯的习俗,所以公主出阁,也必须在正午。

    虽然人也没来全,所有反对与游北议和的臣子们也都以拒绝出席送嫁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天子肆意妄为,毫无气节的决定的不满。

    当然,为了防止沈琢事后发难,谏院连个阻拦的理由都没有,大家纷纷给自己找了不痛快,总好过在花轿前强颜欢笑。

    连日来都城中上吐下泻者众,据说是喝了不干净的水的原因。大理寺派了人去查,发现是百姓取水来源的护城河遭了污染。

    沈琢命术士炼丹,说要找集天地灵气之地,但又不能离得太远,便在护城河尽头的朱峦峰顶,造了神宫来炼丹。

    术士们采水、盥洗器具皆在溪流中,淌下去便是河,喝了脏水岂能不生病。

    情况反应上去,沈琢并不理。但由于神宫直属于沈琢,只受皇帝调遣,即便是再着急也无可奈何。

    水价一日一日贵了起来,有人从外地运水来高价卖出,一本万利的生意商贾们竞相效仿。

    有钱人尚且买得起,没钱的便只能硬喝这脏水,随即生病,又因为没钱求医而死。

    很快,护城河流出都城后,其他流经的城镇也开始出现这些惨状。

    于是流水一样的折子又送进了崇安殿,再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

    天下苦沈琢久矣。

    而事主毫不在意,仍旧操办着将要到来的和亲。

    金峰带了自己第四位夫人,人年纪轻又娇气,本身诰命服冠就重,热得站不住,直往他身上靠。

    他烦得要命,只要揪住旁边一个黄门问道,“这吉时已到,陛下与殿下,缘何还不驾临?”

    黄门撑着仪仗,心想你问我我却问谁去,摇了摇头,“贵人们自有贵人们的道理,大人且耐心候着便是。”

    贵人们的理由,便是捧着茶,悠哉悠哉地还在崇安殿内,一步都没迈。

    沈琢穿着明黄的朝服,佩十二旒冕冠,欣慰地站在自己的一众珍藏前,骄傲地笑着。

    阿姀跟在他身后,妆容明艳,珠玉琳琅。

    这件嫁衣,足以显示□□气派。

    衣襟两侧,绣着如意缠纹。向下是紧紧收束的腰身,被坠着红玉和玛瑙的腰封勒住,足有一掌宽。

    裙裾长而沉重,其后是满绣的龙凤纹,要依靠向前的步子才能扯着垂坠的拖尾。其内衬着罗锦石榴裙。

    连高头云履上,都坠着翠玉。

    人被塞进这样华贵的刑具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姀的颈子酸痛,却不敢活动一二,生怕那金钿金钗,一低头就掉了一地。

    要是有个磕磕碰碰,都不好转手了。

    明明已经到了吉时,沈琢却屏退仪仗,将她唤进殿中,阿姀心中七上八下的。

    前一日崔夫人与她约定的时辰,眼看着就要近了。加上后面那些繁琐流程,势必会迟的。若其中有了什么变故,就正正应了今日的黄历,诸事不宜了。

    沈琢欣赏够了,才回过头来,“元宁啊,且看朕的这些珍品如何。”他指着身后架子上妥善装裱着的字画。

    今日突然套上人皮,说出人话来了。

    阿姀一眼就看到了最当中,装裱手法最细致的那副天子游猎图。

    轻轻勾了勾唇,恭维着,“是,陛下的珍藏,都是再好不过的。”

    沈琢得意地扬着下巴,细细看着这副游猎图,“你父亲在时,就想要这副图。”他背着手,倨傲的模样一如既往,一看就是要嘲讽于她了,“可此图据说,非明君不现世。他求了一生也不曾得,朕登基一年便寻到此图。可见朕这个天子,得天庇佑,乃是真龙在世,而你父亲,呵。”

    轻蔑的笑声一出,阿姀便了然。

    可见衡沚将画送来的这一招,十分奏效。

    朱红的面靥贴在颊上,莞尔之间,顾盼生辉。“自是如此。陛下觉得此画如何,元宁才疏学浅,难参深意。”

    果不其然。

    在沈琢不厌其烦的宏大叙述之下,阿姀不仅感受到了他贫瘠的才学,更发现他就是被人忽悠了,其实根本不懂丹青。

    这些夸张的形容,听得阿姀十分受用。

    沈琢提出,除过游猎图外,可以送她一幅作为嫁妆。

    阿姀婉拒了。

    一眼看过去,没一个是值钱的。

    沈琢这才感叹着,终于踏出了殿门,“今日之后,朕皇位的最后一个威胁,也将解决咯!皇天不负,实乃朕福泽深厚,哈哈哈哈!”

    阿姀脚步一顿,原来是为这个。

    得了,沈琢其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点造化了。

    身旁的女官将团扇递给她,遮掩了半张容颜。衣裙再次打理,抚平了褶皱,女官这次扶着她跨出殿门。

    小金氏今日也着朝服,很是端庄地跟在沈琢身旁。

    阿姀半月不曾见她,她如今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人也柔和了几分,像是母亲的模样了。

    小金氏顶着阿姀的目光,放缓了步子,凑近她身边。

    “拿好了吗?”她垂眼看着阿姀的手,轻声问道。

    任谁看来,这都是在问手中的扇子罢了。

    阿姀却心领神会,跟着答了一句,“自然一切稳妥。崔夫人可在永宁门前等候我?”

    小金氏伸手,替阿姀稳了稳沉重的金钗,“自然一切稳妥。”

    如今万事具备,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此去,定要一路平安才好。”

    阿姀笑了笑,没再应答。

    但愿如此吧。

    等到汗透衣衫,王公大臣们面飞霞光之时,皇帝与即将出嫁的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华盖之下,沈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百官朝拜。

    说是百官,其实夸张了。

    阿姀起身时偷偷瞄了一眼,中书的那几位大人就不曾来。

    很快,穿着游北服饰的迎亲使便从宫门缓步而来,递交上了用羊皮书写的婚书。

    视为友好,双方应互相尊重彼此的习俗。既然大崇按照游北习俗,正午送公主出阁,游北按着中原规矩呈交婚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读了婚书之后,阿姀被带到露台下跪着聆训。

    什么三从四德,生儿育女,繁衍子息之类的话,说了又说,说了再说。又提起什么恭顺贤淑,活像后宫教规矩般啰嗦。

    沈琢真是个极在意子嗣的人,这是整个沈家的男人,投射于他身上的缩影。

    游北使臣身着羊皮服,本就闷热异常,沈琢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几人汗流浃背,毫不厌烦。

    车驾不能进宫,已经停在永宁门外。

    直至沈琢亲送公主出了永宁门,算是出阁礼的最后一节,便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了。

    忽归不曾亲迎,便是刻意在放松迎亲的警惕。这样一来,即便公主半路跑了,也不算是他的过失。

    总归,阿姀已经说了,逃跑这种事,不用他担心。

    膝盖酸痛地被扶起来,阿姀咬了咬牙,捏了捏袖间的金簪,心道这必是最后一次,此生再也不会跪这王八蛋了。

    这支金簪,阿姀已经细细磨了有几日,尾部变得极锋利,贴在阿姀的小臂之上。

    阿姀抬头,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沈琢大步流星的背影,

    她紧跟其后,一步接一步,像踏在心弦上般,刻刻危急。

    与此同时,永宁门后的内墙之上,一批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另一批人悄无声息地顶替了上去。

    崔夫人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不住地回头。前后两道虚掩的内宫门,无论哪一扇先开,都令她焦灼不安。

    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但他们在宫门外,谁也不知道内宫是什么情形。

    礼乐之声,倏地愈来愈近。

    崔夫人身体一僵,静静听了片刻。

    也就是片刻,片刻之后,她立刻从袖口将准备好的那只竹笛拿了出来,应和起这礼乐声来。

    沈琢走在宫道上,听到这阵清脆悦耳的笛声,停下了脚步。

    “何人吹笛?”

    薛平在半步之后,立刻回禀道,“回陛下,这是已故吏部尚书夫人崔氏,在内宫门外准备送公主出阁。夫人极善笛,以此为公主庆贺。”

    笛声传出永宁门外,柳树下垂首的马儿嘶鸣一声。

    黑衣铁甲的一行人,站在披红戴彩的马车旁,无人起疑。护城河中起伏的波涛,也难以引起行人注意。

    迎亲的游北使者,全都消失在了宫墙外。

    宫墙之内,阿姀眼看着宫门轰然而来,轻轻拂起了衣袖。

    礼官高喊,“公主出阁——”

    停下的礼乐声,倏地又响了起来。

    阿姀站在沈琢身后半步。

    就在剩下众人施礼拜别之时,一道红影闪过。

    “别叫。”

    沈琢感受到脖颈上的冰凉,人已经被掐着下巴,身子向后仰着,狼狈极了。

    他想要叫喊出声,而耳边,阿姀冷硬的话语,就像此刻他颈间的尖锐一般,令他求生无门。

    “大胆!大胆!来人!金吾卫何在!”薛平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叫着。

    这狭窄的一片门庭,金吾卫根本赶来不及。

    婚嫁喜庆之事,金吾卫按例也不该配甲戴剑地守卫。

    这个空子,阿姀经过精密计算,终于完整地等到了。

    那簪尖更向皮肤深处划一分,沈琢感到颈上尖锐地疼痛。

    阿姀扯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平静地在他耳边道,“想活,就叫他们退下。”

    沈琢此时深知,阿姀的手上的东西再深一寸,他便要血喷而死。沈琢浑身发抖,牙关都不自觉地战栗着,“退,退,退后,退后!”

    “想不想下去见你大哥啊,皇叔?”

    阿姀笑眼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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