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

    迎恩被摁在地上,一刹那间阿姀便重新叩拜下去。

    “陛下明鉴,她只是个听吩咐做事的婢女罢了,一切都是臣失察疏漏。陛下宅心仁厚,乃是明君,素来赏罚分明,请陛下降罪,臣愿受任何责罚。”

    阿姀听到自己的额头抵住冰凉的砖面时,闷闷地一声响。胸膛中,心脏疾疾的跳动声,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她,迎恩的命此刻就攥在她手中。

    其余人该被带走的被带走,该清退的,小金氏一个眼神递过去,薛平也心领神会地清退了。

    沈琢没急着动手,而是欣赏了许久阿姀匍匐哀求的样子,龙心大悦,肢体舒展着倚靠在上座。

    “元宁啊元宁,你自被抓回来以来,歪心思可没少动。朕这宫中,哪一处的乱子少得了你呢?”沈琢目光冰冷,语气却漫不经心,让人头皮发麻,“以你的性子,逃了出去哪怕再多人追捕,也寻不到你的踪迹,除非你自己想回来。”

    阿姀贴在地面的手指不禁蜷了蜷。

    “是什么样的事,值得你放弃偷来的自由,千难万险地回来找一个结果呢?”沈琢带了些笑意,却更似淬了毒般。

    许停舟依旧伏在地上。时至今日,终于知道了在山庄时,何以小小一个尤潼之死,劳动召侯亲自查案,又何以会特地带了自己脚伤未愈的夫人来。

    看来,对尤潼之死感兴趣的,并不是召侯,而是早就有所察觉的宣城公主。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琢似乎想起了高兴的事,先是疯了一般地笑了许久,直到面色酡红,才“哎呦哎呦”地喘过气来。

    “侄女啊侄女,你这样子,到真叫朕想起了一桩趣事。”说着,攥住小金氏的手背拍了拍,“爱妃,想不想听啊?”

    小金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疯了做出什么事,脸色惨白地赔笑在旁边,“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沈琢这一月来,愈发喜怒不定,若是没有阿姀和小金氏的插手,只怕还不会这么顺利。

    一个人久久处于某种气味萦绕的氛围中入睡,久而久之便会成为习惯,沈琢也不例外。

    他离开了崇安殿,搬去行宫的起初还能靠醉生梦死,宿在美人怀中酣睡享乐。而天长日久,没有朝政与朝臣拘束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也厌烦。

    于是沈琢日日让御医开安神助眠的汤药,直到得知小金氏有孕前,都如此这般浑浑噩噩。

    他大约也知晓这样久了,身体定然不好,便吩咐沈钰仍,让他去找得道术士来为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来。

    阿姀听到小金氏说起这事时,心中倒是平静无澜。

    沈琢是个俗人,世上的所有帝王都自命不凡地称自己为天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俗人。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便更加怕死,妄想着长生不老,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有所建树的帝王长生,或许算是个好事。可沈琢这样的,即便多活一日都嫌命长,还是多吃些丹药叫他死了最好。

    阿姀思来想去,问小金氏道,“你觉不觉得,崇安殿中一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甜香之下,总有一种腥腐的味道?”

    小金氏眉头一皱,道确实如此。

    那味道还与旁的熏香不同,起初闻了不适,闻多了却愈发上瘾。

    后来一段时间,沈琢冷待小金氏,她少去崇安殿后,便不再想着这股味道了。

    阿姀掏出一包红色粉末,丢在面前的桌上,“把这个当做香料,掺进香炉中,他就好了。”

    小金氏将信将疑地收下。

    一个月后,这包粉末香烧殆尽,沈琢发怒回到宫中处置将作监一众人,再次游走在疯和怒的边缘。

    便是今日。

    “我将你父皇吊起来,就吊在崇安殿前那门槛上,元宁。”沈琢走到阿姀面前几步,俯下了身。

    他的双眼被迫挑起来,才能与阿姀对视。瞳仁大半翻进上眼睑,露出大片眼白,凶恶得很。

    “然后将你母后抓来,让陈昭瑛跪在我面前,问她贞操和你,选择失去谁。”

    阿姀猛地抬头,眼中渐渐蓄起怒火,瞪着沈琢。

    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猜怎么着?你父皇,素来称得上是,才高八斗?”似乎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个形容的词来,又轻蔑地摇了摇头,“陈昭瑛哭得肝肠寸断,跪倒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你的性命。”

    “朕的皇兄啊,便说尽了平生最恶毒最污秽的厌恶,咒骂陈昭瑛,哈哈哈哈哈哈!”沈琢拉扯着阿姀的衣袖,“笑啊,你怎么不笑啊侄女,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笑折了腰,四处歪斜,最终倚靠在丹陛旁的栏杆上,双目发红,语气虚浮,“然后你猜怎么着?沈琮,气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朕平生,从未如此快意过!”

    他睁圆的双眼,连同加重的语气,显得滑稽无比。

    阿姀的心沉了下去,按照沈琢一贯的畜生模样,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活到了一十八岁。

    她用力地攥紧了拳,指甲抓破了掌心,甚至察觉到了潮湿。

    那尖锐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她,为了画栋而磨平的指甲,都是在为仇人侍奉。

    阿姀几乎不敢去听接下来,沈琢说的话。

    “你肯定不知道吧,朕在你父皇的灵堂啊,临幸了陈昭瑛。朕的嫂子,柔软若水。”那痴迷的表情,令人几欲作呕,“嫁与沈琮那样的人,简直糟践。”

    “她就那样哭,哭到嗓子都哑了,真是不识好歹。操了她,反被又抓又咬,无趣至极。”

    “不过朕还是仁善,全了她一个殉葬的名节。不过天子一诺,才让你活到了现在啊。”

    原来。

    原来并不是不爱她,疏远她。

    原来次次崔夫人提及陈昭瑛时,都叹息着闭口不言。

    阿姀心中那座自认为坚实的山轰然崩塌,碎石落下来,将她藏在后面的脆弱、怨尤,与自认为的悲惨砸得血肉模糊。

    巨大的痛楚迅速侵袭四肢百骸,阿姀几乎跪不住,也维持不住端庄的硬骨,身体颤抖起来。

    她视作最重要的母亲,也是绝口不提怨恨已久的母亲。

    在她故去三年,早就成为一捧白骨时,阿姀以最沉痛的方式,发现了她悄无声息的慈爱。

    世间的母亲大抵都是如此。

    即便自己受尽了非人的磨难,为了女儿,也心甘情愿地屈辱自己,换她一线生机。

    阿姀止不住地在心里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起去死。

    独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生见到陈昭瑛的机会,不过寥寥数面,甚至抵不过她最近身的侍女。

    每次就那样远远地望一眼,陈昭瑛也不搭她的话。阿姀逐渐便不爱逢年过节,去宫中请安了。

    渴望的关怀,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心灰意冷地离开长升殿的每一个背影,其后都藏着陈昭瑛担忧的欣喜,和失落的遗憾。

    直到陈昭瑛死前的一面,阿姀也没有见到。

    等她从尚书府赶去,陈昭瑛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些年阿姀不住地在心中问,难道就这样恨我吗?

    堵在心口,堆积成乌云的质问与不解,终于在今日顷刻间烟消云散。

    “怎么,元宁眼泪都落下来了。”沈琢几步走过去,装腔作势地抬袖想为她拭泪,“呦呦呦,瞧这委屈的,你……”

    话音未落,沈琢一抬眼,那泪眼中冰冷的恨意,一瞬间如冬日雪暴,淹没了他。

    沈琢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

    阿姀从未在心中如此恨过谁。

    大抵是天生便自由散漫地长,怀乘白日日读着老庄,一字一句地教她,阿姀向来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

    游离于人世七情六欲之外,实在是因为从未陷入这红尘中过。

    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而如今,直到看着眼前的沈琢,心中萌起欲望,想将他一刀一刀片成人干,再将躯干丢进烈火中焚烧,直至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想法,将阿姀从云端,扯向了不可与圣人共情的俗世。

    可为了迎恩,为了许停舟,为了不该死的人今日不必与她一道陪葬,阿姀必须忍。

    “哼!”沈琢一拂袖,在一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令他恼羞成怒,“朕看你冥顽不灵,实在该死!来人!将公主与侍女一同拖下去,各杖三十!不许给朕弄死了!”

    小金氏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还不曾对沈琢奸污皇嫂的事晃过神来,便听到要将阿姀拉下去责打,慌不择路地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定有内情,若是打伤了公主一时半会儿无法起身,怕也耽搁了崇安殿接待使臣的大事。不如,不如就先听许大人一言,看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许停舟扫了小金氏一眼,心想这个女人总算不是全无用处。

    他曾因为妹妹的死而怨恨小金氏纵火争宠,可毕竟真正杀人的是沈琢,也懒得给小金氏好颜色瞧。

    许停舟要保阿姀,便总得找个由头将他们前两日寻好的借口说出来,争一争才是。

    “陛下。”许停舟两手交叠,恭敬地行了礼,“臣不才,略通六爻之术。动工前为崇安殿起了一卦,上说气涸而不交流,是有衰竭之像。若欲扭转,需改变固有,破旧得新。”

    沈琢睨着他,半晌道,“此话何解?”

    许停舟又是一拜,“请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为陛下恒运昌隆,我大崇江山永固,臣便坦诚相告了。此卦在凶,说明柱损难修乃是天意,龙气锢于柱身不畅,所以惹了天怒。臣有一法,快而便捷,或可一解。”

    沈琢向来信奉这些,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问,“你有何解?”

    许停舟将袖子一捋,顺势掏出张图纸来。

    大有不忽悠得黑白颠倒,今日是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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