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许停舟生平赌的最大的一次,最后以一个有惊无险的结尾完成。

    那日的最后,沈琢又特地找了所谓天师来验证许停舟的说法。

    天师根本算不出这么准确的东西,两人的流派都不同,所以只支支吾吾说,陛下近来命中确有一劫,但自己不可过多探听天意,只怕乱了命数对他更不好。

    此话一出,连带着身旁小金氏急切地询问破解之法,差点不顾自己有孕之声哭昏过去。这么一打配合,沈琢即便是心中有疑也更深信了几分。

    最后小惩大诫,算是全了自己天子一言的面子。许停舟因献策有功,免于皮肉之苦。只是阿姀与迎恩便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最终判了一人二十鞭。

    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长升殿中逼死了陈昭瑛,又或许是忌惮天师和许停舟的话,沈琢吩咐完便匆匆走了,只留下了薛平督刑。

    小金氏想了想,着人备好了茶水糕点,在殿外的赏景亭里,请了薛平一叙。

    薛平心下也一清二楚,只怕是小金氏想保公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下了。

    小金氏如今身怀有孕,在宫中已是独一份的尊贵了。陛下子嗣艰难,除过早先潜邸时,有姬妾怀孕过两次,一次流产一次女儿夭折,再等到有了子嗣时便是今时今日的小金氏。

    薛平是长秋监的人,也是奴才,向来只为自己打算。

    瞧着沈琢这样作天作地的样子,只怕没几年不是被谋反杀了,也会吃丹药吃死。届时这金昭仪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最有可能得到帝位的人。

    朝中那老臣想来古板,绝不会在有皇子的情况下另立新君。

    能和新君的母亲处好关系,也是他日后的出路。

    可小金氏却并不曾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打算徇私。是阿姀说要替迎恩受了这二十鞭,才与她言语了一声。

    小金氏见她情绪亦不对劲,也只好答应下来。

    只是按她如今这个身子骨,四十鞭下去,只怕要断气。

    于是小金氏花了银子,让行刑的打得轻了些。

    等四十鞭打完,迎恩几乎一路哭着,跟着小金氏派的人,将阿姀抬了回去。

    迎恩时至今日,才真的体会到了被人维护珍爱的滋味。当阿姀挡在她身前的那一瞬,即便是以后随着她刀山火海,她也想好了绝不退缩。

    许停舟也半分没停着,直奔御医处找大夫。好在他提前出发,等到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阿姀也将将被送回来。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好肉,胳膊腿都是血肉模糊。

    没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算是行刑的一点技巧了。

    佛堂又小,也无屏风一类,不好处理伤口,还怕血腥之气冲撞了神佛。这才想到此处根本是不能住人的,从前凑合着倒也罢了,但凡有一处不便,就是束手无策。

    于是在小金氏又风风火火,叫人抬了寝具来,在偏殿紧紧凑凑重新搭了卧房,御医才算是能在不唐突公主的情况下搭脉了。

    阿姀早就高烧了起来。

    迎恩屏退了人,将她身体上的衣物全都剥去,每一寸肌肤都滚烫。

    血肉伤口与破开的衣服黏在一处时,还要小心地将布料撕下来,即便是昏了过去也疼得她满额都是汗。

    好在御医说并不伤及根本,只是皮肉伤,按时伤药会好得快些。

    这一梦对阿姀来说并不算安稳。

    起初是一个雨夜,她看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愁容满面地将看着怀中睡着了的孩子。

    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孩子的脸,直到身旁的侍女再三催促,才将孩子交给了对面的另一个妇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系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姀察觉,这里高墙贵瓦,似乎是皇宫,却又想不起这是哪处宫门。

    雨夜一转,这次却是熟悉的地方。

    尚书府的庭院中,一处小池塘,坐了一大一小书盖在脸上的人。

    阿姀轻轻笑了,认出这是怀乘白和自己。

    小时候总跟着怀先生胡闹,天高物燥的日头,两人便不读书,称两个钓竿在院子里钓鱼睡觉。

    钓上来的都是崔夫人专门养的鲤鱼,便不放钩子,再丢回池里去。

    此时崔夫人身旁的姑姑便走到廊下,用手挡着太阳,大声唤她道,“娘子!好我的娘子,这么高的日头,不读书的话,便随奴婢回去学学女红也是好的啊!”

    怀先生听了这话,懒懒散散地将扣在脸上的书丢去一旁,回姑姑道,“绝不可能!我怀乘白的学生,是要学经世致用的好东西的!那一双承了我丹青技艺的手,拿来绣花,简直胡闹!”

    姑姑见说不过,便拂袖走了。

    阿姀也躲在摊开的书本底下,只有她知道自己当时并未睡着,偷偷在书的遮挡下笑了。

    此刻旁观在侧,从前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仍是最好的日子。

    而后昏天黑地,红烛高悬。

    这次不再旁观,阿姀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繁复喜服,坐在挂着朱砂帷幔的床边。

    是了,她四处看了看,这是与衡沚成婚的那一日。

    庖厨坐了席面,头一道烧好的菜,按着宾客的规格都先在这里摆了一桌。端菜来的是几个年长的姑姑,笑眯眯地说,是小侯爷疼夫人,不让新嫁娘饿着,特地嘱咐了要上热酒菜来。

    阿姀丢了却扇,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吃了什么,已然记不得了。

    没过多久,同样一身喜服的衡沚便走了进来。

    他转身带上门,轻手轻脚,连侧脸的阴影都好看。

    阿姀心想,那时竟不觉得衡沚的皮相有多养眼,不知是因为心中存了警惕,还是实在眼光不好。

    衡沚高挑的身量,穿着这件为匹配她的喜服而特意加了许多珠玉装饰,比寻常素服简衣要庄重了许多。

    是了,阿姀想起来,那时她用扇子挡着自己,根本没细细看,也对衡沚那夜如何面如冠玉一概不知。

    错过了许多。

    阿姀静静坐着,看着衡沚越来越走近。

    竟不知为何,心里酸涩起来,眼眶都涨得生疼。

    “你来了。”阿姀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一连数月,不曾见到这张脸。这个人,就连上一次走时,都昏天黑地,根本不曾有空好好看看。

    而梦外的境地,已与成婚的这夜大不相同了。

    衡沚便笑着握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等很久了吧。”

    是啊,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离开恪州的大半年,阿姀从不曾开怀过。

    之所以一意孤行,不告而别,都是为了去寻找一个答案。为何陈昭瑛要丢下她,她又为何而死。

    这个疑问停留在阿姀心中十年之久,每一次的失望,都在不断加重这苦痛。

    就像痼疾,时日太久,若不真的探寻清楚,药到病除,人也要命不久矣了。

    而今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陈昭瑛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可曾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的。

    滚烫的泪淌下来,落在衣群上,成了大朵大朵洇湿的花。

    这数月来的一切,阿姀都想原原本本地告诉衡沚,想要寻一处遮风避雨,再偿还亏欠他的一切。

    但她发觉自己喉咙肿痛,说不出一句话来。

    衡沚抬起手,不言不语地替她擦了眼泪。

    越擦她哭得越凶,只有偶尔的哽咽声,似断线的珠子般,打湿了他的手指。

    阿姀越是想和他说句话,不管说什么都好,越是说不出,一急就抽噎,狼狈得要命。

    衡沚叹了气,揉一揉阿姀的肩膀,眼底晕染了一片她的泪光,也跟着泛红了起来,“别哭。阿姀,你哪里都做得很好,照看好自己,等我去找你。”

    阿姀早就头脑发昏,浑身也尖锐地疼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抱他一下,便醒了。

    阿姀发觉自己靠在迎恩怀里,擦了擦眼尾的泪,才看清楚,迎恩的衣襟被她哭湿了一片。

    原来是梦。

    成婚那夜,明明与衡沚数了一夜的银子,怎么会哭呢

    是她昏头了。

    此时身体的痛楚才成倍地换了回来,阿姀扯着嘴角倒吸一口气,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捏捏迎恩的手当做是唤她。

    却不想迎恩哭得比她更起劲了,简直嚎啕。

    “我便知道是殿下疼,睡梦里都疼得在哭。”

    阿姀觉得整个身子都疲惫不堪,人也混沌一片,还是被她逗得笑了笑,用力地清清嗓子,“我没那么疼,别再哭了,有水吗?”

    不过效果甚微,只能勉强听出话来,可以算得上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迎恩用力点点头,让阿姀侧着靠在枕上,“有,有的,我这便去拿。”

    阿姀望着帐子顶,才回过神来,晓得了梦的前半段,那个妇人原来是陈昭瑛。

    想起她,刚收住的泪意,不免又反复上涌。

    迎恩拿了水和药来,边走边说,“已经三日过去,殿下肯定饿吧。”放好了药碗后坐在床头,“可御医说了,醒了得先将药喝了,再忍一忍,昭仪娘娘命人去熬粥了。”

    阿姀忍着痛爬起来,稍微动一动伤口便撕裂地疼,“已经三日了?”

    坏了,昨日本该是杨司衣来取信给李树的日子,这下阖宫谁不知道她挨了打,拿不到信李树定要回平州去与衡沚速报。

    算了,也来不及管这些了。

    “迎恩,崔夫人知道我挨打了吗?”

    迎恩长长叹气,皱着眉头,“怎么会不知?就连李尚宫都来过几次,送了好些好药呢。崔夫人已经守了殿下几日了,此刻就在外头小憩。”

    阿姀沉默地抿了一口水。

    劳动她跟着操心,才是不该。

    可有些事,是必须问个清楚才行的。

    “我想见她,待她醒了你去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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