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盯好了吗?”
柳巷的粉墙后,云从倚在树边,数个隐卫已分散潜进了整条巷子。
“是的,云从大人,按照褚参军说的,谌览与蜀中侯的使者,今日会在柳巷南的第二处宅子里,与褚参军见面。”
云从拿着布条,慢慢将自己的双手皆缠满,“主子不在,今日是个事关侯夫人的大事,不容有失,多盯着点,别被发现了。”
隐卫迟疑了一二,知道他说的还是如今的宣城公主,“是,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不会出一点差错。”
云从点点头,没再说话。
谌览要比预想中的急切很多。
自那日半夜会面后,褚惠按照秦胜光的部署,很快给了谌览肯定的答复。谌览当即去信给蜀中,以平州长公主后人的名头,请求蜀中侯王宣给予协助。
王宣没说好同意还是拒绝,态度暧昧迟迟不给答复。谌览便急了,再去信一封,终于得到了蜀中军师回信,说与主公思量前后,会派一使者来恪州面谈。
谌览思前想后,蜀中距离恪州千里,使者能亲自前来,也算是蜀中给了自己十足的诚意。即便觉得如此不稳妥,也乐得接受了。
但其实前后也不过是半月罢了。借了褚惠的权利,用了官驿的鹰,呈信慢不到哪儿去。
当他将使者前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褚惠听时,褚惠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想擒住这人,秦胜光花了这么大功夫部下这个局,还铤而走险地将蜀中的人放进恪州,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且得不偿失?
王宣这个人本就性情古怪,做事神神鬼鬼让人摸不准头脑,但难说此人就没有谋反之心。蜀中世外桃源一般地占据了大崇的南境,以山川江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王宣对待南蛮是从不手软,对待自己人也一样不会。
如果王宣有意起兵,那当下这个大费周章把人派来恪州的行为,便显得别有用心了。
秦胜光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主公的命令,照做便是了。
褚惠更是震惊,这便叫上主公了?大崇看起来是真的要完了啊。
柳巷是恪州城最偏僻的一条巷子,征战时期多用来安置伤兵,也停留过许多牺牲的士兵遗体,百姓大多觉得晦气,无人购进此处的屋舍。
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子便在此处落脚,但人多屋少,也十分混乱。
谌览拿了褚惠的钱,却并没有去城中赁驿馆,而是初到此处便凭借自己的拳脚功夫,打赢了其他的乞子,拿到了一个院子作为自己的据点。
那些乞子缺吃少穿,身体瘦弱不堪,即便是再来几个也不是谌览的对手。
柳巷拐角的衣铺二楼,对角的茶馆二楼,还有巷子末尾的大槐树上,均有几个影卫荫蔽起来。瓮已经做好了,只等待着今日的鳖自己进来。
谌览去城门接应,褚惠便安然坐在院子里,等待两人冲破破绽重重的巡防进来。
谌览和蜀中使者两人走在大街的两侧,时时刻刻盯着路上的动静,一瞧便探头探脑的不像好人。
守卫见了两人进城,直至走到了中街尽头,才立刻找人抄近道去给云从报信。
中街绕过恪州府公堂,从南边的琐赢鼓绕过去,就避开了街上巡逻的巡防营士兵,轻而易举地进了柳巷。
谌览前后张望,见周边环境并无异常,才跨了街道走去使者身边。
“大人这边请。”谌览伸手,人在前面半步的地方引路。
殊不知,这两个人衣衫锦绣整洁,人群中第一好寻,一举一动早就被隐在暗处的盯梢捕捉。
人带进了小院,褚惠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光天化日,还真敢把人往里带啊。
这段时间以来,多亏巡防被吩咐了一直当做看不见,谌览才能这么容易地上了勾。
一次能躲过也许是巧合,次数多了,对于谌览这种性情的人,难免懈怠了就对自己另眼相看起来。
死也是死于自己卓然不群的自信。
如此,天意所向,也不能怪自己把他卖了吧,褚惠轻松地在心中想。
“大人,这位是我另一位盟友,褚惠褚参军,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谌览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在使者面前引荐,“褚参军,这位是蜀中侯派来的使者,张长史张大人。”
褚惠抬手,与对方见过一礼,才道,“长史不远前来,有失远迎了。”
“不必客气,都请坐下说吧。”
三个人在四方的石桌前坐下,新长出的杨树葱葱郁郁,将人影都遮住了七七八八。
一墙之隔的浓密树杈上,藏着刻意穿着苍绿的窄袖短装的云从,伏在树的高杈上,头顶还戴着杨树叶做的伪装草帽。
这些人谈的什么,谈到什么程度,谈到什么时候,都不是云从能管的范畴。他的作用向来是动武,迅捷地动武。
别看四周埋伏了诸多人,但小院还是空旷,不能即刻下手抓人,又容易打草惊蛇。在今日之前,云从特地勘验了四周的地形之后,才精准地找到了这一处能下手的机会,也是最近的距离。
足够藏人的茂密,足够高的视角,足够不能预料的遮蔽。
从此处跳下去,距木门也就十步距离。
人若是要跑,下意识必跑向木门。张长史一介文官自不必说,谌览三脚猫功夫,对付对付乞子尚有余地,云从是自小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两个人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秦胜光的预想中,王宣不会愚蠢到轻易接受谌览的请求,派来的人也动机不纯,顶多是打探虚实,不可能对谌览知无不尽。
而褚惠本就是下套的人,自然也不会交心。
三个人你蒙我我蒙你,能商讨出什么有威胁的话。
何况对于如今的局势,未来是否会与蜀中为敌都是未知,能够避势的就避一避,最好让旁人都觉得恪州当下无主帅坐镇,人心散漫诸事不成,才大有裨益。
虽则也骗不了多久,但信件往来蜀中与恪州最快需要十五日。即便是今日擒了谌览,放这姓张的回去报信,也是大半月之后的事了。
谌览一旦下狱,问出了召侯吩咐的事的答案,平州的平叛自然也可以鸣金收兵。五月中旬游北王子进都迎娶宣城公主,一切就都赶得及。
而今宫里传出了金昭仪有孕的消息,依照金峰在朝中的野心与当今圣上的民心,大厦将颓,也是迟早的事。
乱世中若想留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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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四,又是雨。
春雨贵如油,对于田间垄头的庄稼人来说,最是珍视不过。
可对于眼下的阿姀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
遇到雨,便不能继续完成剩下的画栋,就不能赶在忽归来时将完整的崇安殿交出去。
如此一来,沈琢这祸害没了脸面,怕是身边的人都要招灾。
阿姀站在廊下,凉风口上,叹着气,咳了几句。
迎恩撑好伞,将披风抖落来,严严实实披在她身上,“殿下的病根子尚未好透,怎么在雨里吹风,可不得咳个不停吗。”
带着点责怪的意味,情绪中却都是关切。
阿姀看着远处蒙蒙烟雨中的崇安主殿,高高地矗立在四方的天地中,一时失了言语。
“殿下看什么呢?”迎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瞧到,“崇安殿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啊。”
阿姀拢了拢衣襟,又是长叹一声,“迎恩,若是出了宫,你想去哪儿?”
距即将到来的和亲愈来愈近,一日一日过去,计划中的事却一再耽搁,人便难免焦虑。即便是阿姀已经足够谨慎,也有很多情况是不在谋算之内的意外。
便如这场近十日未停的雨。
迎恩想了想,回答道,“跟着殿下,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反正天下之大,我已没有亲友,只有殿下了。”
此身之外,还有人将身家性命托付在自己身上。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认命啊。
阿姀转身,将地上的伞拿起来,头也不回地奔进雨里,“迎恩,你现在就去请许停舟许大人进宫来,我再与他商量商量对策!”
青砖之上,轻快的脚步溅起的雨水,不断跳在她的裙角上,渐渐绽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才过的脚印顷刻间便被新落下的雨冲刷干净,人的背影在雾中朦朦胧胧,很快便看不清了。
迎恩接着看了一会儿,便回廊下另拿了把伞,出宫去请许停舟。
连着几日阴雨,将作监的匠人们也无法继续作业,只得将放在空地上的木材都用桐油布遮盖好,被迫休了几日。
其实也算不上被迫,将作监本就俸禄低,做的又是风吹日晒的苦活,哪有几个真心办事的。
许停舟因是眼皮子地底下,又实在需要一件事来专注,好压下心中的痛苦,还日日点卯般来察看,担了个协助的职责。
料想这些画栋在潮湿的阴雨天之下,已然有几处受雨晕开了,若是强求画完,损耗的地方势必更多。
届时更来不及弥补了。
“若是再过两日,雨还不停,便要择另一种办法而行之了。”许停舟握着记录的册子,严肃地对阿姀说,“陛下不准任何人协助与你,若是再不早动手,殿下怕是彻夜都补救不及了。”
阿姀倒是坦然。
“天要下雨,谁能阻拦?人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招拆招罢了,我们便再等两日,两日一过,立刻就换。”
只是,筹谋总是没有现实来得惨烈。
两日还未到,便有一纸诏书,送进了鲜有人踏足的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