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

    城郊外,有一处荒了许久的庄子。

    流浪了一整个月的谌览,披头散发,周身脏腻。

    推开木栅栏门的刹那,他低头,一眼看清了自己指缝中乌黑的泥污,还有随风而被吹起来的,身上的馊味。

    抬头,是融融日光,就算是到了北地,也已然有些温度地撒在人身上了。

    谌览长长地舒了口气,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到了恪州了。

    快步跑进去,除了荒芜的院子,房舍门窗紧闭,瞧着一片破败之相。

    没想到在平江边的做的那个局,最后还是棋差一着,竟叫衡沚那厮给看破了。本就分散的人马势力,经此驱逐之后,便更加七零八落。

    谌览一路拉着四五个属下挡在自己身后,才侥幸没被乱箭射死。可身无分文又不敢靠近平川城,终究是得落荒而逃,先保住姓名以待来日。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搞成今天这样狼狈!

    谌览愤恨地啐了一口,心中不住地咒骂着衡沚。

    从前真是小瞧这姓衡的了。在平州刺史身边做官时,虽然是个侍奉随行的小官,但架不住日日与刺史待在一起。这刺史又是个心在庙堂的,朝野诸事皆逃不过他的打探。

    谌览是据以往刺史对衡沚的了解来识他这个人的,过往的种种评判,不过都是世子散漫,心不在诗书也不在刀剑。不过是走马观花,做些潇洒的快活事。

    所以即便是恪州在冬末守住了楼关,可衡沚那时又不在楼关,只能说是镇守的将士多年经验,守得好罢了,衡沚此人更是不足为据。

    何况据谌览事先打探的消息,那皇帝老儿不过只拨了一万兵马给他,连拔营出征都未亲临,如此能成什么事?

    这样傲慢之下,谌览洋洋自得地认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何况自己何止地头蛇这样的水准,便愈加轻视。

    事实就是他确实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世家子弟虽则占尽身份上的便宜,可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就比如平州衡家,子嗣无德,失去了平州长公主的庇护便日薄西山。可衡启即便醉生梦死,他的儿子衡沚依旧混得如鱼得水。

    愈想愈发生气,谌览一脚将破屋的门踹开。

    “唔咳咳咳咳咳!”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若不是方才动作太大,也不至于受这苦。谌览用破烂油污的衣袖挡一挡,眼泪生生被逼了下来,“真是时运不济,这是什么鬼地方?”

    等了许久,才终于尘埃落定。

    细细一看,却只觉得晦气相当。

    “娘的,竟然是个义庄,专放死人的地方!”一股无名火自心头升起,谌览忍不住骂了一句,“如今老子不过虎落平阳,待终有一日东山再起,第一个屠了你这恪州!”

    几乎是转身便走,也不顾得上今夜有没有歇脚之地,总归是不能在这么个充满死人气得地方再待下去了。

    谌览的原本的打算,是待收整一番,起码找条河洗一洗,再偷偷去恪州城中寻找剩下的邶堂人马。

    他头一个想起来的,便是曾经做过参军的褚惠。

    这些年来,不管是私下还是替代他的上首,谌览也多次与褚惠通过书信。褚惠在恪州也算是积攒了些势力的,虽则如今是败落了,可蚊蝇腿也算肉,总比他如今一无所有得好。

    一步一步,从来都是这么,想要站在别人积累的城池之上称王争霸。

    于是他很快调整了心绪,踏出义庄的大门。

    事情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刚走出这荒郊野地没多久,前头便是一处静谧的茂林。走着走着,便见几处长满青草的坟茔。

    又一句晦气还没骂出口,却见左前方的那石碑前,跪着一个身形极为眼熟的人。

    谌览心头砰砰跳起来,此时也关不上身上脏不脏了,几步跑到碑前。

    没错,待他足够靠近,清晰地看到碑上写着的名头——先妻蒋氏雪抒之位时,谌览终于确定,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了。

    “果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

    谌览痛快笑了几声,才对一脸惊怒转过身来的褚惠施了一礼,“褚参军别来无恙,在下平州谌览,传闻不如一见呐!”

    时值清明,褚惠是来祭奠蒋雪抒。

    可谁知刚酝酿起情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身后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不由让他火冒三丈。

    “怎可如此无礼!这是我亡妻灵前!”褚惠自冬日以来,本就身体不大好,跪了许久这猛地一下站起来身来,气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金星。

    谌览压根就没关注到褚惠的不适,只是沉浸在自己即将有所依仗的巨大欣喜中难以自拔。

    “太好了,这么轻易便让我寻到了褚参军,这下我打回平州去,那是指日可待了!虽则我用兵的诡计上并不如衡沚,但有了多于他的人数,何愁不将他一网打尽。届时势如破竹,直接挥师都城这处空壳子,拿下这毫无人心的大崇痛快痛快!”

    就这么几句话,却如同灭火的大雨般,忽然叫褚惠冷静了下来。

    谌览怕是疯魔了,这样谋逆的事也敢宣之于口,这么快便将底牌亮了出来。

    衡沚自入都城赴宴,直到现在都未归来,这褚惠是知道的。被皇帝一纸诏书派去平州平叛,这褚惠也是知道的。

    被囚禁在参军府的这一年光景了,除了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余下的时日他便是不断地去想,自己那时头脑一热入了邶堂,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最终是秦胜光替他解答的。

    适逢冬至大雪,恪州早就冷得彻骨。

    路面上的雪厚厚堆积,即便没有了亲自花钱扫雪的崔娘子,在新任大掌柜章海的带领下,市上的商户纷纷自行清扫,融洽极了。

    秦胜光踏雪而来,将这些事都说与褚惠听。

    “有了小侯爷与宣城公主,是恪州的福气。伯闻,我听闻你有一心结,始终难以解开,今日特来与你说道说道。”秦胜光始终介怀着自己多年的挚友,做出杀妻投敌之事,眉目肃穆,比窗外的冰天雪地好不了多少。

    秦胜光只短短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褚府。但刻进心头的那几句话,却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耳边。

    “伯闻,你杀了发妻,始觉悔过,痛不欲生。可即便是后悔,如今有什么用呢,蒋氏是彻彻底底死了,永不会再活过来,你毕生都需背负这些罪孽,你投敌亦如此。虽则小侯爷与公主慧眼,并未等到真正造成生灵涂炭前便揭穿了你,但投敌也已成事实,毕生都难以抹杀。”

    最后,秦胜光说,“如此惨痛的教训,足够令你从今往后,做任何事时都想着偿还与弥补。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

    所以当今日,在蒋雪抒灵前,终于再次面临着这样的角色,褚惠心头一凛。

    于此人世,他所剩的仅有一女则则罢了。

    “谌大人出现在此,恐怕不止是笔友会面这样简单吧。”褚惠很快收拾起情绪,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

    蓬头垢面的谌览,脸上迸发出奇异的奇异的笑来,“参军在邶堂多年,支起了恪州的半壁江山,难道不觉得此时落难,心有不甘吗?”

    褚惠静静地看着他,默默无言。

    谌览只当他心中动摇,再接再厉起来,“难不成,参军就甘心这样看着残害忠良的沈氏,依旧这样稳坐在朝堂上吗?”

    他说一句,便靠近一步,身上的馊臭气息也越多一分冲上褚惠的鼻腔。

    “那衡沚一派沈氏鹰犬的模样,如此被皇帝羞辱还听命于他,反而来围剿起义的我,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不如你我联手,投奔蜀中侯王宣,届时一举起兵,杀了他沈琢,报你恩师之仇,如何?”

    算盘原是打在这儿了。

    褚惠将他的这番话在脑海中一过,慢慢品出些意味来。

    不过是他想要造反,却妄自尊大,高估了自己的水平,便想将旁人也拉下水一起罢了。他如今被衡沚瓦解的势力,正是源于游说了平州根基深厚的邶堂势力,只靠一张嘴罢了。

    谌览这个人,书没读多少,歪门邪道倒是一套一套的,岂可轻易相信了他的话呢。

    褚惠压低了声音,“此事万不可在此宣扬。你远道而来,早已在各州上了通缉令,还是听我的,先梳洗一番,乔装改扮,明日子时,我在家中书房静候。”

    谌览听这话,似有了几分可能,心中狂跳不止,手都发抖了起来。

    褚惠在他身侧,将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

    他仍是做着激将法,“谌大人既然有能耐从埋伏重重的平州掏出来,又不远千里至此寻到我,定然也会有办法顺利逃脱城门口的查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我家。此地仅你我二人,即便来日败露了谌大人也攀咬不到我身上。可若欲谈事,有几分能耐,就要看明日大人如何寻求机会了。”

    谌览一口应下,目送着褚惠离开了林子。

    这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想要一口将他自己撇干净,也没那么容易。

    谌览哂笑一声,目光从褚惠背影消失的林中,回到了眼前的墓碑。

    他弯下腰,拾起了灵前供奉的一篮瓜果糕点。都是极新鲜极贵的好东西,褚惠对他的这位发妻,当真是情真意切。

    只是,谌览的拇指停留在篮子手柄上篆刻着的一个“褚”字上,摩挲着划痕。

    想要完全置身事外,看来是不够谨慎仔细啊。

    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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