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

    第四封信到达衡沚手中时,平川已经入了春。

    细柳浅显地发了绿,平江水涓涓,亦不再那么湍急了。

    彼时他借大船上的赌局反杀,谌览侥幸逃脱,擒获了谌旭,也算是小胜了一场。

    李树照往常那样,笑呵呵地站在廊下,檐上的喜鹊轻巧地叫着,捡着纤长的枝头飞来跳去。

    他老远伸长了脖子望着,好容易等到了彻夜审讯谌旭的衡沚,从公堂大牢回来。

    衡沚仍挂着铠甲尚未摘去,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飘荡在空着,瞧着实在是英气逼人。

    李树啧啧感叹,怪不得这召侯能尚公主,实在是有些姿色。

    话说这位宣城公主,在李树的认知中,是乃天家唯一的一位皇嗣。有这个身份做底气,管她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有随心所欲的能力。

    即便是没两个月便要嫁与游北和亲又如何,一样不影响公主寻个面首肆意一阵子。

    她可是公主,又十足地丰姿冶丽。听闻她师从丹青大师怀乘白,如今能凭一己之力指挥着将作监与工部司来重修崇安殿,那可是天下第一大的功绩了。

    天下有些姿色的俊俏郎君,无论是有才还是有貌,若能被她瞧上简直是莫大荣幸罢了。

    李树慢慢看着面凝冰霜的衡沚跨过门槛,绕过回廊,人仿若刚破冰的江水般冷冽。

    不过转念又一想,虽说公主当初是在恪州被找到的,也不见得两人有什么前尘过往。即便是有,那如今也要情思将断了。

    是以通信频繁一些,也是很合理的事嘛。

    这么一理头绪,李树顿时觉得自己风尘仆仆地往来都城平川数次,辛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他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所谓顺理成章的事实中,根本没听到衡沚从他身旁经过,叫他进去说话。

    是以衡沚脱盔卸甲,在屋里足足磨蹭了一刻来钟,衣裳也换了脸也盛水洗了干净。铫子里的水都快烧开了,李树才恍然回神地跑进屋里来。

    “衡将军恕罪……小,小人方才走神了。”李树疾疾刹在门口,撑着身旁的柱子,上气不接下气。

    怀中保存完好的书信掏出来,忙上前几步,放在了衡沚面前的书桌上。

    “这是殿下给您的回信。”

    衡沚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前倾,将信拿在手中。

    十日里,阿姀忙着在崇安殿画柱子,衡沚忙着耐心地揪出谌览的尾巴,再把他放走,着实是无暇顾及彼此。

    所幸捻着这信件的厚度,约莫是无事发生,平安的十日。

    “近来都城,可有事发生?”

    拆开封蜡,展开旧得有些褶皱的纸,上面新而重的墨迹,果真还是一样,回了一个“安”字。

    算上前面的,来来回回,已问了四遍同样的安,得到了四个同样的答案。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李树符合着笑了两声,他今日一直等到衡沚回来,便是有事要当面转述。

    不然照往常的家书对待,他放下信回到客栈,等这边回了信再来取走即可,不必如此耗时耗力了。

    李树将手一拱,严肃下来,“都城中,不过是原州来的一位大人留在了宫中。因陛下征人征地来修行宫,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冬日过去户部盘点人口,发现死了数百人。加上陛下搬去行宫别住以来,便不再上朝理政,全是中书严同均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协商的。周遭百姓亦哀声哉道,民心已大有所失。”

    这是迟早的事。

    沈琢能只杀了几十人便作罢,也是因为有了这场大火,他顺理成章地跑去新行宫享乐。选秀无论是礼部筹办还是沈琢一意孤行地随便强娶,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常有的事。

    都城家家户户,只要有适龄的女儿,不是送进道观便是草草嫁了,根本不敢张扬。

    前不久便也出了一桩荒唐事。吏部的两位大人政见不合,一方竟直接上书新帝,说对方家中有年方十五貌美如花的小女待嫁闺中。

    沈琢便因此时大发雷霆,直接命人将小娘子接进行宫,又贬了她父亲的官。

    此事一出,御史台以孔究、曹均两位大人为首,立刻上奏弹劾,认为此举荒谬,奏请沈琢收回成命,沸沸扬扬闹了数天。

    严同均趁着春雨,躲了这麻烦事,邀了自己的爱徒吕中庭来家中赏雨。

    吕中庭饶是寻常看着唯唯诺诺,此刻避开了人,也忍不住与自己的恩师抱怨几句。

    “这陛下如今行事愈发离经叛道了。只是因为选秀没有将自家女儿报上去,便降了周大人的职,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上下,默许此种同僚相伤的事吗!”吕中庭长叹一声,“长此以往,朝中迟早大乱。”

    严同均慢悠悠看着雨。

    他将致仕,对这操劳了一辈子的大崇,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可执掌天下的,仍然是座山九五之尊,陛下若是铁了心不要励精图治,那底下这些臣子便是殚精竭虑至死,也仍是无用。

    为此,他愁得病倒几次,也从未收到新帝一声慰问。

    算来,他年轻时,还曾做过先帝兄弟二人的诗文老师呢。尊师重道几字,如今也不指望这位陛下能做到了。

    “中庭,你向来温吞敦厚,此番若是连你也忍不了这事,那这死水之下,埋怨的人便更多了。”严同均将茶盏一放,思索了老半天,才踟蹰地开口,“若是,如今教你选一位明君,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吕中庭一听,大惊失色,唇齿都颤抖了起来,“老,老师,此等大不敬之言,岂可宣之于口啊!”

    这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少则充军流放,重则株连满门呢。

    严同均神色如常,甚至还白了他一眼,“你怕什么,今日抛却官场,只是为师与你闲谈罢了。何人不曾心在庙堂啊?你只管直说便是。”

    如此。

    吕中庭渐渐稳下心神来,细细想了一番方才恩师问过的话。

    当今天下,若说大崇还算安定,那必然是因为蜀中、原州与恪州各守一方。这些守将,不论是心中忠于朝廷的,根本不忠的,只是表面做做样子的,都在尽自己的职责,所以才将将安定罢了。

    可是这也架不住帝王日日荒淫无度。

    远的也便不说了,只说近日。这游北之地自去岁以来,本就虎视眈眈。即便是硬应承了一桩和亲的事,也是虎狼一般的近邻。

    镇守恪州的召侯,被一纸诏书召进都城也便罢了,平州生乱,即便是再无人可用,陛下竟然将北地这般重要的将军调去平叛。

    如果游北守信也便罢了,若是不守信,此时破楼关而去,恪州以南便如履平地般挥师而入了。

    可见他们这位陛下,是压根不懂兵法也不懂帝王之术的。

    若要保全大崇,换一位君主,这姓沈的也无旁支。再远一些的,早就跟皇位没什么干系了,更非君王之才。

    若另立新朝,倒是有些人可以跟随。

    “虽则学生这一时半会儿地,答不出来老师的问。”吕中庭想了半晌,觉得这球还是踢回去得好,“但我猜老师如此说,也已经对陛下彻底失望了吧。”

    严同均默了半晌,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而他心中的一个人选,此时正坐在平州府的书桌之后,拆从都城来的另一封信。

    阿姀细细地在信中言明,一切正如他所料般发展。

    从崇安殿的墙上刮下的残片,从偷运出宫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毫不知情的懂医理的大夫来查明,费了好一番波折。

    在都城中,此时像是所有医士一种缄口不言的秘密似的,一概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则也是生怕在都城中查这事打草惊蛇,所以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带去平州查了清楚。

    阿姀初次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其中便有几味合欢皮、雷公藤与蛇床子,这些草药对生育一事有所影响,长久地掺进糊墙的涂料里,只怕才是天家子嗣艰难的原因。

    这样一联系,阿姀生于沈琮即位前,而沈琢自永王时便与王妃和离,并无子嗣。即便是宠爱了一些妃妾,有了有孕的,也很快因彼此之间的妒忌争斗,没留下一个孩子。

    沈琢继位之后,便连怀孕的宫妃都没有了。

    用药之精准与狠辣,是直奔着让沈氏绝后而去的。

    除此之外,腥臭之味源于经过处理的动物尸体,用了更加浓重的香料味压制。

    但久而久之,或许是邪祟上身,或许是这些味道实在扰人心神,沈琮与沈琢都变得极为暴躁易怒。

    崇安殿的红墙,也并不是从沈琮继位时开始的,怎么武安帝就无甚影响呢。

    不过这事既然查到了平州,自然也少不得在这花草流通最为广泛地平州,查一查往前十年,合欢皮这三味草木都卖去了哪里。

    这一查,却好巧不巧,与谌览的祖上,颇有些联系。

    是以,为此才在平江边,衡沚才故意将谌览放走,再将这事传扬出去,预备以牙还牙,部个局引出真相罢了。

    衡沚收好了这封信,又润了笔,重新在那份旧信件上添了新的问安,又封好了口,交给了李树。

    云程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树,恭敬地回禀,“主子,谌旭招供的供词已经写好。”

    东西递了过来,衡沚捻着没沾上血迹的两个角,仔细看了看。

    云程缓了一大口气,喉头那点恶心仍旧还没散去。

    这种审讯方式,生熟相间的气味,也就衡沚能面不改色地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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