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圣佛

    裴信在南方老家养伤,对于莲虞的父老来说,是件大事,因为裴信是镇上唯一活着的传说。

    莲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江南小镇,裴家非候门大族,世代经商,在镇内有些名望。裴信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由几个宗族长老轮流抚养。

    可他不好读书,对算盘更是头疼,没能继承长辈的衣钵,一心想去沙场建功立业。

    他的武功,是请镇上最有名的几位武馆师父教的,学得杂,一直未能真正开窍。后来另有一番机缘,偶然救了落水的武林高手徐百手,才打开了武学的新境界。

    裴信十六那年,边关叛乱,他应征入伍,从排头兵做起,一路杀成了副将。那年新皇还是四皇子,身先士卒,在边关平乱,与他一起突围,遂结为生死之交。

    因裴信平乱有功,朝廷又大将空缺,四皇子一封表彰书,直接让皇帝给了个平西大将军,统领西北方军部,震慑各方虎狼。

    他的军功书传回莲虞,真是光宗耀祖了。故事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地传了好几番,就此成了莲虞唯一一个活着的传说人物。

    这段时间,随着苏曈回朝,以裴信为主角创作的话本小说销路逐渐没落了,大家都听起了红庄抓妖、苏曈弑父的故事。

    此次裴信回乡,虞莲饭馆里又重新响起《裴将军单骑救主》《平北将军大战狼王》等等话本的说书声。

    “裴将军不慌不忙,手持方天画戟……”

    “方天画戟?那不是吕布吗?”

    “就是,你上回该说的两把大刀啊!”

    “住嘴!你懂什么?我们裴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哎哎哎,大家别吵了,听先生继续说。”

    “别说了,诸位。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些个本子,早就过时了,如今流行这个。”

    说话的大叔从怀里掏出一本《裴将军三试狐狸精》。不知道哪家书店,市场抓得这么准,插画配得这么香艳。众人哄抢,又高谈阔论起裴将军爱打老婆的秘辛。

    坐在楼上的裴信越听越不对劲,皱眉看着楼下闹哄哄的场面,几欲逃跑。

    “吕大将军,啊不,裴大将军,没想到你在莲虞深受百姓爱戴嘛,哈哈哈哈哈。”

    苏曈故意下他的面子,喜滋滋地听着众人的胡侃。原本只是因她烧了厨房被裴信带出来吃晚饭,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好戏看。

    “我亲眼看了的,这位夫人看着年纪不大,模样也长得好,穿着水绿的裙子,很招人喜欢……”

    “这么好的模样,将军也舍得打?”说书先生书也不说了,加入众人。

    “可不是嘛,听说是为了一只狐狸?”

    “狐狸精?这裴将军刚成婚,就在外面养了狐狸精?”

    “什么狐狸精,那是将军夫人养的狐狸!”

    “你别找补了,我都听翠喜楼的姑娘说了,裴将军他就把那狐狸精藏在……”

    话未毕,只听外面锣鼓钹铙响得热闹,声音越来越近。

    “是活佛来了!快,大家出门迎佛!”

    众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和嘴里的话,急匆匆出门了。

    苏曈正欲细问裴信那个藏在翠喜楼的狐狸精,没想到大家都跑了,钹铙声像虫子一样直钻进她耳朵里,她顿感不适。

    裴信看出她脸色不对,以为是江安邦上午说的旧病复发,轻轻问她:“怎么了?”

    谁知苏曈一句话也不答,像没听到一般,脸色惨白地盯着门口。

    “曈曈,你怎么了?”裴信放大声音,拿手拍拍她的脸。

    苏曈这才回过神来:“我好像不太舒服,听不得这敲锣打鼓的声音。”说完,居然呕出一口血来。

    裴信赶紧抓着她的手放在她耳朵上:“别听,捂好了,我带你回家。”说完抱起苏曈,飞身下楼。

    二人刚闯出门口,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只见酒楼出来的众人皆垂目屏息,手捏他们没见过的莲花结印,口中飞速诵念不知名的经文,等着远方那位活佛的到来。

    活佛未到,经幡先至,十几个小僧弥举着泛旧的经幡逆风而来,也同周围虔诚的百姓一样口念符咒。

    他们向街口望去,九个喇嘛抬着莲花座,缓缓向他们靠近。前面又有二十七个僧人拿着各色法器乐器开道,苏曈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来的。

    活佛坐在莲花台上,被帷幔遮挡,看不清真容。风偶尔吹起帷幔,才能见他枯瘦的手上碾着佛珠,穿着简朴,确有几分苦修高僧的模样。

    随着莲花台缓缓靠近,苏曈的头越发得疼,灵魄涌动,她身上又开始出现结霜的征兆。裴信赶紧想走,却被那九个喇嘛围住。

    “几位大师,有何赐教?”

    裴信语气不善地开口,他可不信什么神佛阴司,否则,在战场杀了这么多人,自己早该下地狱了。

    “阿弥陀佛,施主,慈航普渡,得遇缘法,活佛圣尊请这位女施主上莲台一叙。”

    裴信自然不肯,放下苏曈,正要拔剑杀出,却听见身后的苏曈放在捂耳朵的手,说:“好,有劳大师带路。”

    说完,她示意裴信不要轻举妄动,踏上僧人放下的台阶。裴信依旧被八个喇嘛围住,死死盯着莲台。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苏曈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面色也恢复如常,站回他身边,而眼前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如继续行进了。

    在一旁诵经的百姓居然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一般,全程无一人抬头,无一人怠慢,直到锣鼓声完全湮灭在街尾。

    “他和你说了什么?”裴信越看越诡异,汗毛竖起。

    苏曈看向活佛离开的方向,平静地答:“哦,活佛说要超度我。”

    裴信惊疑地看着她:“你又不是死人,超什么度?晦气!”说完呸了三下,并强烈要求苏曈也照做,这是他唯一从裴家那几个长老继承来的传统。

    苏曈被他逗得开心,突然来了兴致,说:“你们莲虞人成亲可也有什么讲究?”

    “有。要请媒人交换男女双方的信物,写下婚书。拜堂后,点燃长明灯,送去祠堂供奉祈求先祖祝福。长明灯不灭,夫妻恩爱百年,家族兴旺。”

    “那要是灭了呢?”

    “……那就偷偷去祠堂再点上。”

    苏曈非常欣赏他的坚韧与乐观,老神在在地点头:“有裴将军这样的子孙,何愁家族不兴旺啊!”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的肘子忘了打包了。”

    两人赶回家中,喜堂已经布置完毕,裴家的长辈亲友也已经到齐,夜色将至,红蜡烛喜气洋洋地用火苗撩拨飞虫,苏曈被幽草接去后院换喜服。

    裴信的表叔父裴一度是现任的裴氏族长,也是从小揍他揍得最狠的一位,裴信忍着左半边屁股的幻痛,拱手作揖:“多谢叔父为我主婚。”

    “好小子,转眼都要成家了,叔父从前没少揍你,你不记仇吧?”说完,又忍不住想拍裴信的左边屁股。

    “子任,恭喜恭喜!”裴一度的儿子裴相闻带着同族几个兄弟捧着好酒几坛上门,“你不让我们送礼,这几坛酒,总得要。”

    裴信与宾客寒暄,看着众人簇拥着苏曈来到前厅,这才生出点新郎官的意味来。

    叔父受了他们的礼,将火折子递给他们,让他们一起点燃厅内的长明灯,好按吉时送入祠堂。

    苏曈被喜帕蒙着头,只感觉裴信把火折子放在她手里,又握着她的手去碰长明灯。可是,没一会儿,周围喧闹的声音霎时消失,不一会儿,又都改为窃窃私语之声。

    她听见那位表叔父不安的声音:“长明灯怎么会点不燃?一定是坏了,快去换一个。”

    下人们急忙奔走起来,还没等新的长明灯换来,又有一人急匆匆来报:“不好了,祠堂……祠堂的长明灯突然全灭了!”

    众人哗然,苏曈自己一把掀开盖头,看到脸色铁青的诸位长辈和惶惶不安的宾客。

    小邦站出来说:“看来有人不想看到裴将军成家啊?”

    “有人?还是有鬼?”站在裴一度旁边的长辈盯着苏曈,颤抖地指着她:“诸位,活佛预言,厉鬼索命,裴氏一族首当其冲,我原本还不敢信,如今看来,谶言成真了!”

    “老匹夫,你说谁是厉鬼?!”幽草拔剑架在那老头脖子上。

    谁知道他根本不害怕,反倒捏死莲花诀,开始闭眼诵经了。其他人见了,也开始闭目诵经,好好的喜堂,让他们活生生诵成了超度的灵堂。只有裴一度和裴相闻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不为所动。

    裴信拉着苏曈,正要安慰,却听到熟悉的锣钹声想起。又是这个该死的秃驴!裴信看了叔父一眼,问道:“叔父,我离家多年,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位活佛?”

    “五年前,莲虞大旱,是这位活佛出现后,才有了第一滴雨……镇上为他建庙烧香,五年来果然风调雨顺,因而奉他为活佛。又因他坐莲而来,持莲布法,百姓们叫他莲花圣佛。”

    “莲花圣佛?叔父,你相信这些吗?”

    “我们裴家人,从来信自己。”他仿佛没眼看这些同族人一样,痛苦地闭上双眼。

    “你看看如此情形,父亲就是不信也得信啊”,裴相闻叹道,“更何况,这和尚倒是真有几分神通。”

    裴信冷笑回他们:“哼,佛我没见过,妖魅鬼怪我这两年倒是见过不少了,叔父,正好让你侄媳妇与这位活佛斗斗法,看看谁先露狐狸尾巴。”

    苏曈看了裴信一眼:侄媳妇?说的是我吗?

    裴信接过她手里的红盖头,看着她笑道:“超度你的人来了,需要帮手吗?”

    “你不怕我打不过他啊?今早我还吐血了呢。”

    苏曈不生气的时候,说话都软糯糯的,大约是嗓音特别,明明是北方人,却自带南方人的韵味,她原本想调侃几句调节一下气氛,不想听得表叔父一阵心疼。

    “什么?吐血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看护你媳妇儿的?”说完又给了裴信的左屁股一个暴击。

    “……叔父,她……侄儿知错。”

    裴信看她下午回来时活蹦乱跳地吃了三盘大肘子,料想吐血对现在的苏曈来说应该和吐痰一样无伤大雅。

    毕竟上次全身的血都快流尽了,她也好好得在这站着。对于妖族,太多的同情和担忧是对自己的残忍。

    活佛又坐着莲花台出现在门口,可是一直在门口未进。

    “裴将军,我早说你家的小院太寒酸,你看人活佛都进不来了!”幽草皱着眉喊出众位抬轿喇嘛的心声。

    众人一时无语,饶是江安邦和苏曈也语塞了。

    活佛本人倒是没受这小插曲的影响,自在地走下莲台,迈步进来。众人都静静退开,等着他发话。

    “苏曈,你尘缘早尽,随贫僧去吧。我佛慈悲,渡你往生。”他看着苏曈,却又像是在与别的什么对视。

    “他在和苏曈说话?”裴信惊疑不定地问道。

    幽草也转过头看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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