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邦回魂之后，留在红庄修养了三天。分别时，苏曈分明看到他欲言又止。

    江婆婆上了车，她才放低声音问道：“小邦，你有话和我说？”

    “苏庄主，男子十五得字，可是我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原本该是有字的，一直不取是为何？为了入玄门？毕竟玄术师的字都是等着师父赐的。江……江姓在玄门很普遍，苏曈一时没有头绪。

    “你需要我知道原因吗？”她其实不关心玄门的恩怨情仇。

    “当然，此事怕是还与你与红庄有关。我先安顿好奶奶，再找你详谈。”

    “也好。”

    马车辘辘出了街口，与另一辆豪华版马车擦肩而过，这辆马车也停稳稳停在了红庄大门前。

    一个清秀小厮跳下车，恭敬地趴在地上等着马车内的人踏他下车。而车内的人轻轻一跳，越过他落地，望着红庄的新牌匾说道：“在外头，少些虚礼，赶紧起来。”

    “少瀛，让他去停车吧，我引你进去。”裴信也从马车上跳下来，引着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进了红庄。

    此时苏曈正在院子里逼着卯儿给自己上课。

    “那男人都喜欢什么呢？”

    “这个可说不准。有的喜欢温柔的性情，有的喜欢巾帼英雄的气概，有的喜欢书卷气质……”

    “啊呀够了够了，你就说裴信吧。他喜欢什么？”

    “依我说，情爱之事，琢磨不定，缘字胜于万千，你实在强求不得。可婚姻之事，却有章程，从来与情爱不是一体。你为什么非要用最难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我，也能娶我？”苏曈豁然开朗。

    正说着，晚晴将裴信和那位客人带了过来。

    “裴将军？……”苏曈又看到旁边的男子，起身要拜，被林衢拦下。

    “我和老裴从军营过来，想讨杯水喝，可否行个方便？”

    “自然方便。”苏曈恭敬地应道。

    晚晴端茶上来，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林衢——晚晴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挥刀斩断她十几年噩梦的男人。

    八年前那时候，他还是四皇子，受父王之命出使嘉仪国。

    这是晚晴的母国，是与世隔绝的一个小国，建在一座小岛上。有一位渔人在一场风暴中被卷上了岛屿，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留下了关于嘉仪国的传说。

    传说岛上遍地黄金，且有驻颜秘术，国人都年轻美丽，灿若仙子。

    先皇帝为求长生不老药，派林衢带着蒋源风和苏曈探访这个神秘的国度，甚至愿意用城池换取灵药。可是他们到了那里，才发现所谓灵药，其实只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名叫芜罹。

    嘉仪国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过30就要喝下毒药，在年华衰败前自尽。因为他们的神谕说，美丽是神圣的，衰老是邪恶的，丑陋会降下灾祸。

    男人可以用劳作赎罪，女人却关在金丝笼里，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晚晴的母亲长了一张娃娃脸，被选入宫中，深受皇帝喜爱。可是，她的贴身侍女景华，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晚晴那时还小，只有五岁左右，是景华姑姑一手照顾的。

    她亲眼看着姑姑推翻那瓶毒药，温柔地拂过头顶，对她说：小公主，年华永驻，不似水流，是女人的使命和义务吗？我们本该追求这些，还是神让我们追求这些呢？如果31岁的我会招来神的惩罚，那这刑法一定是由你的父皇和那些男人们执行的。”她逃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可她依旧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

    景华的自私果然带来了灾祸：晚晴的母亲突然疯魔了，人人都说这是姑姑带来的神罚诅咒。母亲经常能看到自己满脸皱纹的幻觉，还没真的等到她年老色衰，就已经被父皇厌弃了，连带着只有五岁大的晚晴。

    她煎熬地在宫里活了十年，倍受屈辱折磨，终于在盛夏的一天，等来了那个所有人的噩耗，她一个人的庆典。

    林衢带着几万水军，轻轻松松荡平了这个原本安静富庶的小岛国，皇宫的宫人的哀嚎声传来的时候，她还在药坊里偷药。前天，她被皇后的狗咬伤了。

    她在逃命的人流中逆行，就是想看看是谁，完成了她每天晚上的梦——她恨这个地方，恨无情又多情的父亲，恨软弱无力的母亲，恨欺压无辜的兄弟姐妹，恨这个没道理的规矩，恨困住她的这方天地，甚至，恨自己，也同他们一样软弱冷漠，苟延残喘。

    在正殿前，她看到了那个穿着银色铠甲的将领，那个在初次见面时与她联对斗画的温和的异国皇子，转眼变成了血色阎罗。残阳似染，他面色沉静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的兵一寸一寸地搜刮着皇宫，搜刮嘉仪皇室所有的尊严。

    她的父皇，饮下了那瓶为后宫妃子准备的毒药，在35岁的时候没有痛苦地死去了。不知道他临死的时候，对着这瓶毒药，是感到幸运，还是感到荒谬。

    林衢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他环顾四周没能发现躲在石阶后的晚晴。又或许，他看见了，却突然因为那天斗画的惨败而心软，决定放过她。总之，晚晴就这样顺利地在乱兵中逃出生天，遇到了守在宫外的蒋源风和苏曈。

    “晚晴，你先退下吧。”一句话让她从回忆里惊醒，默默退下。

    苏曈眼见林衢盯着着晚晴默默品茶，心里暗道不好，私自收容嘉仪国孤女是大罪，更何况晚晴还是公主。她拿不准眼前这位新皇的态度，想让晚晴尽快离开，祈祷他别认出来。

    “不必了，我和这位姑娘有眼缘，留她伺候就行”，林衢根本不给她机会。

    ……晚晴奉茶的手抖了一抖，站到了一边。

    “陆大人这两日回京述职，你知道她带回什么消息？”

    “长生术？重生咒？”

    “你倒是坦诚。你所中重生咒，就是红庄的秘术？”皇室对红庄历代庄主宁折不弯的臭脾气都非常头痛，终于等来了一个软骨头的苏曈，林衢心情大好。

    “正是”，她不怕雷劈，撒起谎来不眨眼，“重生咒的做法是挖出活人心脏，献祭于地宫供奉的御神，收容在特制的符咒中，符咒长存，就可以保持肉身不变，达成长生不老的表面效果。与其说是长生不老术，更不如说是制作僵尸的秘术。历代庄主不提，是怕害人害己。”苏曈顺着上次陆墨雪提出的猜测瞎编。

    裴信听到着，皱着眉头望向她。

    “你师父最后也变成了僵尸？”

    “否则我也没必要砍下他的头颅。”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那么你呢？”林衢咄咄逼人，似乎还是不信。

    “我从来不是红庄的继承人选，而且也还没到用这个咒法的年纪。您应该先问问陆大人。”说着，苏曈坦然抓起裴信的手，望自己胸口压上去。

    裴信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剩下手中柔软的触感和沉缓有力的心跳。

    “……苏庄主，男女大防虽说难约束江湖儿女，你这也略微过分了些……”，林衢刚明朗的心情又糟糕起来，新的庄主虽然骨头软，但是脾气比上一任还要古怪。“

    “苏庄主的心跳沉稳有力，身体健康，很不错。”裴信慢腾腾收回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么说，是陆大人隐瞒实情了？”

    “未必是隐瞒，只是真相难寻而已。”

    “可是我就是要这个真相。”

    “愿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

    “好，有曈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此事由裴将军全全助力，配合你，相信你同样不会让我失望。”

    林衢很满意离开了，还带走了晚晴。这一下午他忙着试探苏曈，眼睛却没从晚晴身上下来。

    苏曈本想周旋，晚晴却示意她噤声，乖乖地跟着去了，留下裴信与苏曈相顾无言。

    马车里，只听到辘辘车轮之声，林衢盯着晚晴的脸，看不出心思。

    “你在红庄伺候了多少年？”

    “奴婢和幽草一样，自出生起就是红庄的人，是家生奴才。”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虽是奴才，蒋老庄主很看重你们。”

    “是奴婢之福。”

    “知道我为何向苏曈要你吗？”

    “晚晴不知……。”

    “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是奴婢之福。”

    “……模样像，脾气却不像。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吗？”

    “回陛下，晚晴知道。”

    “舍得你家主子？”林衢很满意她不露声色的聪慧。

    晚晴笑笑说：“没有人生来下贱，喜欢当奴才的。世上的出路，都要自己挣。”她抬头看着危险的故人，神情坦然而坚定。

    晚晴的脸受过伤，被蒋源风救治后，面目与从前大异，她不明白林衢是从什么地方得出相似的结论的。

    “陛下说得故人，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小姐。……是逃犯。”他掀开马车上的帘布，让冷风灌进来，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头脑发热。

    林衢以为，自己登基已经5年，后宫美人如春花繁艳，情爱之事离自己很远了。可是今天看到了一个需要他灌冷风的人。

    晚晴不敢再言语，静静地被马车送到了御书房门口。林衢亲自牵着她下了车，一时宫内谣言沸沸扬扬。

    流传最广的一条就是苏曈为了讨好新皇，送了个野女人进宫迷惑圣听。这些流言有鼻子有眼，有的甚至香艳非常、全须全尾的，连苏曈都快信了。

    可实际上，林衢却没有拿晚晴怎么样，只留在书房伺候，像一个活动的摆件，连话也没有多说几句。有时看她远远从门口跨步进来，林衢都仿佛能闻到海风的气息，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声，是贝壳串起的长佩。

    晚晴知道，他透过自己去看那个已经遥远的年岁，一场没有做完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