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几个字从念影嘴里说出来,充满了无尽荒寂与薄凉。
念影垂眼,目光落至他带着烧伤的右手手背上,看了会儿后,遂又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还不打算离开?”
只是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出花暮迟,可……半点都认不出来他。
往事不可追,回忆却不可弃。
这些年,他来过狸山许多次,但只有这一次才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最靠近她的一次,是意心铃有所感应,他远远望着她,看见她落泪,听着她说的那句:
“月沉吟,你食言了。”
好像触手可及,却已不能出现回应她半个字。
是啊,他食言了。
月冥城梅林依旧,花香清新,如丝如缕,那株素心梅下,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无数次魂牵梦萦,只敢在心底一次次描摹她的轮廓,守着那段过往。
也许夜玄神君应该永远消逝在那场浩劫中,如今活着的,只有冥帝螭夜。
可他不甘心。
可他放不下。
旁的都不要紧,唯独花朝颜。
“何时猜到的?”他低哑问。
念影默了须臾,说:“第三次碰面,在竹林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狸山,她与那个冥魔使者交手时他骤然出现。
他手背的那处痕迹太过显眼,而且四海七界内能轻易伤到她的不多,除了冥帝螭夜,她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人了。
月沉吟几不可闻地笑了笑,“为什么会往这方面猜?”
念影:“你刻意压制了身上的灵力,令我完全感受不到。我想哪怕是帝君,也不会到这个程度。”
“那为什么只能是我呢?”
念影不禁笑了:“你能轻而易举打败言燚,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念影深深看了他一眼,复杂的情绪掩藏于心。
她低头作画,沉默片刻后,忽地又说:“其实我不知道那一次是否为第三次,现在确定了。”
窗下燃着宁神熏香,念影心思却始终静不下来。
雪莲浅浅绽开,色彩黯淡,她换了支画笔,轻点颜料,将旁边的绿叶细细点缀。
她望着画纸上的雪莲,心里暗自问:是他吗?
半晌,她抬头,看着还没有离开的人,蓦地问:“怀茏是什么身份,雪狼族?”
对方淡淡一笑:“他已离开月冥城,不再听命于我。”
念影心头顿时一阵剧跳。
她搁下画笔,往案桌外走来:“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花朝颜,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他轻轻说。
“……”
念影抿紧唇,等了片刻,将画纸移开,凝目看着他。
他摊开掌心,凝聚出的光焰缓缓变出一个小瓷瓶,闪着绿色的荧光。
“魔髓蛊。”他边递过来边说。
念影神色平静地接过瓷瓶,便顺着他的话说:“数万年前,冥魔因此而生。”
月沉吟扬了扬下巴,神情转眼间经过好几次复杂的变化,遂说:“每一个灵族的人都是天生的魔种,会被魔障侵蚀,身消魂殒。”
念影眼底看不出半点波澜:“你想说……他们都是曾经的灵族?”
月沉吟微微笑着,没有否认。
念影盯着他的眼睛问:“也包括月族吗?”
他神情微顿,仍旧没有言声。
念影刻意提醒道:“一百多年前,因魔障堙灭的月族。”
他本意是想将话题引在另外一件事情上,然而不知念影这些日子已经了解了关于冥魔的一切,心中有百番猜测,一句话就跑偏了。
许久许久后,他才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几丝浅笑,“也许吧。”
念影半点笑不出来,眼眸深邃不可见底。
她问:“你知道夜玄神君吗?”
“略有听闻。”
“你不曾见过他,是不是?”
“不曾。”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
念影心里彻底暗淡下来,顿时涩涩发苦,轻晃着手里的魔物转而问:“你想用这个对付花界,对付我?”
月沉吟抬步往前,几乎与她贴面。
他身形很高,这样面对面念影视线只能瞄到他下巴,站在眼前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花神大人若愿以身献祭,本座便能答允不犯花界。”
念影从容抬头,将手里的东西放置在案桌上,喑哑问:“你想要我的命?”
“别误会。”他微微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要你——嫁给我。”
“……你不觉得荒唐吗?”
月沉吟勾动唇角:“你所求所念皆是花界生灵,是你们花族子民,为了他们,你会答应的。”
念影重重喘了口气,伸手将他推开,“为什么是我?”
“尘世乏趣,总得找些新鲜的事,看看新鲜的人。”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花朝颜,答应吗?”
念影冷淡地看着他,话语十分寒凉:“我早已嫁人为妻,即便他死了。”
“冥帝大人,难道你只对别人的妻子感兴趣?”
月沉吟面不改色,低头而笑:“花朝颜,你以为我会吃你这套吗?”
他仿佛含着醉意,倏地从袖中拿出一只凤血玉镯,抓着念影的手强行套了进去,“我在越境城等你,你会主动来见我的。”
念影并没有挣脱,由他戴上镯子,“如果你要伤害花族的人,我一定亲手杀了你。”话语里悻悻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声,突然说:“试试吧。”
念影轻轻一扣桌面,转动手指,软剑从袖中滑出,似寒风般冷冽地剑招朝他刺了过去。
刚柔并济,缓急相交,如飘雪疾雨,分明是赏心悦目的剑法,但对准的每一招都无比快狠,致命无痕。
念影并不擅剑法,这便是唯一熟悉的一套,是曾经月沉吟教她的。
月沉吟起初并未意识到她这套剑法是从何习得,应激性地灵巧躲避,挡下她的攻势。几番僵持,他意识到了。
狸山逐渐被夜幕笼罩,只能隐约瞧清上空闪烁的几棵微星。
月沉吟突然不能明白自己。
他既盼着她能认出他,却又无比害怕她会认出他。
他想起多年前花暮迟来见他:“我很好奇,你这张脸——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你为什么不敢再去见她?”
“是因为你害怕。”
“你怕她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会避之不及,你也害怕你这未消散的恶疾会连累她。”
一字一句,皆在剜他的心。
最终后者占据整块心思,他不动声色地将念影的剑招化解,掌心拂过剑柄,软剑霎时化作屑沫,与半空的桃花花瓣一同洒落在地。
念影不禁笑了声,眼底沾上几分嘲讽,在脚步落地前猛地唤出长剑,猝不及防下,深深刺进了他的后背。
她顷刻间拔出剑,鲜血喷洒,溅上了脸,雪白的衣袍侵染变红,与周遭的繁花格格不入。
念影惊魂未定,战栗着立稳脚步。
月沉吟脚步站定,转身看向她,仿佛丝毫不觉疼痛,只噙着笑问:“这么心狠吗?”
念影平淡道:“扯平了。”
她指的是当初在狸山为了带走那位雪狼他打伤她的事。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念影撂下沾满血的剑,转身而走。
她猜到了他是冥帝螭夜,可冥帝螭夜又是谁呢?
离开画室很远,她才停顿一瞬,摩挲着腕上的凤血镯:“师尊,如果是你的话……不会变成旁人的样貌来见我吧?”
“你更不会……”她哽咽起来,“用这种方式靠近我。”
然而世事无常,他既然来狸山见了她,既然说了那样的话,便是早有蓄谋,铁了心思要达成所想。
半月后,花界出现疫病,只两日间,疫病席卷十几座城池,随处横行。念影仿佛看见了百年前处在那场魔障中的花界子民,水深火热,伤患无数,无药可医。
一直镇压在花界的冥祓仿佛失去灵力,此时没了半点作用。
念影用遍古法,也只能暂时压制住魔气,对于根治,束手无策。
列盈回来当日,念影独自去了越境城。
越境城这一日格外宁静,街道鲜有市民。
念影步入城中,循着记忆去了上回所在花铺,铺子外就守着几个人,为首一人见她走近,忙迎了上来,恭敬行礼:“君上已等候多时。”
念影仔仔细细瞧着他,有种分外的熟悉感。
她并没有立马进去,默了默,问:“我们从前见过吗?”
对方微微一笑:“也许见过吧。”
念影心思微动,记忆检索片刻,没有想起在其他地方还见过这张脸。
这人引着她缓步往里,绕过后院,路经一片梅林,行至最里的一间小阁楼。
月沉吟正站在墙角望着刚挂起的一幅水墨画,念影走近,引路的人趋步往回,将门紧紧关了起来。
念影闭了闭眼,无声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昨夜就会来见我的。”月沉吟转身朝她走近,含笑看着她。
念影眼圈泛红,手指轻颤着:“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月沉吟定睛望着她:“目的已经告诉过你了。”
念影心中忐忑,伴随着一声惊雷,脚不由抖了下。
月沉吟眼神颇有微妙。
念影如坐针毡:“如果我联合帝君与雪神,你讨不了好。”
月沉吟轻声而笑,往前稍稍迈动步伐。念影仓皇后退,身靠墙壁,退无可退。
月沉吟竭力压制住心里的情绪,哑声道:“花朝颜,你可以试一试。”
他身上带着扑鼻的酒气,隔近了闻得格外浓重。
念影伸手,眸含急切地看着他:“把解药给我。”
月沉吟轻轻覆上她的掌心,柔声说:“魔髓蛊没有解药。”
念影深深看着他,似乎是在衡量他话的真虚,斟酌少顷,将手抽离,“那分明不是魔障产生的魔髓蛊,是人为炼制出的毒蛊。”
她后来也阅过一些有关魔髓蛊的卷书,天生还是人为,这一点对她而言还是很好分辨。
可她其实也很清楚,既然对方要以此威胁她,必然能保证此毒蛊除了他无人可解。她竭尽所能也只可暂时压制,无根治之法。
月沉吟面色变得寒凝,声低无度:“所以呢,你想怎么与我谈条件?”
念影好不容易才将声音维持住平静:“你想要什么?”
月沉吟弯了弯唇,悠悠开口:“你陪我一夜,我若高兴了,就把解药给你。”
“.......”
半晌,他又问:“你当真不肯嫁给我?”
念影脑中空白了一瞬,再也无法维持平静,酸涩的眼底缓缓凝出热泪,继而从眼角滑下。
月沉吟一手轻轻揽住她,温柔地将泪揩拭,压低声音问:“寂含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表情吗?”
念影开始挣脱,反倒被他搂得更紧,混着酒气的滚烫气息扑洒在面庞,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唤:“念念。”
念影恍若雷殛。
念念。
念念。
心里经过了一段长久的考量,念影妥协般停止挣脱,沙哑着声音问:“你说的话,会作数么?”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面庞:“自然是作数的。”
念影阖眸,“我答应嫁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犯花界,也不犯其他族界。”
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声:“答应。”
在得到允准后,他低头凑近她的唇,轻含深吮,那只布满伤痕的手从侧脸缓缓下移,按在她脖颈,用力扯开了衣襟处的系扣。
念影惊恐睁眼,打断他:“……等一等!”
月沉吟动作一顿。
念影放缓呼吸,声音止不住颤抖,“先……先处理好花界的事。”
月沉吟温柔地凝望着她,笑问:“你不相信我?”
念影不语,但那双湿润的眼睛仿佛明晃晃写着:不信。
月沉吟一腔情.欲被浇灭大半。
“两个时辰。”他拢了拢念影的衣服,“你就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