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天气愈渐怪异,浓雾弥漫,百花凋零,聚集的飞鸟虫兽都跑下了山。
念影在尘世的两千余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仿佛是一种噩梦般的预兆。
这时她想:七界将要发生变故了吗?
月光斜洒进窗,与屋中烛火交融。念影执起桌上的毫笔,在平铺的信纸上写下了字:
安好,勿念。
并非花族文字,一笔一划,歪歪曲曲。
这些年,她与寂含见面少了,但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凡修行之人都能炼出方便联络的传心法镜,也就是意心镜,相隔千里也能传音。可寂含只喜欢以书信诉说。
咚——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念影抬眼,恰好有人从外掷进来一朵胭红。
她不由得笑了笑,启唇:“小迟,你做什么呢?”
少年的身影蓦地显现,在窗外朝她看过来,笑得百般纯净。
“阿姐,这么晚了就别折腾了,眼睛会疼的。”
她昨日回到雪山,这两天都在书房看书习字。以往她不曾这样,花暮迟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念影搁下笔,“那我去歇息了,你也快回屋。”
少年乖巧点头:“阿姐我走啦!”
他突然变得很乖巧。
余后几天里,念影都闷在书房。
花暮迟不似以往那样强行拽着她离开,也不会在她耳边聒噪,他只会在墙外放飞一只大大的纸鸢,让那纸鸢浮在半空,撒下片片花瓣,引起她的注意喊她去看。
院中花香宜人,落英缤纷,与少年相映,好似一副极美的画卷。
“阿姐,好看吗?”
“好看。”
很好看……
眼前的少年面庞逐渐模糊,慢慢地幻化成了另外一道身影。
念影笑意戛然而止。
那个人,他在漫天桃花下负手行来,嘴角含着一丝极浅极淡的笑容,眉目似画,面如冷月。
“师尊……”
念影这一刻轰然发觉,她对月沉吟很是想念。
这夜念影突然做了个梦,是在樊月皇城醉酒那晚差不多的场景,月沉吟将她禁锢在身下,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她的后颈,急促地含着她的双唇,一遍遍问她:
——“念念,你对我有喜欢之意吗?”
念影思绪朦胧,被刺激得眼眶湿润,心里泛着微微抽痛。
惊醒之时,她都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梦境……
次日,花暮迟亲手备下了一些点心给她。
念影不曾教过他这些,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论起厨艺,就像玉玲珑每次说的,她还不如帝君养的那两只宠物。
她以为花暮迟只是一时兴起做着玩儿的,当即尝了下,却是难得的味道佳。
她忍不住戏谑:“在西境的那些天,你不是去听教了,而是学做吃的了?”
花暮迟神色欢喜:“阿姐喜欢就好,我以后每天都做给阿姐吃。”
念影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小迟长大了,阿姐很高兴。”
花暮迟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确不是小孩子了。
三天之后,楚素跑来了雪山。
“盈盈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楚素夸大其词。
于是当晚念影就被她拉着回了夜玄宫。
列盈刚从皇宫回来,一见念影就开始诉苦:“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陪着师尊处理公务,在皇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可都要把我闷坏了。”
她满身酒气,像是刚从酒窖里启出来一样。
念影手重重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往边上推:“你先离我远一些,我怕沾了这酒气。”
列盈咧嘴一笑:“花神大人,你可要帮帮我。那天若不是和你一起喝酒,师尊也不会像这样逮着我一个人罚。”
念影忍笑:“怎么,带你处理一下正事就算是在罚你?”
“她在说醉话。”楚素打断,“走啦,我扶你回房歇息。”
列盈甩开楚素凑过来的手,转而用力拽住念影:“我才没醉呢!我带你去看忬蔺,去看真正的醉鬼!”
——“等……”
楚素没有来得及拉住,列盈已经拽着念影跑开了。
人才只到院子外,念影就闻到了极重的酒味。列盈拉着她几乎是跑过来的,在外一脚踹开了门。
忬蔺和萧阳对坐在靠墙边的地方,萧阳整个人毫无异样,倒是忬蔺,怀里抱着一个不知空没空的大酒坛,脸色酡红。门被踹开时,萧阳正要伸手从忬蔺手里拿回那酒坛。
念影忍不住笑了,问身边另一只小醉鬼:“盈盈,你们今日约好了一起喝酒的?”
列盈摇着头,“我哪儿知道他们也要喝,我是和竹林里的小松鼠一起喝的,才不要和他们两个一起!”
她身子沉重,整个人倚在了念影身上。
念影稳稳扶住她,慢慢走近。
“我还能喝的……”忬蔺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
念影笑问:“师兄,你们俩是要一醉方休吗?”
萧阳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这人今天怎么吃错了药。
忬蔺这才听清楚是念影的身影,猛然间一个抬头:“朝颜!”
萧阳:“……”
念影:“……”
列盈应他道:“是朝颜。”
忬蔺忙又摇头:“是师妹,我们的小师妹。”
列盈同他一拍即合:“对,是我们最最最喜欢的师妹!”
萧阳咂嘴,一副自己也被丢了脸的模样看着忬蔺,“我带你进去歇息吧,就别说醉话了。”
“我才没醉呢!”
忬蔺突然直起了身子,看着列盈问:“你说,我醉了是什么样子?”
“你?”列盈摇摇晃晃,手指着他,笑眯了眼,“你会像中了邪似的,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
“你才中了邪。”忬蔺朦朦胧胧地说了一句。少顷,他将手里的酒坛往地下一丢,“我为什么要听见!我就不能失忆吗?”
?
他蓦地站起身,伸手就将念影身侧的列盈狠狠一推。
列盈本就晕晕乎乎站立不稳,被这一推,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萧阳忙去扶她。
“……”
“念影!”忬蔺双手重重按在念影肩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应该听见的,我不应该听见的。”
念影好奇:“听见什么,你听见了什么秘密?”
忬蔺轻摇着头,忖了半晌,问:“你喜欢他吗?”
念影脑中冒着疑问:“师兄你在说什么啊?”
气氛异常诡异。
“我说……”忬蔺再次坐下来,“我没醉!”
语毕,他往桌上一倒,昏了过去。
念影:“……”
.
第二天一早,念影就赶着去问楚素:“狐狸姐姐,你昨晚非要带我回这里,就是想要我看两个小醉鬼的?”
楚素掩袖而笑:“这不是看你没见识过,让你瞧瞧。”
念影失笑:“我算是明白师尊为何要管着你们不让喝酒了。”
其实月沉吟一直都是不让他们喝酒的,偶尔被发现,少不得一顿罚。
楚素平静地拢了拢衣服,“师尊在皇宫待了好几天了,要今日才会回来。好不容易寻得机会,他们哪儿能错过啊。”
念影笑意微微一僵:“师尊今日就能回来了吗?”
“对呀。”
楚素低头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裙摆,半晌后,抬起了头,“念念,你很想他吗?”
“……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而已。
楚素诡异地看着她,笑而不语。
当天月沉吟很晚才回夜玄宫。
白日萧阳从外边买了些酒,非要拉着念影一起喝。两人在云檀榭一边品酒一边下棋,也不说话,一人落一子饮一口酒,来来回回。
念影不记得喝了多少,她是前心里想着的是:忬蔺醉酒后不省人事,楚素喜欢拽着人说心里藏着的秘密,列盈喜欢说胡话。那么,萧阳呢?
念影不禁好奇,萧阳喝醉后会怎么样?
她起初的确是带着这份好奇才一坛一坛地多喝,直至神思不清时才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个人他根本就喝不醉,大概把他丢在酒池里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任何醉意。
迷迷糊糊的,她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萧阳当即笑道:“上一个说要把我喝倒的是无垢山的玦觞神君,之后他整整三年不想再碰酒。”
“玦觞?”念影拽着他问,“你还认识无垢山的人啊?”
“是云妄帝君身边的一位小神将。”
哦,有印象,想起来了。而且她和这人应该算有些渊源。
“那你还认识谁啊?”念影问。
萧阳思忖半晌:“很多呢,我与闻夜将军也算是酒友。”
念影一蹙眉,闻夜?
也是那个帝君身边的神将,不过这位闻夜将军,打架可厉害了,雪神称他是诸神典范。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聊到了折栩。
折栩和楚素是好友,萧阳也是与他相识的。
“念念,你对折栩有不一样的情感吗?”萧阳蓦地问。
——月沉吟回来时就碰巧来了云檀榭,碰巧听见了这一句。
她喜欢折栩吗?
她对折栩是什么样的情感?
这个问题他比萧阳更想要知道。
“折栩啊,”念影晕晕乎乎,“是朋友。”她倏地抬手,两根手指轻轻按在萧阳脸上,笑眯了眼,“像你我这样的交情。”
萧阳一笑:“那你知不知道,折栩他对你……”
话语顿住,笑意戛然而止。
“师尊?”萧阳看向念影身后缓缓走近的人影。
念影慢腾腾转过头,看见月沉吟的那一刻,脑中不断浮现出那些梦里的场景——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为什么梦里的人会是月沉吟?
为什么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来?
念影定了定神,酒意刹那间散去,脑子也空白了一瞬。
“……师兄,我头疼,先回屋了。”
她哑着声音开口,不等萧阳说话,手一按额头,遁形离开。
萧阳:“……”
念影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进屋就紧紧关上了房门。
是她心思不敬,是她心思不纯。
她闭了闭眼,散了发髻,靠着房门缓慢坐下地,开始打坐运动灵力。
可她仿佛并不能像从前一样平静地面对月沉吟。
一见他,就心跳得很快,不自觉地脸热。
察觉到这个严重的事实,念影开始避他。
虽说同在一个地儿,但夜玄宫大得很,她撇开其他人独自用膳,撇开其他人独自摘果子,撇开其他人独自阅书。
直至这日夜里她去楚素那边的净池沐浴,和月沉吟迎面撞了个正着,失去了躲开的机会。
“花朝颜。”
他头一回以这样的方式称呼她,话语似乎充斥着寒凉。
念影喉中哽噎。
“师尊……”
月沉吟怔怔地看着她。
上天给了他一次放肆的机会,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就满足的。
可是……
这份感情刻进了骨血里,情.欲愈渐不能压制,每一次想到她,每一次看见她,都好像有无数虫蚁啃食着他的心,那所剩无几的理智被重重敲打,令他无法自持。
花朝颜。
她深烙在他的心里,无一不在牵动着他的心弦。
在皇宫的这些天,他很想她。
他恨不得跑到雪山将她带回夜玄宫,困住她,让她再也不能离开她。
而所发生的事实是,她在躲他避他……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一次都是如此。
心被绞得生疼,这种滋味,他第一次尝试到。
“……为什么要躲着我?”
许久后,月沉吟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念影忙摇头:“没有啊。”
他问:“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没有!”
念影晃着手,但那个梦还会在脑子里浮现,赶着就要逃窜,“那个……我和盈盈约好了去采果子的,先走啦!”
她一转身,就听月沉吟叫道:“站住。”
念影脚步僵停。
这个理由,显然是脑子一乱轰然编出来的,半点不充分。
念影本以为他会责她一番,却听见他问:“你当初要来拜我为师,本意为何?”
嗯?
拜师?
念影抿了抿嘴角,想起了当初拜师的最初目的。
不过她来夜玄宫的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提及过这件事,她似乎都把这“正事”抛开九霄云外去了。但若是实话实话,好像有点不对劲。
念影迟疑半晌,缓慢转过身,字音吞吐:“我是……是……那个……”
“想学窥探人心的法术?”
?
“师尊怎么知道的?”
月沉吟异常认真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好像在反问:你猜猜我怎么知道的?
!
念影一愣,反应过来:“师尊你怎么这样啊?”
月沉吟笑了,“无意间探听到的,别介意。”
念影长吁口气,努力让自己呼吸维持着平静。
少顷,月沉吟道:“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但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最好还是不要学。”
“理由呢?”
“因为,”他有些犹豫,“要完全习得这门法术,需要切骨剥血,历经千刀万剐之痛。”
念影瞪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啊?”
“要将你的神骨从体内切断抽离,经过洗礼后重新入体。”
他的话似一柄重锤,狠狠敲打在念影心里。
“那师尊曾经……也经历过这种痛楚吗?”
“嗯。”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不含糊,神情也无丝毫异样,就好像她所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问题而已。
这样的痛楚,他独自承受的吗?
他承受了几次?承受了多久?
到现在,还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