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都被咽了回去,念影强忍酸涩,转而问:“师尊为什么要学呢?”
“不是我要学,只是……”
月沉吟话语一顿。
是为了压抑体内的戾气必行的一条路,学此法术不过是顺便。
“只是什么啊?”
“没什么。”
言罢,他转身而走。
念影趋步跟随,试探性地扯着他的衣袖:“可我还是想学。”
月沉吟欲言又止。
念影眯眼笑笑,说:“我不怕痛的。”
月沉吟脚步一停。
“数年前我随姑姑去南境海域斩除海兽,被那东西落下了好几道伤,伤痕到现在都还没好,但当时我都感觉不到疼痛。”
月沉吟蓦地伸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念影心里下意识闪过一丝寒意,听见他问:“此类情况还有许多回吧?”
念影一怔,忙不迭抽回了手。
“你……”她笑容里裹了几分畏惧,“还能感知到我过去的经历吗?”
月沉吟平静点头:“可以。”
念影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月沉吟轻叹口气:“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停顿少顷,他说,“其实你想学这类法术,还有另外的办法。”
念影浮起了兴致:“什么啊?”
“找一个精通此法术的人,让对方与你……”
“?”
念影惑声追问:“与我怎么样?”
月沉吟深看了她一眼,“还是不说了。”
“……”
他轻轻碰了碰念影的额头,遂快步离开。
念影摊开掌心,散出淡淡的光泽,须臾,光泽汇聚,变作了一面小小的镜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花朝颜,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
余后三日,念影都闷在楚素那边的书房习字阅书。
说是习字,实则是想静心。
她能愈渐感受到自己不纯净的心思,面对月沉吟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是她不曾对其他人有过的。
列盈喊了她几回,要和她去皇城玩,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每一回都婉拒了列盈。
列盈当着她的面和楚素诉苦嚷嚷:“师姐,你看她!回了趟雪山就不愿与我玩乐了!”
楚素:“……”
念影:“……”
她到底非列盈这样的心性,也无法像列盈这样满脑子里只需装着玩乐。
经过几次后,列盈索性不再喊她了,转而去缠着楚素。
楚素无奈,但也宠她,每一次都依了她。
念影觉得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学了多日的文字,此刻忘到了九霄云外。书本上的字,她一一都不认得了。
她搁下书本,正要去拿纸笔,屋外蓦地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这么快回来了?
念影往窗外瞄了眼,隐隐瞥见一道蓝色身影,似乎不是楚素,也不是列盈。
她微微蹙眉,抬步往外走了去。
院中站着位蓝衣女子,身形高挑,眉眼秀美,手中执一把长剑。
女子久久地打量着她,目光复杂又古怪。
半晌,她开口问:“听说,你是花族的人?”
念影轻轻闭了闭眼,未语。
“我是女皇陛下身边的信使,婉和仙君。”
念影抬步上前,同她靠近了些,微一见礼:“仙君有礼。”
婉和冷嗤,眼里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念影不禁一笑。
婉和恼然:“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念影静静地看着她,不语。
婉和冷声道:“我听说你是雪神送来的小仙子,殿下对你关爱有加?”
念影垂下眼睫,转身便要进屋。
婉和身影刹那间上前,紧紧拽住她的手臂:“我要你离开夜玄宫,以后不许再来。”
念影嗓音冷下来:“松开。”
婉和久久地瞪着她,手上力道更大,眉眼一挑:“我若不松开呢?”
念影猝然甩袖,一股灵力将她震开。
婉和拔剑出鞘,剑光划过,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刺向念影。
念影眉头蹙紧,躲开她的攻势,然而脚步蓦地一僵,心里像被钝器捶打般疼痛。
她颤着脚步站定,捂住心口,暗自想:莫不是,度化期要提前了?
可真是会挑时候。
“这么巧啊,你的度化期到了?”
念影一抬头。
婉和扬起几分得意:“我见我花族的仙子朋友在度化期的时候跟病重的普通凡人一般无二,看来你今天要死在我手里了。”
念影隐隐起了怒意:“你想杀我?”
“我不允许殿下身边有你这样的人,女皇陛下亦是——”
她尾音未落,再次挥剑,凌厉的剑风迎面袭来。
念影反应迅速,掌心汇散出灵气,霎那间挡回了她的袭击。
婉和被震了一掌,脚步微颤。周遭被一道深深的白光笼罩,地面的残花漂浮上半空,化作尖锐利器朝着婉和袭来。
铺天盖地的花瓣,婉和显然错愕。
错愕也只维持了仅仅一瞬,念影凝聚起仙力幻化出与她相似的一柄长剑,执剑疾袭。剑光当头,婉和抵御间,明显意识到彼此的差距。
她脑中空白一瞬,那疾迅的剑风堪堪抵近了眉眼。念影蓦地一转手腕,掌心贴上她的额头,将她往后一推。
婉和十分不解:“你明明都要经历度化期,为何还有这么深的灵力?”
念影轻声而笑,语气柔和:“让你失望了,我非普通花族,与旁人不一样。”
“你!”
婉和气急,挥剑过来,两人再度缠斗在一起。
这位小仙子年纪轻轻,修为倒是不算浅,可却要用这一身修为来做些无趣的事。
婉和接连挥剑,手间散出的仙力打倒了周围的树木,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着些什么。
盘旋一番过后,她意识到不对劲:“你!你故意耍我!”
念影和善地看着她:“耍你什么?”
说话间,她轻轻转动手腕,掌风汇集起一团淡淡的光晕撒过去。婉和身子如若雷击,颤抖站地,手里的剑也在瞬间化作了屑沫。
——“念念!”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
念影一怔,师姐?
她脚步站定,缓缓偏头朝着声音出看去,却见是楚素与月沉吟一前一后疾步正走来。
如果婉和是皇宫里重要的人,是女皇陛下的亲信,那么和月沉吟也一定……
念影抿了抿嘴角,勾动手指,凌空的花瓣猝然沉坠下地,手里的剑也化作了无色的光晕,彻底消散。
然而也仅只在刹那,婉和蓦地靠近,一记掌风袭来,念影来不及的反应,那一掌狠狠劈在了她身上。
念影脚下一抖,摇摇欲坠。
一道清冷之气从身后掠过,便如第一次在雪山,月沉吟稳稳扶住了她。
婉和身躯被狠狠一震,脚步连连后退。
念影蓦地一掩嘴,重重咳嗽了几声,喉间一热,吐出了一口血。
“念念?”月沉吟神情有稍许复杂。
念影:“……”
婉和木讷:“念影,你怎么这样?”
念影:“?”
什么,哪样?
“你装什么柔弱!”她气得跺脚,“方才还那样气势汹汹的,一见殿下过来就装成这样!”
念影扶额。
这确实是在度化期过度使用灵力的后果,并非她那一掌。
但她并没有言声。
婉和颤颤巍巍地踱步上前,此时才注意到月沉吟看她的眼神:“殿下,我……我是奉陛下之命才来……”
“滚。”月沉吟嗓音无比寒凉,“你若再来夜玄宫,哪怕阿姐护着,我也会杀了你。”
念影第一次从月沉吟嘴里听见如此冰凉的话语。
“我没事。”
她淡淡说了一句,正要推开他自行离开,却被他按住了手,“先回屋。”
下一刻,他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
念影惊慌失措:“……放我下来!”
“回屋。”他复述。
婉和惊恐。
楚素惊恐。
念影本人只会更加惊恐。
婉和要杀她?
不对,是女皇让她来的,所以是女皇对她不满?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婉和说月沉吟对她关爱有加?
还是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月沉吟为什么要抱她……?
她久久没有从这件突兀的事情中缓过来,僵硬地看着月沉吟,一双手进退两难,碰他不是,不碰也不是。
这一小段路仿佛过了一个时辰。
月沉吟走至榻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气氛瞬间凝固,两人相互对视,却都缄口无言。
念影觉得月沉吟神情紧绷得厉害,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那个……”还是她先开口打破了尴尬,“女皇陛下她,似乎对我有些误会啊?”
月沉吟突然捉起她的手,才看清她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应是被婉和的剑伤到的。
“你不必理会婉和的话。”他化掉血,给她揉了揉,“陛下宠信她兄长,所以对她格外宽纵。”
可婉和明明说她是奉女皇的命令来的,如果是借着名头胡来,倒也真是放肆。
“念念,送你一样东西。”
月沉吟摊开手掌,幻出一只带着紫色穗子的小风铃。
念影嘴角漾起一丝微妙的笑容:“意心铃?”
修法之人都能炼出一对意心铃,相赠他人,执铃的两个人能千里传音,随时取得联络,通晓对方的情况。若以血结契,便生死相依,一人伤病,另一人也会遭受反噬。
念影接过后,月沉吟又拿出了药膏,抹在她手腕的伤处,“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需要的时候就唤我。”
“我会立马出现在你面前。”
“其实……”念影有些喉梗,“其实这次只是个意外,我打得过她。”
月沉吟给她揉着手腕,抬头:“什么?”
念影握紧了意心铃,摇头:“没,没什么。”
就当她打不过婉和吧。
若受伤的是婉和,也许挨骂的就会是她了。
念影心中隐隐有些得意,低声说:“多谢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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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念影睡得分外安稳。
那被噩梦裹挟的夜晚实在是煎熬,次日列盈照旧过来嚷嚷,念影敲了敲她的额头:“盈盈,你就该是只野兔,整日漫山遍野的跑。”
列盈嬉笑:“可不啊,我就盼着自己能做只自在无羁的小仙鸟,游走四海七界。若让我闷在一处,可真是要了我这条小命。”
念影忍俊不禁:“索性你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只要顾着玩儿就行了。”
其实,她倒羡慕列盈。
两人在樊月皇城逛了一遭,回来已经临近薄暮。
她经过前门时,迎面撞见个人——
“阿姐!”
少年大踏步行来。
念影一时怔然:“我不是说我很快就会回雪山吗,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花暮迟道:“是姑姑托我到樊月皇城办事,事情已经妥当了,我顺便就来看看阿姐。”他一字一顿,语速略慢,眼睛不停地眨,仿佛还压着其他的事。
念影歪头看向列盈。
列盈立马会意:“我先去找师姐啦!”
她一走远,花暮迟忙不迭拽住念影,就要拉着她往外走:“阿姐,你快离开!”
念影定住脚步,拽停他,“离开什么?”
“夜玄,他不正常。”
花暮迟压紧了眉头,“阿姐,你离他远一点,他看你的眼神那么不对劲!”
念影抽出手,往后退开两步,凝视着他。
少顷,她问:“你什么时候见到他了?”
花暮迟微一噎。
念影愠怒:“你是不是又偷偷用了感应的术法?”
双生神胎之间是能有所感应的,但非必要不能用,十分损耗灵力,还容易遭到反噬。
“我无意的。”花暮迟满脸无辜。
念影敛散怒意,“算了,以后别这样。”
“可是阿姐,”花暮迟急得跺脚,“他不对劲,他不是什么好人。”
“哪儿有啊?”
“那么明显,他就是对你别有所图,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念影无奈一笑:“你之前也说寂含和折栩对我别有所图呢。”
不止如此,还这样形容过玉玲珑。某段时日她和玉玲珑走得格外近,小家伙可会醋了。
“不……”花暮迟摇着头,“但是这个人他很不一样,他比折栩寂含都要危险。”
他拽住念影的双臂,眼神很真诚:“阿姐你信我好吗,你会受伤的。”
念影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他是我师尊,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
花暮迟红了眼眶。
念影转身,语气冷下来:“你且先回雪山吧,过两日我会回去一趟。”
这小家伙,大概是太闲了。
念影想到玉玲珑曾还对雪神提过,就应该给花暮迟多找些事做,让他没有那个闲暇空余胡思乱想。
这个想法,念影此时觉得太可取了。
待花暮迟离开,她去见了见楚素。
列盈今日偷买了两壶酒,一过来就迫不及待找楚素分享,喝得不亦乐乎。
念影方从两人口中得知,三日后是月沉吟生辰。
他的生辰,她应该要送他什么呢?
他会喜欢她送的东西吗?
念影左思右想,从前玉玲珑生辰,她倒是会寻一些罕见的玩意儿送她。玲珑好古物,哪怕是两本破旧的古书她也喜欢得爱不释手。
其实她并不了解月沉吟的喜好,她没有主动问过他,而楚素他们虽与他相处多年,却也没有很清楚。
她应该要送他一样不易忘记的物品。
转眼当天已至,天朦亮时念影就去见了忬蔺一面,听他说:皇宫送来的公文多,月沉吟应待在书房的。
念影眼皮不停的跳,仿佛有种无声的预感,也许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月沉吟昨夜整晚没睡,一直待在书房。
他心中过于烦躁,一则婉和的事,他和女皇起了争执;二则,他越来越不能心静,什么事做起来都不安稳,心里总想着念影。见了她不行,不见更是不行。
也许花朝颜并非是他的天定之人,她只是令他的原有的压制溃不成军,令他的戾气增生,令他不能自持。
念影过来时,正见他望着窗外发呆。
月沉吟微微一愣,并没有先她开口。
念影抱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盒,一步步走向他,压低了声说:“他们说今日是师尊生辰。”
月沉吟搁下了笔,一言未发,凝目看着她。
“我知道会有许多人送礼。”
听楚素说,他以往生辰都会回皇宫,女皇为命人摆宴,会有许多的人给他送礼祝贺。
念影动作缓慢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腰带,金线绣纹,质地精致。
“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喜欢。”念影小心翼翼,长睫轻颤。
月沉吟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他才轻言出声:“喜欢。”
“喜欢就好。”
念影将头低得更甚,仿佛送出去的东西是一个烫手山芋,待他接下,忙要松手。
而她一松手,他又握住了她的手,言声说:“你亲手为我系上。”
“啊?”
念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月沉吟轻轻笑了声。
念影再度垂首,抿紧嘴角,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很轻很轻,似落羽般拂过月沉吟耳畔。
念影动作轻和,一点一点碰触他的衣袍。
好想不理智一次。
月沉吟想。
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仿佛就在一步步踏进深渊。每一次的接触,他都无一没有被她引诱,正是由于那种不经意,更能蚕食他的心神。
“念念。”
念影指尖一颤。
两人靠得极近,念影温柔的动作,仿佛是对心爱之人的极度体贴。就像新婚夫妻,夫君会为妻子描眉,而妻子会……
念影心里涌现出几分灼热,不由得攥紧了玉钩。他抬眼,迷蒙地望着月沉吟。
为何不可再近一步呢?
不可吗?
那种强烈的焦渴攀上脑髓,鞭挞着月沉吟的心神。
这是他的。
这个人应该要属于他。
——脑子里不可抑制地不断浮现这个声音,理智难以维持。
“念念……”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掌轻贴上她的面庞,缓缓低下头。
念影脑中有过片刻的错乱,欲要推开,却被他紧紧拥住。
就这样再近一步,也许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反感呢?
也许她也是喜欢他的,至少,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也足够了。
浑身力气都被抽离,意识混沌,浑身紧绷,这与那场梦境急遽交叠,反复不断浮现在脑海。
——“念念,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那声低哑的问话盘旋在耳畔,几乎抽干了念影所有的意识,她心里狠狠一跳,猝然推开了他。
“……”
“我……”她启唇,连出声都是百般艰难,“我答应了盈盈要陪她去皇城的,先走了。”
无法再去看月沉吟是什么反应,念影颤着脚步急促而走,带了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一路跑回屋,她一拂袖,重重关上了房门,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嘴角。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主动吻她?是她的错觉吗?
不,这不是梦境,分明是真实发生的情景。
原来心思不净的,并非她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