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岩之渊,南域殁绵城——
此处终年无雪,浓雾弥漫,不见夜空,在此的罪恶者一一束上枷锁,每日承受着天道降生的雷刑。
这一日,殁绵城下了场大雪。
短促的半个时辰。
城门外,一个罪犯缓缓走进,那身白衣多半染了血色,腕上与脚上都拖着沉重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响。
他生得十分矜贵,那双桃花眼煞是好看。
念影与月沉吟二人只同那罪犯差了半柱香的时间,城中荒寂,一座座竹楼,却不见半个人影。
往城中走了几步,月沉吟才察觉到地面寥寥的飘雪。
破旧的竹楼内,走出一位身形高挑的白衣女,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步伐迈得极快,三两步就脱离了视线,同月沉吟擦肩而过。
他蓦地顿步,眼中布满寒色。
转身之际,那人已经没了影儿。
念影随他驻足,顺着他的视线:“认得?”
月沉吟没有回答,转而问她:“念念,你可知——此处,镇压着一位魔主的尸首?”
“言燚,对吗?”
念影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只是听他提到了雪霓裳、见他此刻说话的语气,这句话就直接从喉间冒了出来。
月沉吟没有说话。
视为默认。
念影微微瞠目:“为何没有毁掉?他不是在万年前连神识都散了吗?”
月沉吟轻笑着:“你信染枫给你看的那些古书?”
念影摇着头:“我问过师姐,她也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楚素又能知道多少呢。
她不过是觉得,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楚素给的回答一定是经过月沉吟授意的,信的是他罢了。
“你以为我当年为何没有杀他,顾念旧情吗?是真的杀不了。”
“他和小迟一样有着不死之身,哪怕魂飞魄散,只要时间足够,也是能修复好的。”
念影担忧道:“他还需要多久苏醒?时间快到了吗?魔族找寻上古神器,就是因为他即将苏醒吗?”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被那锁链碰撞的声音扰了视线。
“请问,现在是何年月?”——那名罪犯朝着两人走近,客气有礼地揖了揖手。
他声音也很是好听,清澈悦耳,只是衬着这副年轻的样貌,多了些沉稳。
这人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念影紧蹙眉头,下意识朝着月沉吟身后避了避。
月沉吟回他道:“天岷四百二十七年。”
“天岷?”
“皇帝改的年号?”
月沉吟直愣愣地盯着他,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他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哦,是我多嘴了,抱歉。”
而后又道:“我见二位仙气渺渺,想来非凡人之躯,再多问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月沉吟淡声道:“雪岩之渊。”
“雪岩之渊。”他复述了一遍这几个字,似是感到陌生,接着又问,“那要如何离开,此处太冷了?”
细看能察觉到,他浑身都在打哆嗦,一双手也冻红了。
月沉吟问他:“你是从何处来这里的?”
“我……不记得了。”
他那迷茫的神情与眼神真真切切,若是装的,那也委实太能演戏。
念影警惕地看着这人,视线上下打量,一瞬没有松懈。
半晌,月沉吟主动问他:“阁下可要同行,我们是去找居所的?”
他忙致谢:“哦,好,好,多谢这位公子了。”
礼仪得当,就连那揖手的姿势都分外标准规整,身戴锁链,白袍染血,仿佛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温润端方。
念影见过他。
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走过这条街道,地面似乎松软许多,踩上去有些古怪。
月沉吟顿步唤来长剑,于地面转起一道飓风。
冰雪融化,尘土四起,房屋建筑与花草树木上的厚冰被打散,天色黯淡些许,上空挂满淡淡繁星。
前方渐渐显露出一座宫殿,浮着仙气,地面铺盖着玉石。
月沉吟收了剑,牵住念影的手,往后看了一眼。
念影惊道:“他不见了!”
那人早已没了半点踪影,消失得悄无声息。
月沉吟没有说话,攥紧她的手朝着前方宫殿走去。
两人踏上玉阶,念影不一会儿又往后瞄了眼。
半晌,她忍不住问:“你说,他是真的吗?”
长阶踩尽,要至宫殿门口,月沉吟放缓了步伐,说:“真的苏醒了,真的不记得了。”
念影问着:“出去后要告诉姑姑和帝君吗?”
月沉吟抬了抬眼,“她会处理。”
“谁?”
迈上最后一层台阶,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我以为,你不会来。”
念影视线定住,看着此刻站于殿门外的人:“姑姑?”
那略带沉稳的面容,额间缀着华胜金冠,分明是雪神。
念影苏醒以来,还不曾回过雪山,现在是头一回见雪神。
可是……她怎么会在雪岩之渊?
“霓裳适才离开了,我代她守一段时间。”
她说着,从身侧仙子手里拿过一样东西,递给了念影。
“朝颜,这是你要的东西。”
念影捧着双手接过,正是她要找的最后一片云幕灯碎片。
过后,她才将视线落在月沉吟身上,客气寒暄:“沉吟,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月沉吟静默地看着她,未语。
她淡淡笑着:“我新习了一套剑法,可有兴致切磋一二?”
月沉吟陪着她笑了笑,算是答允。
她便又看向念影:“朝颜,这里的墨华香用完了,你便为我调制一些吧。”
话里,似有几分疏离感。
念影俯首:“朝颜遵命。”
立马有仙子为她引路:“神君这边请。”
念影随着这位仙子到了一处楼阁,内里工具齐全,花粉充分。
“神君有何吩咐来外唤人即可,小仙先行告退。”
那仙子说着就退了出去。
念影直至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
为了找云幕灯,无缘无故到了雪岩之渊,还碰着了——言燚。
那个人,就是言燚。
按照月沉吟所言,他的魂魄已经回归,时间足够,恰好在这段时间苏醒了。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大约是,魂魄尚未完全修复好,那按理来说,灵力修为还没有这么快恢复。
至少,也还得再过个三五百年。
时间不长,但也不短,帝君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好。
花暮迟的事情已经够头疼了,可别再来些扰乱心神的坏事,头疼。
念影撵细了花粉,置于鼻边嗅了嗅。
这虞莲的香味好是浓郁。
***
一忙活就是两个多时辰。
许久没有像这样集中时间和精力调香,念影突然觉得有些新鲜。
整理好后,她离开了这间楼阁。
有小仙在外等候,见她出来,便说雪神同月沉吟在议事,随后领她去了偏殿。
念影心里缓缓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入殿中,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念影抬了抬眼,掀开珠帘疾步走进内室,果真见月沉吟半躺在卧榻上,只着了件里衣,脸色苍白,胸前染了一大块血迹。
“姑姑她伤了你?”
念影是有错愕在的,神情复杂,眼底可见淌满了担忧。
月沉吟覆上她的手,没有让她去看伤口,声带倦意:“她剑术精进,我的确比不过。”
可……雪神并不擅剑术啊。
念影转而握住他的手,眼底晕染一层氤氲,声带了哽咽:“疼吗?”
他淡淡一笑:“小伤而已。”
嗯,对他来说的确是小伤。
许是很久不见他受伤,念影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疼。
珠帘再度被掀开,一身淡琥珀色衣袍的雪神走了进来。
她命仙子呈来一碗药羹,“止疼的,朝颜,喂他吃下吧。”
念影接过在手,抬眸看向月沉吟。
他没有说话。
她便舀起一口,喂到了他嘴边。
月沉吟吃了一口,遂一仰头,看着雪神:“既然引了我来这里,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吧。”
雪神趋步上前,唇际浮着浅淡又温和的笑意:“不是帮忙,是等价交换。”
“我放你离开,你替我找到扶榭铃。”
月沉吟皱起眉头:“扶榭铃不是在幽州么,为何需要我找?”
“不在幽州,在忘忧城。”
“何时丢的?”
雪神仍笑着:“你耳目众多,应当早就知晓,不必同我装傻。”
“嘶。”
念影喂得急了些,月沉吟被烫了下。
雪神似乎会意,屏退了室内的两位仙子。
月沉吟这才笑了声,“云妄将找寻神器的事情,交给了幽州那个小丫头。”
“你们也是胆大。”
“有何不好么?”雪神轻道,“幽州王族的人,你不会伤的。”
月沉吟看着她那清致的眉眼,说:“扶榭铃我会交到雪云舒手里。”
面前的人脸色顿变,笑意僵住。
念影喂完最后一口,不禁笑了起来,看着她道:“前辈,姑姑她可没有这样喜欢笑。”
雪神总是一副冰冷肃然的模样。
再者,雪神不会唤她朝颜。
这么快被戳穿,雪霓裳脸色有几许难堪。
“没意思。”她拂袖转身,“我本不想让自己掺和进这件事情,毕竟你我交情终归与他们不同。”
月沉吟轻笑了声,“你所谓的不同,就是毫不留情地将剑刺进我身体里,还要我替你办事?”
雪霓裳低头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我所谓的不同,是你愿意被我所伤,而不会被他们所伤。”
话言罢,她抬步走了出去。
念影从一侧拿过外袍,“你与霓裳前辈,还有这等交情?”
月沉吟轻轻握住她的手,略解释道:“我与霓裳、还有陌朝,是多年挚友。”
“陌朝?”念影愕然,“东境山神陌朝前辈?”
“嗯,就是他。”
念影诞生之际,这位东山神已经寂灭,她自是未见过。
她记忆里的夜玄神君,是孤独的,待人温柔和善,但他的背影总是那样荒寂。
后来的冥帝螭夜,行事偏激,本性泯灭。
却不知从前在那两位挚友面前的月沉吟,是何种状态……
***
从雪岩之渊的结界入口离开,便是身处来时的客栈中。
一夜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整个越境城十分平静。
月沉吟伤势不重,但不知是否他太久没受伤,神情一直布着苦楚,仿佛疼痛难忍。
念影藏没了云幕灯,想着先陪他回月冥城,拿到他那边的碎片,再去荆州找列盈。
然而,她完完全全忘记了一个人。
以至于两人刚走出越境城,发狂的花暮迟从后追了上来。
两人各怀心事,心不在焉,人出现得突兀,那带着怒意的一剑猝不及防从后刺进了月沉吟身体里。
念影迟缓反应,应激性的一掌劈了过去,碎了剑。
花暮迟被震得心头窒息,喉间一热,滚热的血吐了出来。
“阿姐……你为了他又要伤我?”
这边月沉吟径直跪倒在地,伤口鲜血涌出,缓缓蔓延。
念影一时觉得心中窒痛,曾经许多噩梦里的场景不断浮现在脑海。
不行。
花暮迟得救。
她更坚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沉吟。”她蹲下身扶住了人。
花暮迟眼眸猩红,快要哭出来。
月沉吟紧紧攥住她的衣服,嗓音嘶哑:“好痛……”
花暮迟立马沸腾了:“不过是剑伤罢了,你在阿姐面前装什么?”
念影这会儿察觉到了不对劲——
是服用的那帖药。
里面十有八九掺了雪灵芝。
雪岩之渊的雪灵芝服用后使人不老不死,但脱离域内到了外界,会有超乎十倍的感官。
需得服用特制的缓解之药才行。
念影心里疼得一抽,“你知道那药有问题?”
月沉吟阖了阖眸,“我知。”
他自然知,因为那药……是他主动向雪霓裳要的。
但这个,他不会让念影知道。
念影这瞬间只觉得脑袋都要炸裂了。
她扶着月沉吟起身,驱动灵力,召了传送符。
“花暮迟,你若不想我再关你,就滚远一些,别逼我动手。”
花暮迟眼睁睁看着二人身影消散在眼前。
***
狸山内,楚素与怜薰都在等候着。
念影扶着人回了寝居,火急火燎找出伤药,褪下衣服,撒了止血止疼的药粉,又去给他寻衣服。
月沉吟见她忙活的样子,抑制不住,一直勾着唇角。
但,疼也是真的疼。
念影擦拭了血迹,包扎好伤口,又给他穿上了衣服,冒了一层层汗。
“还疼得厉害吗?”
她语气无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