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影是顺着刻石指引而去,然到了越境城,刻石的反应淡了许多。
东西会去哪儿?
她先前有过猜测:若能轻易寻到,想必月沉吟早就拿到了。而他没有去拿,大约是不想让她得到完整的,只要手里有一片就足以。
这会儿子突然想到了另一点——
他的确想寻齐,也知晓地方,只不过那个地方,不能轻易靠近。
可不能明白的是,越境城中,又有何不可去的地方。
于是念影静等了几天。
直至三日后夜里,她在街道看见了灵渊。
碰见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佯装惊讶:“阿九?”
这般称呼,灵渊楞了一楞。
念影目光锁着他,心里突然好奇地想:他对她的情意……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那时他灵力封锁,进入虚弱期,不得已附在了一个小孩子身上,二人由此相识。
是那寥寥几日的相处……还是后来在无垢山的相见……
当年答应月沉吟去离花洲前,她去了趟无垢山拜见帝君,就在那时,碰着了灵渊。他换了一副男子的身体,可她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在她离开后也没搭上一句话。
她遇见过许多的人,大约像这种只相处过一月不到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忘掉,也是因着螣蛇百竭的关系,才对这个人留存了几分记忆。
她想,月沉吟会在意寂含,在意玦觞,在意折栩,但灵渊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过是百竭身边的一样物品罢了。
毕竟他都不曾在意过百竭。
可,那是从前。
念影抬了抬眼,听见那厢开了口:“念念,许久未见。”
他说着话,忽从身上扯出了一块绣帕,抬起手似要去擦拭她的脸。
念影下意识躲开,目光暗沉下来:“灵渊,你又想干什么?”
手在半空僵住。
连简单的触碰都不肯,她不喜欢与人靠近么?他矜持么?
不,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是月沉吟。
她也会哄人,会说好听的情话,会在床榻间主动,会敛了所有的端方和矜持,由着月沉吟索取无度、百般折腾。
为什么一定是月沉吟呢……
为什么她就那么喜欢月沉吟……
“你脸上有一点血渍。”灵渊收回帕子,转而问:“恢复了么?”
念影笑看着他,轻道:“你长大了。”
“……”
“那只是我找的其中一副身体。”
念影当然是知道,算起来,他比她要年长许多。
“当我没说。”
她转身而走,没有多看他一眼。
灵渊心中刺痛,迟疑半晌,跟上了她的脚步。
此时,刻石仍是没有反应。
念影行至一间茶楼,徐步走了进去。
灵渊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要了壶热茶,坐了片刻,见那人在隔座待不住了。
“好喝吗?”她先开了口。
这一主动开口,灵渊便立马靠过来,与她相对而坐,问了想问的话:“既然都记起来了,那你是不是离开月沉吟了?”
念影抿了口茶,神情冷漠:“他是我夫君,我自然不会离开他。”
她话音落下,突然意识到身边没有了其他人的说话声和吵嚷声。
“阿姐——”
一道声音传进耳畔,紧接着便是花暮迟疾步从外走了进来。
“小迟,你怎么会来这里?”
念影视线扫视一圈,才见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犹如石化。
“小迟,静止的术法不能随便用!”
都还没来得及将一句话说完,花暮迟已经朝灵渊扑了去,两人顷刻间打成一片。
念影:“……”
这逢人就动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房梁倒塌,二人身影消散,移到了外面。
月沉吟说得对,只会惹祸,倒不如一直关起来。
念影合拢十指,念诀施法,将酒楼恢复了原状,随后设下一道屏障,金光自半空而下,几乎笼罩了整个越境城。
最后,才解除了时间静止的术法。
她在桌上搁下两锭银两,拂袖而走。
轰隆——
巨大的雷声传来,响彻半空。
黑云沉沉,缓缓压向城外。
重重藤蔓缠住了灵渊,伴随着一道闪电,藤蔓溶解在地,花暮迟迈步,手里的长刀直直朝着人砍了过去。
而灵渊巧妙闪躲,打落他的刀,卷起层层尘土,地面的石子汇聚在一起,化作利器不断朝着花暮迟击打。他一一打了回去,但那石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天色被闪电和黑云映得忽明忽暗,雷电下落之际,花暮迟略移了移腿,与此同时,一大块磐石击在他背上,灵渊顺势一掌,也重重劈在他胸前。
花暮迟被打得剧痛,倒在地上,气息紊乱,喷了一大口血。
灵渊冷嗤一声:“比起你姐夫,你可要差远了,还想伤我?”
念影恰好追寻至城外。
真是。
每次找他姐夫打架的时候倒是知道竭尽所能,盘算这盘算那的,本体都没出来就到处惹事,唯恐不给她找麻烦。
念影趋步上前,将花暮迟扶了起来。
他按着胸口,隐隐约约间,指缝中显露了几分淡淡的蓝色光泽,似是从肌肤里渗透出来的。
而且,好重的灵力。
花暮迟恍若未觉,视线一味盯着她看。
念影敛散疑惑的心思,转而去看灵渊:“我们谈谈吧。”
灵渊只看着她,未语。
她转身便走远了些。
灵渊很快就跟了过来。
念影顿步,很轻地叹了口气。
灵渊缓缓朝她靠近,神情含笑,“念念,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连神格都还未恢复完全吧?”
她看着将将触碰到自己的这只手,婉声道:“哪只手碰我,他便会废了哪只,你可以试试。”
灵渊动作微顿,唇际浮起更深的笑意:“我现在不怕他。”
念影淡声:“怕不怕是你的事,我说了,你可以试试。”
灵渊收回了手,染血的衣襟下,隐隐可见起了裂纹的肌肤。
“你的这副躯体,已经到了尽头。”
他目光僵楞,嘴唇轻颤。
而他没有换,大概是,寻不到各方面都合适的,入不了别的身,只能每日备受苦楚地强撑着。
念影打量着他的神色,蓦地问:“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吗?”
灵渊茫然摇了摇头。
念影微微笑着,压低了声:“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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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暮迟在原地等了许久,只远远瞧见那边的两人靠得极近。
常听人说,人靠人相衬。
他每一回见着月沉吟都分外碍眼,第一次见面就是发自心底的厌恶,可眼下看着那灵渊,竟无端觉得月沉吟顺眼了几许。
至少,月沉吟那相貌是一等一的出挑。
至少,阿姐与他是行过礼的夫妻。
可他灵渊算什么东西?
花暮迟闭了闭眼,轻轻揉着胸口。
淡淡的光泽渐渐消失,疼痛感也散了去。
半晌,念影走了回来。
她没有多言,只稍微清理了下花暮迟身上的血迹和尘土,旋即朝着城门走去,“先去找个客栈休息。”
花暮迟乖顺跟着她,一言不敢发。
只待到了客栈,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们说了什么?”
念影关门落了栓,扶他在床上坐下,冷声:“你不需要知道。”随即拿出敷伤的药膏出来,褪了他的外衣。
花暮迟吃痛出声,白色里衣染成了红色。
“阿姐。”
他红着眼,面无血色,巴巴望着念影,像只受伤的小兔子想要寻求主人的怜悯。
念影将里衣脱开一些,看着背上被磐石砸着的那道伤口,只问了一句:“疼吗?”
“好疼。”
念影斜睨了他一眼,将药膏塞进他手里,没有多余的话。
她就此便要走,花暮迟忙地拽住,嗓音沙哑似要哭出来,衬得神情凄楚:“阿姐不给我包扎伤口吗?”
“……”念影堪堪吐血,“你这么大个人了,连包扎伤口都不会?”
“可是月沉吟每次受伤,你都会亲手……”
“闭嘴。”
花暮迟欲言又止。
最后念影还是依了他,亲自给他上了药。
可她始终神色平静,眸子毫无波动,仿佛对他这伤没有半点心疼之意。
花暮迟见过月沉吟受伤时她的神情,她明明那样心疼,包扎时抖着手、不敢细看,还一遍遍道怎么那么不小心……
念影此时哪儿想那么多,没把他丢下独自走已是尽了姐姐的情义。伤口包扎得潦草,擦拭了血迹,花暮迟穿上了外衣。
念影喂他喝了口水,正要离开时,一个蓝色锦囊从他腰上掉落,里边的东西也滑了出来。
她本没太在意,却见花暮迟急急忙忙就捡了起来,捧在掌心十分珍视地吹了吹,生怕会沾上尘埃。
“是什么啊?”
念影从他掌心拿过来瞧了瞧,是一片淡蓝色的鱼鳞,拇指大小,闪着亮亮的光泽,握在手里能清晰感知到不同寻常的灵力。
而这灵力,似乎就是在城门外时感受到的那一股。
她抬眼,看着花暮迟问:“谁送你的?”
花暮迟迟疑片刻,又猛然想到了什么,立马抢了回去。
念影怔了怔。
他不停摇着头:“我不记得是谁送的了,只知道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丢失记忆的情况想必越来越严重了。
念影提醒着:“这是人鱼族的鱼鳞片。”
“你何时结交了人鱼族的人?”
花暮迟心头一阵绞痛,额头布满密集的汗珠,脸色过度苍白,不断摇着头:“阿姐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念影再喂他喝了水,扶着他侧躺下来,盖上被褥。
“那你先歇着吧。”
她声音温柔下来。
花暮迟再度拽住了她,嘶哑着声音、含糊不清:“阿姐,你是离开月沉吟了吗?”
念影道:“我说过,他是我夫君。”
花暮迟冷嗤一声:“他不配。”
“那谁配呢,灵渊?”
“他更不配!”
念影不禁笑了下。
“睡吧,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花暮迟这下松了手,乖乖阖眸,没再缠着她。
屋内熏香浓郁,掩盖了血腥味。
念影原本糟乱的心思逐渐静下来,见刻石仍旧没有反应,离开了客栈。
街道引灯一盏盏熄灭,空无一人,十分寂静。
朦胧的月色洒下来,缓缓映出了半月的轮廓。
她听见了耳边柔柔的风声,低首时,瞥见脚下落了一片枫红。
染了血的?
念影将枫叶捡起,拭去叶面的血渍,将其置于唇边,旋即起了清晰悦耳的曲音。
作为花朝颜,她突然觉得有些倦了。
或许月沉吟说得对,这么多年,没有她,荆州也无恙。
小孩子都该长大了。
念影顿住步伐,曲声也停了下来。恍惚间才意识到,这曲子,还是月沉吟教她的。
抬眼之际,前方猛然间多出了一道人影。
念影嘴唇轻颤,神情浮起难以言喻的萧瑟。
那个人——
是月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