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谜影23

    从钦差动身伊始,京城便有不少人观望着潭湘郡的最新消息——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商贾,都盼着洪涝结束后去潭湘做些小本生意。

    因此,即使韦辰身处异地,他治灾有功的消息就早已在大街小巷传开。而这种混杂着激动与仰慕的情绪,在见到抵京的马车时达到了顶峰。

    看着路边感恩戴德的百姓,韦辰有些惋惜地看向诗宁:“潭湘郡的赈灾整顿,论功劳,还是公主殿下出力多……只是您此次出行隐姓埋名,史官只会记录下官的所作所为,殿下会觉得不值得么?”

    诗宁微微撩起帘子,看向欢欣鼓舞的众人,脸上也不觉漾出笑意:“母妃教导我,做人要问心无愧——无愧苍生百姓,无愧皇室身份,无愧家人……

    “经此一事,在外为官的臣子会收敛自己的小动作;在朝廷内的官员也不必纠结站队。官场平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放下帷裳,少女转向他,依旧是那副恬淡的神情:“平心而论,没有了文官的溢美之词,本宫确实会有些不平;但总会有人会记得本宫的付出——钦差大人不也是其中之一么?”

    “公主气量,下官佩服。”

    “过奖过奖。”她单手撑着下巴,畅想着未来,眼中似有星辰闪烁,“若是朝廷改革变法,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女子效仿本公主,入朝为官,协助天子治理汴周……”

    “这话若是放在先前,老夫定会立刻出言反驳。但此行,公主的作为打破了下官狭隘的眼界。”韦辰举起案几上的瓷盏,以茶代酒敬诗宁一杯,“也许,这一日很快便会到来了。”

    *

    抵京的次日,梧桐的第一片黄叶翩然落下。

    “秋到——”太史官洪亮的嗓音响起,随后便是鼓声震天,朱漆白皮的大鼓颤抖着高歌,把秋的消息昭告天下。

    小阳春的天气里,帝京像只微微困倦的狮子,慵懒又不失警惕。

    “如今小妹和温公子皆已回宫,儿臣的手上证据齐全,只等父皇过目……可要召三弟入宫了?”御书房中,宋瑾瑜垂手站立,等待咸德帝的答复。

    “确实是时候了。”咸德帝点点头,继而吩咐身旁的大太监,“备笔、磨墨。”

    咸德帝收敛了平日里的和蔼闲散,周身散发着帝王的威严:“太子之位已定,他若是仍执迷不悟……休怪朕不客气。”

    一片静默中,咸德帝提笔写下诏书。在等待墨迹干透的时间里,他缓缓开口:“瑾瑜,你不必再称他为三弟了……明日他来之后,朕自会安排人把他逐出皇室族谱。”

    宋瑾瑜低着头,沉默不语:从自身利益出发,此番做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方的身体里流着和自己相似的血……

    只需一眼,咸德帝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最是无情帝王心’,此话不假。瑾瑜,也许你会认为朕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你不应该容忍任何对那个位置动了心思的人。

    “宋衍的野心太大;若不是宁儿当初察觉到了不对,此人已成大患。朕不忍心让你重蹈朕当年的覆辙,便出此下策。”

    言罢,年迈的帝王似乎笑了一下,声音模糊不清,带着些许怅惘:“她不是男子,也好……”

    “父皇,你方才……”宋瑾瑜疑惑地看着他。

    “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昔日抽抽噎噎的小不点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子,两鬓花白的咸德帝望着他,欣慰又感慨,

    “待你加冠,朕便会逐步放权给你;在你二十有五之时,朕就下退位诏书……届时,百姓、江山,都靠你了。

    “岁月不饶人。朕的身体,终究是要撑不住了。”

    看到父亲的白发,想到他背着小妹一碗一碗喝的汤药。宋瑾瑜闭上眼,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花。

    窗外的秋蝉倔强地发出嘶哑的低鸣。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它的声音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悲戚。

    直到粗糙而温热的大掌轻轻拍了拍他,宋瑾瑜才睁开眼。望着父亲,他读懂了那份厚望。

    压下心中的千言万语,他深深鞠了一躬:“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

    毓秀殿。

    “父皇已经下旨传唤。温钰,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你的仇,终将得报。”

    温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下巴抵着诗宁的肩窝,声音闷闷:“谢谢。”

    丝质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有些湿答答的,诗宁叹了口气,回抱住对方:“不必在我面前掩饰心绪……想哭就哭吧,别逼自己强撑着了。”

    泪水终于决堤。他哭得狼狈,像一个刚刚懂事就被抛弃的孩子。

    良久,温钰才冷静下来。

    松开少女,他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叙述起往事,仿佛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府里人都喜气洋洋地准备着。我记得,哥哥还笑着打趣我:‘小少爷长开了,一定是咱们温家最好看的。’

    “但这一切,不过是庄周一梦罢了。

    “梦醒时刻,便是最清醒的时候;记忆亦是如此——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族中长辈为了掩护我和哥哥逃跑,一个个死于非命;不苟言笑的祖父倒在血泊里,是生前从所未有过的狼狈。我逃出生天,却在回头的那一刻,亲眼看到温家大门被炸个粉碎。

    “烈火是头怪物,它有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把哥哥吞噬……那一刻,他却在笑,用口型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温钰……”看着哽咽的少年,诗宁握住了他的手,“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再说下去了。”

    “没什么大碍的。这次得以报仇雪恨,还多亏了公主,所以……我想把这些事告诉你。否则,忙前忙后这么多年,却不知一切的起因,也过于荒谬了,不是么?”

    “先坐下吧,温钰。”他情绪激动,应该是听不进自己的劝说的。诗宁只好采取最简单的方式,让他稍稍舒服些。

    “好,”少年点了点头。

    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他把尘封的往事徐徐道来,带着清醒的残忍,“后来,因为我的拖累,我们没有跑多远。国师和一个蒙面男子——如今想来,应该是三皇子,率众人围住了我们。国师看中了温家的术数,把我囚禁起来,逼迫我为他占卜,借此来巩固在钦天监的地位。

    “傅鸿是个矛盾的人。在他尚未成名时,对我拳打脚踢,让我……付出代价给他完成占卜;但是后来,随着地位越来越高,当上了国师,他也越来越害怕——他怕声名狼藉,怕权力在一夜之间被尽数收回。

    “为了不泄露秘密,他又对外宣称我‘弟子’的身份……我受不了他的折磨,便试着自己出逃。说来讽刺,刚踏出院门,就被他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让暗卫把秦姨带到府里。秦姨满身是血,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我知道,他在威胁我,用我唯一亲近的人来威胁我。从那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反抗的念头……

    “几年过去,温家经历大劫后余下的暗卫找到我,想要帮我逃出生天——二殿下买到的几幅赝品,是我安排他去做的。虽然起初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但公主慧眼如炬,竟真的让我离开了龙潭虎穴……

    “国师见我在宫内,有所顾忌。他答应我,只要不透露身世,便不对秦姨下毒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诗宁心疼地望着他,斟了一盏热茶,“小钰,用禁术占卜代价是什么?”

    少年不语,避开她探究的眼神,勉强笑了笑。

    “可是你的寿元?我早就听闻,逆天而行会损伤根基。”

    “遇到公主,在下已经花完了毕生的运气……就算折了阳寿,倒也情愿。”

    “你很好,你的命运不应当如此。”诗宁顿了顿,望进少年清亮的眼眸,“若没有你,我便发现不了京城的暗潮汹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

    温钰的手一颤,茶水立马泼了出来,沿着他修长的指尖滑落,竟是红了一片。

    “怎么如此不小心?”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着,掩盖了少年的心事:他早就不是那个因为对方去了花柳地,便暗中置气的少年了……她太优秀了,如明宝熠熠闪光;今日,她的话点醒了执迷不悟的自己——一届残躯罢了,又怎能心存妄念?

    把手收回身前,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他的狼狈。温钰扬起一个略带酸涩的笑:“公主,臣只是尚未从回忆中缓过来。茶水并不烫,无碍的。”

    诗宁不疑有他,颔了颔首:“无事便好。明日父皇会让我们一同过去,温家的往事难免重提。你……”

    “公主放心,臣会调整好的。”温钰不再去碰那盏茶,重新亲手沏了一杯。微苦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口腔依然是干燥而苦涩的。

    “是时候同过去做一个了断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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