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谜影24

    “钦差才回京不久,陛下便突然召殿下回宫……难不成是穆程那里出了岔子?”

    感受到事情逐渐脱离掌控,宋衍也不像先前那般淡定。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希望没有……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为好。为了以防万一,你让严一准备点东西送过来。”

    “殿下万万不可冲动啊!”暗卫变了脸色,单手撑地跪下,“属下愿潜入宫内,保护主子安全。”

    “不必。宫里的能人不少,若是被发现了,你我都在劫难逃。”垂眸望向案几上摆放着的烧焦的檀木珠,他拾起一颗放在手心,紧紧握住,

    “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本殿,安插在宫内的人也没传出坏消息,应当是不会出事的——不到万不得已,本殿不会用它。”

    暗卫右眼皮跳了跳,不安的情绪在心头弥漫,他翕动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

    “备马!”宋衍低着头,把木珠放进腰间的香囊里,微微一哂,“他是这天下的共主——既然指名道姓让本殿回去,又怎能抗旨不遵?”

    “属下立刻去办。主子……一定要平安归来。”

    *

    宋衍的马车尚未驶离苍麓山地界,就有几位不速之客造访了道观。

    “是谁?竟敢在此地放肆!”对方出手极快,尚未看清来他们的脸,暗卫便被制服在地。

    作为宋衍的亲信,他平日里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被人一左一右摁着的暗卫羞愤不已,狠狠啐了一口:“以多敌寡、欺人太甚,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地盘?”

    “谁的地盘?”似是有人笑了一声,随后,印有暗纹的厚底皂靴缓缓移入了他的视线。那人用剑锋挑起暗卫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下哪里去不得了?”

    “你是……陛下的人。”

    暗卫喃喃低语着,脸色煞白。他痛苦地阖上眼,额角上的青筋暴起:殿下这回,恐怕凶多吉少了。

    与此同时,离此地不远处的小殿中,严一接过皇室暗卫送来的信。他盯着手中的信笺,微微失神:“终于要到这一天了吗?”

    “若没有道长相助,控制局面定不会这般容易——如此一来,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公主殿下已经在陛下面前替您美言了几句,这封信,便代表着她的诚意。”

    “如此便好,”严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露出解脱般的笑容,“能得到陛下的宽恕,草民感激不尽。”

    *

    “逆子,跪下!”

    宋衍迈进大殿的那一刻,咸德帝的怒气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青花瓷盏与地面相击,啪啦一声,便摔了个粉碎。点点水渍悄无声息地渗入华贵的地毯,把它的颜色都染深了几分。

    宋衍自然是不肯认罪的。他冷静地避开碎片,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不带有一丝感情:“父皇,儿臣这几年一直在苍麓山为母守孝,何时犯了错?父皇莫要因为谗言,伤了父子情分。”

    “是不是谗言你自己心里清楚!”咸德帝本就身体欠佳,如今被他一激,更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父皇,消消气。”宋瑾瑜轻轻拍着咸德帝的背,递过一杯茶水,旋即朝大太监使了个眼色,“蔡公公,带他们上来吧。”

    “嗻。”

    看着大太监恭敬的动作,宋衍眼神暗了暗,不甘的情绪漫上心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手心,他却浑然感受不到痛意:作为咸德帝的身边人,他竟任由宋瑾瑜差遣……

    尚未等他从冲击中缓过来,又听得那宦官掐着嗓子报:“傅鸿、穆程到——”

    昔日风光无限的两人如今已经被拷上了枷锁,蓬头垢面、狼狈不已。在侍卫的看押下,两人只堪堪被送到了门口,似是不肯让他们踏上价值连城的地毯。

    “这两人同我有什么关系?”看到来人,宋衍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大哥就算想陷我于不义,也不必用他们栽赃陷害吧——你的手段未免不太高明。”

    “本宫还有些稀奇玩意儿。”见他不招,诗宁慢条斯理地取出袖袍内的东西,扬了扬,“这个,想必你应该眼熟。”

    ——女孩手中拿着的,赫然是留着自己签名的契书。

    宋衍瞳孔猛缩,难以置信地退后几步:“怎么会……”

    “当初见收到三殿下的来信,在下也颇为震惊。没想到,您竟对穆家小女起了杀心。”熟悉的声音让他心头一凛,丰神俊朗的少年从柱后绕出,“多亏了殿下多疑的性子——若非如此,这一桩证据,也是不会留下的。”

    “你……无稽之谈。”

    见宋衍不敢正面出言反驳,门口的穆程目眦欲裂。只听“咚”地一声,他猛然跪地,朝着主位振臂呼喊:“陛下!臣有一事相告——

    “三殿下确实来湘潭找过老夫。他包藏祸心,想让江山易主啊!”

    “这回倒是简简单单招了……罢了,功过相抵。告诉刑狱司,减轻对穆程的刑罚。”咸德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衍,眼底满是失望,“至于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背叛我,你们都背叛我……”仿佛是压断骆驼的最后一跟稻草,宋衍自知没有了退路,他狰狞而狂热地笑着,疯了一般,

    “我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你们!你们自诩血统高贵,瞧不起我这个卑贱之人。但是今天,我要让你们陪葬!”

    见他掏出那个东西,傅鸿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奋力地挣脱侍卫的控制,几乎是喊破了喉咙:“拦住他!”

    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没人来得及上前阻止引线的点燃——

    线燃得很快,化成了一道青烟,消散在空气里。转眼间,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段。

    见状,傅鸿放索性放弃了挣扎,瘫软在地,双目失焦。

    然而,过了许久,宋衍预料中的爆炸并没有出现。

    帝王神色淡淡,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的傅鸿:“爱卿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此等凶物,知而不报,罪加一等!”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宋衍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绝望地嘶吼着,“这不是真的!”

    “宋衍,严一道长早已投诚于太子殿下,你所有的黑火/药,都已经被暗中动了手脚。”诗宁神态自若地抿着茶,眼尾浸染了笑意,“如此一来,大家都不必陪你去黄泉路上走一遭了。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

    “母妃的死,与你们脱不了干系!”悲痛与怨恨在一瞬间爆发。他迅速抽出藏于袖中的短刃,直取咸德帝面门,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父皇!”关键时刻,竟是宋沐先反应过来,推开了可能被宋衍误伤到的宋瑾瑜,主动挡在了咸德帝面前。

    “果然还是不死心。”对这一幕,诗宁倒是早有准备。

    “咻——”

    一抬手,袖箭飞出,撕裂了周围的空气,粉碎了宋衍的最后一个阴谋。

    “你……”宋衍吃痛,松开了手。刀刃顺势落到了地上,冷冷的泛着寒光,似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鲜血汩汩涌出,把肩头的布料染得殷红。

    “幸好宁儿留了一手,否则……”咸德帝的声线虽还在微微颤抖,但比起先前更加冷漠无情,“来人,把他逐出皇室、打入天牢。”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宋衍,你已经不是皇室中人,怎能唤我‘父皇’?”咸德帝悠悠叹了口气,不禁忆起了旧人,“跟你生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傅鸿、穆程,包藏祸心,打入天牢,子孙三代之内不得出仕为官;不,傅鸿的罪还是定得轻了——十日后,巡街示众、菜市口问斩。”

    咸德帝揉揉太阳穴:“拉下去吧。”

    “且慢,父皇。”宋瑾瑜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两步拱手作揖,“儿臣还有一事想告诉三……宋衍,若是这次不说清楚,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讲吧。”咸德帝大概是猜到了什么,并未阻拦。

    “谢父皇。”宋瑾瑜转向狼狈不堪的少年,神色复杂,“‘关于生母去世的传言,是从谁人那里得知的’,这个问题,父皇问了你许多遍,你却总是不肯说……如今虽从皇室除名,孤还是想给你一个交代。

    “今日搜查国师府时,孤的属下传来消息,府中住着一位老妪——与其说住,倒不如说是关押,她所有的行动都被限制在一间小屋里。在官府的人搜查前的数十年里,她竟没有被允许迈出屋子半步。

    “幸好,只要费些力气,她倒也能同人交流;并且,她的记忆也不算坏……”

    “你想说,她就是当初告诉我‘真相’的那个嬷嬷,对么?”

    宋瑾瑜避开他的视线,艰难地点了点头。

    “呵……为何上天要如此戏弄我!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清泪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沾上了唇瓣;他尝了尝,竟是咸得发苦。

    “你那时是没有犯错的,衍儿。”再开口时,咸德帝似乎苍老了许多。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这个与皇室再无瓜葛的少年,似是想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傅鸿安排人挑拨关系,自然是不肯道出全部的真相。今日,便让朕亲口告诉你——你是她犯了欺君之罪才得来的孩子。”

    “什么?”

    “当时,你母妃买通了御膳房的人,在避子汤上做了手脚。后来东窗事发,朕谅她有了身子,不仅没罚她,还赐了名分。可这却使得她变本加厉,不仅屡屡出言不逊顶撞皇后,还四处惹是生非,妃嫔皆对她有所不满……

    “后宫不可乱。因此,朕动了杀心……但纵她有错,朕也从未想过迁怒于你——稚子何辜啊!只可惜,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原来如此……”

    咸德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让太医替你处理好伤口,再离开吧。”

    忍着疼痛,宋衍哆嗦着蜷曲在地毯上,朝主位上的人拜谢:“草民……谢陛下恩典。”

    “不必多礼。”咸德帝缓缓起身,吩咐宋瑾瑜,“朕乏了,先回去休息——这儿就交给你了。”

    *

    如血的残阳里,身形单薄的少年捂着肩,踉跄着走在石板路上。由于失血过多,走了几步,他便忍不住停下来歇息。

    “快些走!可别耽误时间。”身后的侍卫骂骂咧咧地催着,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尊敬。

    “是。”少年低眉敛目,走得越发摇摇欲坠。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忽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深深凝望着这权力的中心,顾不得侍卫的恶语相向。

    宫殿依旧巍峨;琉璃瓦反射着夕阳的金光,端庄神圣。

    ——此等景象,快十年没见过了。

    他神色复杂。似痛苦,又似得到了解脱:

    “我将用余生在狱中赎罪,不奢望原谅,只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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